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陆游文《跋李庄简公家书》

散文·陆游文《跋李庄简公家书》

李丈参政罢政归乡里时，某年二十矣。时时来访先君，剧谈终日。每言秦氏，必日成阳，愤切慨慷，形于色辞。一日平旦来共饭，谓先君日：“闻赵相过岭，悲忧出涕。仆不然，谪命下，青鞋布袜行矣，岂能作儿女态耶!”方言此时，目如炬，声如钟，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

后四十年，偶读公家书。虽徙海表，气不少衰，丁宁训戒之语皆足垂范百世，犹想见其道青鞋布袜时也。

淳熙戊申五月己未，笠泽陆某题。

(据四部丛刊本《渭南文集》)

李光卒谥庄简。陆游此“跋”，全文不足二百字，涉及家书类不过三二语，却用全力写李光其人。写人又只选两个极其生动的细节。第一个细节是：当李与陆游的父亲陆宰作终日谈时，“每言秦氏，必曰咸阳，愤切慨慷，形于色辞”。“每言”、“必曰”，虽只有四个字，但却字重千钧，对秦氏痛恶之深可以概见。全句十六个字，使人仿佛看到在宋高宗面前李光痛斥秦桧“是欲壅蔽陛下耳目，盗弄国权，怀奸误国，不可不察”(见《宋史》卷363本传)时的那副铮铮铁面和凛然正气了!

再一个细节是： 叙述赵鼎被贬途中“悲忧出涕”时，李光曰：“仆不然，谪命下，青鞋布袜行矣，岂能作儿女态耶!”前三个字，斩钉截铁，铿锵有声。“青鞋布袜”，典出在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青鞋布袜，隐士所服。此是李光的愤语，亦即上段的“愤切”，只不过借用故实，字面上不见痕迹，更为高妙。我们说上句表示“愤切”，这句又是“慨慷”之意了。愤而旷达，正是古来豪杰之士“不遇”的本色。此刻，作者再以六个字描绘之，形容之：“目如炬，声如钟。”如果说第一个细节只见其形，这第二个细节，便使“其面目”精神跳跃纸上，勃勃欲生”(孔尚任语)了! 正是“盖写形不难，写心唯难也”(见陈郁《藏一话腴》)。作者既是写出了“形”，也是写出了“心”。“赵鼎被移吉阳军后，上谢表曰：‘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秦)桧见之曰：‘此老倔强犹昔。’”(《宋史》卷三百六十本传)相对之下，李光岂不更“倔强”!

最后，作者才挑明：“后四十年，偶读公家书”。原来是经过许久许久以后，睹物(家书)思人，思而有感，故此“跋”重在写人。“文势之振，在于用逆”(包世臣《艺舟双楫·文谱》)。这一倒卷之笔的“逆叙”，的确使文势振起;再以“犹想见其道青鞋布袜时也”作结，如电光石火，发人猛省： 不仅“结意余”(归有光《文章指南》)，而且作者对李丈的深深仰慕之情，如一条出山的泉水，清纯洁白汩汩作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