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梦

         【混江龙】则为那汉宫人嫁,舍君王和泪抱琵琶。说不尽马嘶悲裂,人语喧哗。可怜一个堂堂汉天子,庇不得一个楚楚女娇娃。满朝文武,禁不住滴几点怜香泪; 六宫桃李,蓦然间开几树断肠花。可怜他出未央风抛蝉鬓,到不如宿朝阳日影寒鸦。不能个坐深宫几回回廊立,猛可里走天涯一点青山迓。把舞裙叠起,折坏了秋千架;将玉箫闲杀,跌碎了鸳鸯瓦。空教人紫鸾箫断彩云空,不能勾流苏帐暖春风乍。一路里愁云妒雨催行骑,说甚么雪月风花赏内家。卸宫妆,马背上斜阳挂; 戴胡裘,鞭梢头洒月华。看水驿山邮,一骑红妆,胜似当年图画; 喜龙辇彪马,三千羽卫,恍疑天外浮槎。刚投至呼韩帐上连声耍,不觉的刘汉君门万里遐。享用的满盘酥酪,消受的扑鬓风沙。合欢帐,虎皮兼豹褥;送情杯,羯鼓杂胡笳。那里是珠帘卷室,止不过毡帐排衙。兀的不是一生埋没,半世波查。
        汉代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是历代文人反复吟咏或描写的题材。诗、文、小说姑且不论,仅就戏曲而言,元杂剧中有关汉卿的 《元帝哭昭君》、张时起的 《昭君出塞》、吴昌龄的《月夜走昭君》,惜皆不传,传世的有马致远的 《汉宫秋》,影响很大; 明代有陈与郊的杂剧《昭君出塞》; 清代有张雍敬的杂剧《昭君怨》、周乐清的杂剧《琵琶语》、无名氏的传奇 《昭君传》 等。近代以来地方戏中的昭君戏有《汉明妃》、《王昭君》、《昭君出塞》、《昭君投海》 等。直至20世纪70年代又有曹禺的话剧 《王昭君》。在众多的昭君戏中,薛旦的 《昭君梦》 是比较独特的一种。此剧写昭君在匈奴单于帐中闷坐,回想起当初毛延寿故意把她画丑致使远嫁绝域,心生悲怨; 睡魔奉氤氲大使之命引她入梦,梦中她逃出毡帐,前往汉宫,骑上氤氲大使所赠神马,腾空飞越玉门关、古战场、黑龙江,到达皇城,进入汉宫; 正要与汉元帝相会,忽然单于派兵追来,她忽然惊醒,不胜惆怅。这里所选的一支 【混江龙】 长调曲子,是氤氲大使所唱。他从神仙的视角述说昭君的遭遇,实则表现了作者对于昭君的认识及感想。

        【混江龙】 曲牌由于是长调,可以容纳丰富的内容。曲词或罗列,或排比,铺叙了昭君出塞的经过及现实的处境,叙述中表达着作者的情感倾向并带有评论意味。曲词首先从汉朝决定对匈奴和亲、选派宫女远嫁异域说起。当时昭君离君王、出汉宫,是含着眼泪抱着琵琶上路的。听那马儿嘶鸣使人伤悲,听那人声喧哗使人烦躁,堂堂的大汉朝天子竟然保护不了一个娇媚柔弱的女孩子,这怎能不使昭君产生怨心呢?满朝文武也曾有人流泪叹息,宫中姊妹分别时也曾伤心哭泣,这些已不能改变昭君远嫁的命运了。北行途中一路风霜,使她精心梳理的鬓发凌乱不堪,青山重叠,四处望去尽是衰草枯树,这种景象和汉宫中的环境也迥然不同了。在汉宫中她曾穿过的舞裙,因她的离去而被收拾起来; 她曾荡过的秋千,因她的离去而被拆除; 她吹过的玉箫,因她的离去而被摔碎。人去楼空,彩云梦断,从此她将同曾经生活过的汉宫彻底告别。一路上阴云漫漫,冷雨凄凄,一队人马行色匆匆。昭君已卸下汉朝宫装,换上胡地貂裘,她骑在马上,宛如仙女临凡。暮色苍茫,鞍蹬上映着晚霞; 夜气萧森,鞭梢头蘸着月光。到了匈奴地域之后,昭君看见一队骑马的胡女,英姿飒爽,好像以前曾经在图画上看到的那样; 又看见一队匈奴的骑兵,威风凛凛,好像以前曾经在故事中听到的那样。来到匈奴单于呼韩邪的大帐中,这里已离开汉朝宫廷万里之遥。招待她的食品,满盘是奶油酥酪; 身边吹来的风,挟裹着扑面的尘沙。她和单于居住的合欢帐内,铺的是虎皮豹褥; 举行婚礼饮交杯酒时,吹奏的乐器是羯鼓胡笳。汉宫中那些珠帘绣幕、画栋雕梁,这里是看不到的,眼前一排排的只有毡帐圆篷。王昭君今后的生涯,就要在这北国胡地度过了,这也许都是上天和命运的安排吧。
        这段曲词对昭君的经历和感受叙述得非常概括,描写和议论都非常生动,字里行间洋溢着悲怨的情调。昭君出塞是一段比较古老的题材,后世文人重提旧事时往往赋予它新的时代生命。薛旦在异族统治之下的清初,写了昭君梦回汉宫的幻想是含有深刻寓意的。这支曲子所表现的悲怨情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民族的屈辱心理和民族的自尊意识。作者由明入清的现实经历同昭君由汉入胡的人生遭遇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因此在剧中借氤氲大使的视角述说昭君身世,曲折地流露出对明朝故国灭亡的惋惜与遗憾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