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生

        

·朱翊清·

        湖郡潘生羽虞未第时,家赤贫,每夜读,膏火不继,往往独坐室中默诵诸经,至午夜不辍。偶值严寒,夜将半,闻窗外窸窣有声。是时月色微明,潜起窥之。见一人被发虬髯,面黝黑如演《千金记》所扮楚霸王者。生屏息悄立,伺其作何举动。其人施于腰间出一物,尖长如凿,插入窗格,撬一小方洞。生意其将探手入也,先以手浸案旁水盆中。须臾,其人以手探入,生急以两手尽力捉住。其人始则跳跃不止,既而不复动。顷之,觉腕冷如冰,试一释手,则砰然仆于阶下。大惊,拔关出视之,脉已绝而死矣。生无如何。天晓,赴县请验。知县临验毕,细询始末,笑谓生曰:“本欲以鬼吓人,而反为人吓死,是所谓‘出乎尔,反乎尔’,而汝本无心于死贼,不过‘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非汝罪也。”命地保以棺瘗之而已。
        

〔选自《埋忧集》〕

●●
        湖郡即今浙江省吴兴县。潘生未考中进士时,家极穷,以致夜晚读书时,竟无油点灯,只好于黑暗中默默背诵经书。这是写潘生发奋苦读,同时也为故事的陡转作了准备。他深夜静坐室中,故能立刻听到外面的声音;无油点灯,室中黑暗,故能悄悄窥探窗外的动静,且不被对方发现。也正因为室中黑而静,扮鬼者才敢拿凿撬窗,他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不料竟被双手捉住,大惊而死。出人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这是场景描写的功劳。
        潘生虽是一穷书生,却有智有勇。他见窗外有人装神弄鬼,长发曲胡,扮作戏中项羽,并不惊慌,而是“屏息悄立”,看扮鬼者如何行动。当那人用凿撬窗将手伸入时,潘生则断然先发制于人。值得推敲的是,潘生为何“先以手浸案旁水盆中”?以水湿手,则无法抓牢,显然潘生并不想死死抓住伸进的手。以水润手,手湿而冰,这似乎意味着潘生想装做淹死鬼吓那窗外人。而那人竟被吓死。恰如知县所言,本想以鬼吓人者,反而被人吓死,是所谓自作自受。这里虽然没有直接刻划人物的内心世界,但其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在行动中却若隐若现,耐人咀嚼。
        从叙事角度看,这篇小说基本是有限视野叙事。叙事范围大体限于潘生的所见、所闻、所感。如:“偶值严寒,夜将半,闻窗外窸窣有声。是时月色微明,潜起窥之,见一人被发虬髯,面黝墨如演《千金记》所扮楚霸王者。”但此人是谁,为何如此妆扮,想干什么,读者皆不知。因为潘生也不知道。如“生屏息悄立,伺其作何举动。”这样叙事既增加了真实感,又增加了神秘感、紧张感和悬念感。
        小说最后以县官的话结束,心平气和,令人心服口服,所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同样可视为作者的道德判断及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