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病

        刘子尝涉暑而征,热攻于腠 ^①以致病。其仆也告痡 ^②,亦莫能兴 ^③。逮浃日 ^④,予有瘳。医诊之曰:“疾幸间 ^⑤矣,顾热沴而未平,有遗类焉,宜谨于摄卫 ^⑥。卫之乖方,则病复矣。”所苦既微而怠其说,倦眠于衾而兴焉,倦隐于几而步焉,面不能罢颒 ^⑦,发不能捐栉 ^⑧,口不能忘味,心不能无思。如是未移日而疾也瘆 ^⑨如复癏 ^⑩于躬。进药求汗,凡三涣 ^⑾,然后目能视。视既分,则向时之仆已睨然执杯圈 ^⑿侍予于前矣。予讶而曰:“曩吾与若 ^⒀也病偕,呻也謼 ^⒁也,若酷而吾微;药也饵也,吾殷 ^⒂而若薄。何患之同而痊之异哉?”仆谆谆而答云: “己之被病也, 兀然而无知; 有间也, 亦兀然而无知。发蓬如而忘乎乱, 面黔如 ^⒃而忘乎垢。洎 ^⒄疾之杀 ^⒅也,虽饮食是念,无滑甘 ^⒆之思, 日致复初, 亦不知也。”予喟然叹曰: “始予有斯仆也, 命之理畦则蔬荒, 主庖则味乖, 专厩则马瘠, 常谓其无适能适。乃今以兀然而贤我远甚, 利与钝果相长哉!”仆更矣。刘子遂言曰:“乐于用则豫章 ^⒇贵,厚其生则社栎 ⁽²¹⁾贤。唯理所之, 曾何胶于域也。”

——《刘宾客文集》

        【注释】
        ①腠(cou): 肌肉的纹理。②痡(pu):病苦。③兴:走动。④浃日 (jia) 日:干支纪日称自甲至癸十天为“浃日”。⑤间:这里指病稍有好转。⑥摄卫: 指保养身体。⑦颒 (hui): 洗面。⑧捐栉 (zhi): 不梳头发。栉, 梳头发。⑨瘆 (chen): 寒病。⑩癏(guan):病,也写作“瘝”。⑾涣:这里形容出汗多。⑿杯圈:即杯棬, 杯、盘、盒、盏等的总称。⒀若: 你。⒁: 同“呼”。⒂殷:这里指服药多而勤。⒃黔(qian)如:这里指脸上肮脏的样子。黔,黑色。⒄洎(ji): 等到。⒅杀 (sha): 减轻。⒆滑甘: 指滑而甜的食物。⒇豫章:木名,一说即樟木,是名贵树木。(21)社栎(li):即栎社树。语出 《庄子》。这是一种高大而不中用的树。
        【意译】
        我曾经在酷暑天外出旅行,因热毒侵入肌肤而得了病。我的从仆也同时告病,不能行走。过了十天,我的病有好转。医生诊断说:“病稍稍好了一些,但是热毒还没有解除,尚有遗留,应注意保养身体。如果保养不得当,病还会发的。”可我就苦在觉得病既有好转,就没有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这上面。我还在被窝中疲惫地睡着时,就打算起床了,刚在几案上困倦地伏着便想起来行走了,面孔则是非洗不可,头发从来没有不梳理的,口中老想着好吃的东西,心中总是若有所思。这样还不到一天,我便感到忽冷忽热,病就复发了。于是只得吃药,希望多出些汗,出过三次大汗之后,我的眼睛方看得清楚。眼睛既能分辨事物之后,我便看见我的那个从仆已经拿了杯盘斜视着眼睛在跟前侍候我了。我惊讶道:“不久前我与你同时生病,呻吟呼叫,你严重我轻微;吃药的时候我吃得勤又多,你则很少吃药。为什么同样生病可是病愈却很不一样呢?”仆人有气无力地回答说:“生病的时候,自己浑然无知;稍有好转,也是全然不觉。头发像蓬草却不记得它已散乱不堪,面孔上就是墨黑也忘了尘垢满脸。自从病情开始好转以后,即使想饮想吃,也从不想吃滑溜甜美的食物,这样一日一日逐渐恢复,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喟道:“我刚刚有这个从仆的时候,叫他去管理菜圃,菜圃就荒芜,让他去厨房做菜烧饭,饭菜的味道便差极了,请他去管马厩马就瘦弱不堪,常常说他没有什么事能做得好的。没想到现在他以这种浑然无知的样子胜过我许多,利落与迟钝果真是相反相成!”从仆退下去之后我就说道:“如果讲究实用豫章显然十分名贵,倘若延年益寿,社栎比豫章好。这样的道理普遍适用,何尝局囿于确定的范围。”
        【解说】
        作者的从仆似乎是一个浑浑噩噩、一无所能的人,无论种菜、做饭、养马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做成功,作者本人当然要聪明睿哲得多。可仆人的病痊愈得反而快,仆人的兀然无知竟然胜过了作者本人的聪明睿哲。作者其实疏忽了,仆人木讷迟纯,无所用心,无所事事,安时处顺,哀乐不入,正是极佳的摄生之道;作者本人太精明强悍了些,心神不定,坐卧不安,欲望多,所谓神大用则竭,多欲则伤心,正违反养生之道,病情自然难以好转。作者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利钝相长,似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傻人倒有傻福。所谓利与钝,智与拙,聪明与愚笨等等确实都是相对而言的。如果人们违反事物发展的规律,事物的发展必然走向人们良好愿望的反面,如作者那样,这时候他的精明强悍恰恰成了愚昧昏愦;倘若人们顺着事物的发展规律,事物发展必然合乎人们的心愿,这时即使藏愚守拙,无所作为,倒成了聪明圣哲。不过作者的仆人兀然无知,清心寡欲,刚好暗合了养生之道,歪打正着,实际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与盲目性,并不值得人们去效法。利与钝、贤与愚、智与拙等等许多矛盾的事物都是相反相成,相互转化的,但这里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 那就是能否不失时机地把握住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
        【相关名言】
        下下人有上上智。

——惠能

        从伟大到可笑, 相差只有一步。

——法国·巴尔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