曹咏妻

         曹咏侍郎妻硕人厉氏,余姚大族女。始嫁四明曹秀才,与夫不相得,仳离而归,乃适咏。时尚武弁。不数年,以秦桧之姻党,易文阶,骤擢至徽猷阁,守鄞。元夕张灯州治,大合乐宴饮。曹秀才携家来观,见硕人服用精丽,左右供侍,备极尊严,谓其母曰:“渠乃合在此中居,享如此富贵。吾家岂能留?”叹息久之。咏日益显,为户部侍郎尹京。桧之殂,咏贬新州而亡。硕人领二子取丧归葬,二子复不肖,家贫荡析,至不能给朝哺。赵德老观文,亦厉氏婿,硕人从父妹也。怜其老且无聊,招置四明里第,养之终身。硕人间出访亲旧,过故夫曹秀才家,门庭整诘,花竹蓊茂,顾侍婢曰:“我当时能自安于此,岂有今日?”因泣下数行。二十年间,夫妻更相悔羡,世态翻复不可料如此。方咏盛世,乡里奔走承迎惟恐后,独顾人之兄厉德斯不然。咏衔怒。帅越时,德斯为里正,咏风邑官胁治百端,冀其祈己。竟不屈。桧之甫殂,乃遣介致书于咏,启封乃《树倒胡孙散赋》一篇。洎新州之行,又以十诗赠行,其一云:“断尾雄鸡不畏牺,凭依掇祸复何疑。八千里路新州瘴,归骨中原是几时?”咏得诗愤极,然无如之何。
        本篇选自《谈薮》。《谈薮》凡七卷,多记述南宋宁宗、理宗两朝轶事,录有宁宗语,故可断定是书作于嘉定之后。而据史载,庞元英为元丰间人,元丰初即为省郎,距此已逾百载,若此时尚存在世,则年高近二百岁,诚可疑也。一说此书当系伪作,乃书贾抄合旧文,诡立新目,托名出售,其根据是书中凡载杂事二十五条皆他说部所有;另一些学者认为确有此书,书中所载故事远非二十五条,原本《说郛》录此书时即有四十五条之多,且所载之事并不尽为他书所有,故疑另有同名同姓者所著。尽管作者何人尚无定论,但《谈薮》具有史学价值和艺术价值这一点是举世公认的。
        曹咏,又作曹泳,《宋史》无传,但周密著《齐东野语》中对其仕途起落有较详细的记述。由于秦桧的提拔,曹咏曾一度官运亨通。夫贵妻荣,曹咏妻也被封为硕人,服用精丽,左右供侍,备极尊严。
        在封建社会中,官场倾轧争斗从未停歇,人们的命运很难卜测。曹咏妻厉氏,曾是大家闺秀,始嫁四明曹秀才,与夫感情不和,导致离异而改嫁他人。她再婚的丈夫曹咏当时还是个兵士,然而没过几年便连连升迁,很快地就成了中央政府的高级命官——徽猷阁待制,并做上了宁波知府。正月十五元宵节时,曹咏张灯州治,合家欢宴,曹咏妻厉氏的前夫看到此种情景叹羡不已。谁料到二十年后,曹咏因靠山秦桧死亡而被贬远乡,不久弃世。厉氏的两个儿子不争气,家业败尽,衣食无着,厉氏又悔恨自己不该离开四明曹秀才,念此不觉泣下数行。夫妇离异,祸福难料。时过境迁,双方难免有盛衰兴亡之感,所谓“二十年间,夫妻更相悔羡,世态翻复不可料如此”,着实令人深思。作者寥寥数语道出了一个人生哲理。
        尝受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人们,对于依附官僚谄媚逢迎的习气十分厌恶。本篇中所记述的曹咏妻之兄厉德斯可称得上是一位有骨气的汉子。曹咏官运亨通之时,“乡里奔走承迎惟恐后”,而厉德斯不然。曹咏对此怀恨在心,利用职权假邑官之手施行报复,嫁祸于他,但没有使他屈服。倒是厉德斯看到了曹咏的败落:秦桧刚死,他便派仆人送去一篇《树倒胡孙散赋》;曹咏被贬新州后,又以十诗赠行,其一云:“断尾雄鸡不畏牺,凭依掇祸复何疑。八千里路新州瘴,归骨中原是几时?”是的,曹咏这个“断尾雄鸡”“凭依掇祸”咎由自取,作者冷眼相觑,他看到了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外表煊赫内里干枯的实质,一时的“盛世”避免不了树倒猢狲散的最终结局,劝诫人们不要趋炎附势。这虽不一定是作者的本意,但客观上却起到了启迪示喻的目的,不乏积极意义。
        宋代文言小说的数量相当可观,题材大致可分为三类:记神志怪、名人轶闻和世情传奇。本篇是用传记体写成的,但侧重点在于以事喻理,其内容充实、通俗浅显,具有话本的某些特点,在艺术上明显地受到当时盛极一时的通俗文学的影响。这类简要的笔记体故事,不仅丰富了稗官野史的宝库,而且为民间文学提供了创作蓝本,其中不少作品相继被改编成话本小说和戏曲。后世广为流传的《朱买臣休妻》同本篇题材相似,喻义类同,至今还为人们所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