蜣螂城

        荀生,字小令,竟体芳兰,有“香留三日”之誉。偶附贾舶,浮槎 ^②海上。忽腥风大作,引至一岛。生舍舟登陆, 觉恶气熏蒸, 梗喉棘鼻, 殊不可耐。正欲回步, 忽见一翁,偕短发童,谈笑而来,见生大骇曰:“何处龌龊儿,偷窥净土?不怕道旁人吓煞!”生怪其臭,退行三四步,遥叩姓氏。翁亦以手拥鼻,远立而对曰:“予铜臭翁,孔氏。此名乳臭小儿。因慕洞天福地 ^③, 自五浊村 ^④移家于此。蒙鲍鱼 ^⑤肆主人见爱,谓予臭味不殊,荐诸逐臭大夫,命司蜣螂城北门筦 ^⑥钥。汝遍体恶气,若不早自敛藏,将流染村墟,郁为时疠,其奈之何?”生欲自陈,翁与短发童大呕不止,蒙袂疾趋而去。生大异,欲征其实,以两指捺鼻而行。见一处,尽以粪土涂墙,四面附蜣螂百万,屹如长城。生振襟欲入,忽闻城中大哗曰:“瘴气来矣!速取名香辟户外。”生遥睨之,牛溲马勃,门外堆积如山陵。生益不解,忍气竟入。见生者狂奔骇走,不顾而唾。生亦恶其秽,反身而遁。众喧逐之,生失足堕溷藩,撑扶起立,懊闷欲死,而众已追及,欲缚生,遍体摩嗅,自顶至踵,忽大惊曰:“何顿芗泽若是?真化臭腐为神奇矣!”忽谢过,引生居客馆。厕石作堦,沟泥垩 ^⑦壁。庭下有一池,色如墨。生解衣就浴,愈濯愈臭,且渐透入肌里。生急起仍取旧衣着之。翌日,有富商马通家招饮。延至一堂,颜 ^⑧曰“如兰”;旁有一轩 ^⑨,曰“藏垢轩”;以后曰“纳污书屋”。筵上无他物,馁鱼败肉 ^⑩,葱㳰 ⁽¹¹⁾蒜葅 ⁽¹²⁾而已。生自浴后,亦渐不觉其臭,大啖之。已而自探其喉,秽气喷溢。主人鼓掌而笑,曰:“气佳矣!薰莸 ⁽¹³⁾可同器矣!”孔翁闻其事,不信,访于客馆。见生愕然曰:“君真洁己自好人也!旧时膻行,粪除尽矣!”遂与订莫逆交。生恐贾舶久待,诣孔翁告别。翁张筵饯之,引入后室,见三十六粪窖,森森排列,窖中金银皆满。翁取赤金数锭以赠,并唤一女子出,蓬头垢面,而天然国色。翁笑曰:“此阿魏,即蒙不洁西子 ⁽¹⁴⁾后身也,君无室,盍挈之行?”生拜谢,捧金挈妇,辞别还舟。贾人失生半月,维舟凝待。遥见生来,大喜。甫登舟,秽气不可近。陈金几上,尤臭不可堪。及阿魏登舟,万臭尽辟,众心始安。后归家,生偶游街市,人辄掩鼻而过。惟与阿魏居室,则不觉其臭。出所赠金易诸市,人大怒,掷而还之。三年, 阿魏死。生所如不合, 郁郁抱金而没。

——《谐铎》

        【注释】
        ①蜣(qiang)螂: 即“屎蜣螂”,俗亦称“推丸”、“推车客”,是一种鞘翅昆虫。喜食粪,并能抟之成丸。②槎(cha): 用竹木编成的筏子,这里泛指船。③洞 (dong)天福地:道教所谓神仙居住的地方。④五浊村:作者虚拟的地名。取五味(甜、酸、苦、辣、咸)或五材(金、木、水、火、土)皆浊之意。浊,浑浊,污秽。⑤鲍(bao)鱼:咸鱼,盐渍的鱼。作者取“鲍鱼之肆”是有所指。《孔子家语·六本》:“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当指此。⑥筦 (guan): 同管。⑦垩 (e): 粉刷。溷(hun)藩:厕所。⑧颜(yan):指堂上或门上的楣(门上横木)。⑨轩(xuan):指有窗槛的长廊或小室。⑩馁鱼败肉:臭鱼腐肉。语出《论语·乡党》: “鱼馁而肉败。”⑾(ye): 烝葱。⑿葅 (zu): 同“菹”,腌菜、酢菜。⒀薰(xun)莸(you):指香草臭草混杂,臭草的气味压过了香草的气味。语出《左传·僖公四年》:“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杜预注云: “十年有臭, 言善易消, 恶难除。” ⒁西 (xi)子: 即古代著名美女西施。
        【意译】
        有一个姓荀的书生,字小令,通体芳兰香味,“有香留三日”的誉称。一次,他搭上一条商船,在海上航行。忽然一阵腥风猛刮起来,把船吹到一个海岛上去。荀生离船登岸,顿觉地上有一股恶臭气味熏蒸,一阵阵地堵塞喉咙、钻刺鼻孔,简直令人没法忍耐。正想转身往回走,忽然看见一个老翁,携同一个短发的儿童谈笑着走过来。他看见荀生大惊道:“你是哪里来的肮脏子弟,竟来偷看我们的净土?难道不怕路旁的人被你吓死吗?”荀生怪老翁身上有臭气,往后倒退了三四步,从老远里询问他的姓名。老翁也用手捺着鼻子,远远地站着回答说:“我名叫铜臭翁,姓孔。这是我的名叫乳臭的小儿子。因为羡慕仙人居住的洞天福地,所以从五浊村搬到这里来了。承蒙臭咸鱼铺子的老板爱怜,说我的臭味不一般,把我推荐给逐臭大夫,命令我掌管蜣螂城北大门的钥匙。你遍体臭气,如果不早些自己收敛起来,将会污染到整个村庄,聚结扩散成为瘟疫,那可怎么办呢?”荀生想要为自己辩白,但老翁和短发小儿连续呕吐不止,用袖子蒙着脸迅速地逃走了。荀生非常奇怪,想要验证实情,便用两个手指捏紧了鼻孔往前走,前面看见一个地方,完全是用粪土抹的墙,四周爬着成千上万只屎蜣螂,高高耸起像一条长城一般。荀生抖了抖衣服想进去,忽然听见城里有人大声叫着说。“瘴气来啦!赶快拿些上等香料辟在门外吧!”荀生斜眼远望,看见人们把大量的牛尿马粪堆积门外就像山陵一般。荀生越发不明白了,忍了一口气就走进城去。城里人望见荀生,都惊讶地狂奔乱逃,他们头也不敢回只顾吐唾沫。荀生也厌恶他们的污秽,返身躲避。众人吵闹着要驱逐他,荀生一失足掉进一个茅坑里,他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又懊丧又气闷,几乎要死。众人已经追到他跟前,想把他捆起来,但从头到脚遍体摸着闻了闻,忽然大惊失色地说:“他怎么顿时这般香啦?真叫化臭腐为神奇了!”急忙向荀生请罪道歉,领他住进宾馆里去。那宾馆用厕所里的石头砌成台阶,用臭泥沟里的污泥涂刷墙壁。庭院里有个小水池子,颜色如同墨汁一般黑。荀生脱下衣服去洗澡,越洗越臭,且感到臭气逐渐渗透肌体里去。荀生急忙跳出池子,仍旧拿起原来的衣服穿上了。第二天,有一个富商马通家请他去饮酒,邀进一间堂屋,门匾上题着“如兰”二字!旁边有一间小轩,挂着“藏垢轩”的牌额;后面的书房叫做“纳污书屋”。宴席上没有别的菜肴,完全是些臭鱼烂肉、烝葱腌蒜罢了,荀生自从洗澡之后,也逐渐不再觉得这些东西臭了,就大口大口地吞嚼起来。过了一会儿,自己品了品喉咙里的气味,觉得秽气四处喷溢。主人就鼓掌大笑着说:“气味多么好呀!香草可以和臭草放在一块了!”姓孔的老翁听说这件事,并不相信,就到宾馆里来拜访。一见荀生就吃惊地说:“您真正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先前您带着一身腥味走路,如今粪便已经替您洗刷干净了!”于是和荀生订下莫逆之交。荀生担心商船等他太久,就到孔翁那里去道别。孔翁摆设了宴席为他送行,并引他进入后室,看见有三十六个粪窖,紧密地排列着,窖里面满装着金银财宝。孔翁取出数锭赤金送给荀生,又呼唤一位女子出来,蓬头垢面,却是天然的美女。孔翁微笑着说:“这是阿魏,就是我女儿——不洁西施的后身呀!您没有成家,何不带领她一块儿走呢?”荀生当即拜谢,手捧赤金携带妇人,辞别后回船上去。船上的商人因为荀生失踪了半个月,正系着船凝目等候。远远地看到荀生走来,非常高兴。荀生刚登上船,就带来冲天的臭气,难以令人靠近。荀生把赤金放在桌子上,臭气尤其难闻,令人不堪忍受。等到妇人阿魏登上船来,臭气方才散尽,大家心里才安定下来。回家以后,荀生偶然到大街上游逛,人们立即掩鼻而过。只有和阿魏在一起,才不再感觉到臭气。荀生拿出孔翁赠送的赤金到集市上去换钱,店主人立即愤怒地把赤金扔还给他。过了三年,阿魏死了。荀生所去之处都不能投合,郁郁烦闷,最后抱着赤金死去。
        【解说】
        这则寓言,作者以超人的想象,描绘出一个蜣螂城,城中“尽以粪土涂墙,四面附蜣螂百万,屹如长城”。而且作者还以巧妙的比喻把城中人都比作蜣螂。不是吗,他们视“牛溲马勃”为名香,视“馁鱼败肉”、“葱㳰蒜葅”为佳肴,置金银于粪窖中。更明显的是,阿魏离了蜣螂城,才三年便死去了。他们与蜣螂的本性完全相似。而荀生本是“有 ‘香留三日’ 之誉”的人,偶而踏进了蜣螂城,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普通人尚且洁身自好,像荀生那样的香士就更应该珍视自己。但他竟由于误落粪坑,用黑池之水沐浴而随波逐流,与城中富翁大吃狂饮污秽食物,沾沾自喜地“捧金挈妇”而归,完全成了蜣螂城的一员,使世人“辄掩鼻而过”,最终“郁郁抱金而没”。从香士变为“蜣螂”,难道就因为他偶入蜣螂城、误落粪坑吗?自古以来,入污泥而不染的人不可胜数,而这荀生意志薄弱,不能抵抗任何外来物质的诱惑, 见钱眼开,见色心迷,完全忘掉了自己的本色。这种人,虽为“香士”,也是徒有虚名,缺少良好的思想修养,没有坚定不移的品德操守,极易失足落水,堕入深渊。
        【相关名言】
        入于污泥而不染,不受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侵蚀,是最难能可贵的革命品质。

——周恩来

        一个受物质支配的人,一个个人“物欲”很强的人,一定是缺乏理想, 趣味低级, 精神生活很空虚的人, 也是生活极为可悲的人。

——陶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