啮缺与王倪

        啮缺 ^①问乎王倪 ^②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 ^③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 ^④甘带 ^⑤,鸱 ^⑥鸦耆 ^⑦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 ^⑧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 ^⑨丽姬 ^⑩,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 ⁽¹¹⁾,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 ⁽¹²⁾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庄子·齐物论》

        【注释】
        ①啮(nie)缺:一说为尧时贤人。许由的老师。一说为杜撰人物,喻道之不全者。②王倪:一说为尧时贤人,啮缺的老师。一说为杜撰人物,喻道之发端者。③鳅(qiu):泥鳅。④蝍(ji)蛆(ju):蜈蚣。⑤带:蛇。⑥鸱(chi):猫头鹰。⑦耆:通嗜。⑧猵(bian)狙(ju):猕猴的一种 ⑨毛嫱(qiang):古代美女,一说是越王的美姬。⑩丽姬:晋献公夫人。(11)决骤:迅速奔跑。(12)樊(fan)然:杂乱貌。
        【意译】
        啮缺请教王倪说:“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啮缺又问: “你知道你所不明白的东西吗?”王倪说: “我怎么知道呢!”啮缺再问:“那么万物就无法知道了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虽然这样,还是让我试着说说看, 怎么知道我所说的 ‘知’ 不是 ‘不知’ 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 ‘不知’ 并不是 ‘知’ 呢?我且问你: 人睡在潮湿的地方, 就会患腰痛或半身不遂之病,泥鳅也会这样吗?人爬上高树就会惊惧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种动物到底谁的生活方式是正确的呢?人吃肉类,麋鹿吃草,蜈蚣喜欢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却喜欢吃老鼠,这四种动物到底谁的口味才是纯正的呢?猵狙和雌猿作配偶,麋和鹿交合,泥鳅和鱼相交,毛嫱与丽姬是世人认为最美丽的,但鱼见了就要深入水底,鸟见了就要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就要急速跑离,这四种动物究竟那一种美色才算最高标准呢?以我看来,仁义的端绪,是非的途径,纷然错乱,我哪里有法子加以分别呢?”啮缺说:“你不顾利害,那么至人也不顾利害吗?”王倪说:“至人那就可神妙啦,山林焚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江河冻结而不能使他感到冷,雷霆撼动山岳,狂风激起海浪也不能使他惊恐。这样的至人,驾着云气,骑着日月,而游于四海之外。生死的变化都对他没有影响, 何况利害的观念呢?”
        【解说】
        世界上原是有许多事情很难说清楚的, 它们很难用同一标准加以衡量。王倪例举的许多事实很难使人回避。不同的事物各有其自身的运动准则。站在人的立场上,就无法理解运动的世界,同样以运动的眼睛窥察人类,一定会觉得特别的荒谬可怪。因此死抱着一种价值标准去衡量世界上的千姿百态的事物,就难免要成为专断蛮横,不通情理的暴君。如果让泥鳅在羽绒被里享受公主的待遇,爱则爱矣,只可惜对泥鳅来说,这种爱不啻为一种抽筋剥皮式的残酷。其实,即使对于同样的人类来说,也会因为历史的多种原因而形成各自特殊的生活方式,因而很难用同一种价值标准去作出是非好坏的判断和干预。当然从整个人类的发展前途着眼,应该有一种共同的理想的价值标准,但是这种价值标准的建立应该是出于人们内在的自觉要求,而不应该是强迫的。只要这种标准真正符合人类发展的最高最长远的利益,那么它势必会在历史的发展中逐渐深入人心,影响人们的行为。所以,不能因为现实中存在着不同的价值标准,就陷于相对主义。王倪所崇拜的姑射神人式的至人,虽然超越了尘世间的一切功名利害,摆脱了一切价值标准的束缚,甚至连自然力量也奈何他不得,但这种绝对的精神自由,其实只不过是一种高明的遁辞而已。
        【相关名言】
        无论哪个时代,青年的特点总是怀抱着各种理想和幻想。这并不是什么毛病,而是一种宝贵的品质。

——苏联·加里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