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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世与超脱

         〔原道训〕 (大丈夫)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是故疾而不摇,远而不劳,四支不动 ,聪明不损,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 何也?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
        所谓乐者,岂必处京台、章华 ,游云梦、沙丘 ,耳听《九韶》、《六莹》 ,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钓射鹔鷞之谓乐乎 ?吾所谓乐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与阴俱闭,与阳俱开。故子夏心战而臞 ,得道而肥。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为欢不忻忻,其为悲不惙惙 。万方百变,消摇而无所定,吾独慷慨遗物而与道同出 !是故有以自得之也,乔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适情;无以自得也,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
         〔俶真训〕 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古之真人,立于天地之本,中至优游,抱德炀和 ,而万物杂累焉 ,孰肯解构人间之事 ,以物烦其性命乎!夫道有经纪条贯 ,得一之道,连千枝万叶。是故贵有以行令,贱有以忘卑,贫有以乐业,困有以处危。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据难履危,利害陈于前,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是故能戴大员者履大方 ,镜太清者视大明 ,立太平者处大堂 ,能游冥冥者与日月同光。是故以道为竿,以德为纶 ,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纷,孰非其有!夫挟依于跂跃之术 ,提挈人间之际,撢掞挺挏世之风俗 ,以摸苏牵连物之微妙 ,犹得肆其志,充其欲;何况怀瑰玮之道 ,忘肝胆,遗耳目,独浮游无方之外,不与物相弊摋 ,中徙倚 无形之域,而和以天地者乎!若然者,偃其聪明而抱其太素,以利害为尘垢,以死生为昼夜。是故目观玉辂琬象之状 ,耳听《白雪》清角之声 ,不能以乱其神;登千仞之溪,临蝯眩之岸,不足以滑其和。譬若钟山之玉 ,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则至德天地之精也。是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动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于死生之分,达于利害之变,虽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 ,无所概于志也!
         〔览冥训〕 通于太和者,惛若纯醉而甘卧,以游其中 ,而不知其所由至也。纯温以沦,钝闷以终 ,若未始出其宗,是谓大通。
         〔精神训〕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关之途 ;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 ;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转;祸福利害,千变万紾 ,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 ,游于太清,轻举独住 ,忽然入冥。凤凰不能与之俪,而况斥鷃乎 ?势位爵禄何足以概志也 !
         〔修务训〕 夫孪子之相似者 ,唯其母能知之;玉石之相类者,唯良工能识之;书传之微者 ,唯圣人能论之。今取新圣人书,名之孔、墨,则弟子句指而受者必众矣 。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通士者,不必孔、墨之类。晓然意有所通于物,故作书以喻意,以为知者也 。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 ,照物明白,不为古今易意,摅书明指以示之,虽阖棺亦不恨矣
         〔泰族训〕 凡可度者,小也;可数者,少也。至大,非度之所能及也;至众,非数之所能领也。故九州不可顷亩也,八极不可道里也 ,太山不可丈尺也,江海不可斗斛也 。故大人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鬼神合灵,与四时合信。故圣人怀天气,抱天心,执中含和,不下庙堂而衍四海 ,变习易俗,民化而迁善,若性诸己 ,能以神化也。
        
         〔注释〕 ① 支: 肢。 ② 纮: 用绳维系。八纮: 八根绳子维系着地。九野: 指天。形埒: 界域。 ③ 京台、章华: 楚国的两个大台。 ④ 云梦: 楚地的云梦泽。沙丘: 苑名,为商纣王所造。 ⑤ 九韶: 舜时的乐曲名。六莹: 颛顼时的乐曲名。 ⑥ 鹔鷞: 水鸟名,其形似雁。 ⑦ 臞: 瘦。 ⑧ 惙: 忧愁。 ⑨ 慷慨: 胸襟开阔。 ⑩ “鱼相忘”二句出自《庄子·大宗师》。 ⑪ 炀: 烤,炙。 ⑫ 杂累: 积累,积聚。 ⑬ 解构: 附会,造作,牵合。 ⑭ 经纪: 条理。 ⑮ 员: 圆。大员: 天。大方: 地。 ⑯ 太清: 天、自然,也指天道。 ⑰ 大堂: 明堂。 ⑱ 纶: 丝线。 ⑲ 侠依: 倚仗。跂跃: 踶跂,矜持造作的样子。 ⑳ 撢掞挺挏:“撢掞叠韵,挺挏双声,皆为连语,不得别义释之”(何宁《淮南子集释》)。 ㉑ 摸苏: 通“摸索”。牵连: 联系、牵联。 ㉒ 瑰玮: 玉。引申为珍贵。 ㉓ 弊摋: 杂糅。 ㉔ 徙倚: 凭依、依靠。 ㉕ 辂: 通“璐”,玉名。琬: 玉器。 ㉖ 《白雪》: 乐曲名。 ㉗ 钟山: 北方产玉的地方。 ㉘ 骭: 小腿。 ㉙ 惽: 通“惛”、“昏”,迷迷糊糊。纯醉: 大醉。中: 指大道太和。 ㉚ 沦: 隐没。钝闷: 无情蒙混。终: 指始终与“道”同在。 ㉛ 关: 关隘。 ㉜ 幽: 拘困。幽神: 指为某事某物伤神烦恼。 ㉝ 紾: 变化。 ㉞ 蝉蜕蛇解: 是说蝉脱壳、蛇蜕皮。 ㉟ 住: 王念孙认为应是“往”。 ㊱ 斥鷃: 一种小鸟。 ㊲ 概志: 与上文“挂志”意思相同。 ㊳ 孪子: 双胞胎。 ㊴ 微: 隐微不显的,这里指书传典籍中含有的“微言大义”。 ㊵ 句指: 一曰“句指”为毕恭毕敬的样子。另,“疑指‘句读’,由老师圈点断句传授”(许匡一语)。 ㊶ 喻: 明。 ㊷ 玄鉴: 这里指一种高明的见解。原注为“玄,水也。鉴,镜也。皆以自见……” ㊸ 摅: 抒发、阐发。指: 通“旨”。阖棺: 喻死亡。 ㊹ 九州: 中国。顷亩: 指用顷亩作计量单位来计算。八极: 八方极远处,指地的尽头。道里: 指里程,是说以里程来计量。 ㊺ 太山: 泰山。丈尺: 指用丈尺来计量。斗斛: 指用斗斛来度量。十斗为一斛。 ㊻ 衍: 施行、延及、推广。 ㊼ 性: 通“生”。
        
         【鉴赏】 在一般人看来,入世与超脱似乎是两种相反的处世态度,入世基于一种对于社会和人生的积极肯定,希望能够在有限的人生中积极作为;而超脱则基于一种对于现实世界的悲观态度,希望离世而自求超离。学者一般又以儒家为主张入世的典型代表,以道家为主张超脱的典型代表。
        然而,《论语·先进》曾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孔子与其弟子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等人坐在一起,孔子询问各位弟子的志向。子路首先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自己可以在三年之内使一个贫弱的千乘之国的人民人人有勇有谋。夫子微微一笑,又问冉有,冉有回答说,自己可以在三年之内使一个方圆五十到七十里的小国家人人富足,但还不能做到修明礼乐。孔子紧接着又问公西华,公西华回答说,自己不能说已经有这样的本领了,但愿意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即,做一个宗庙祭祀或诸侯会盟中的小司仪。孔子接着又问曾晳,曾晳当时正在弹瑟,他把瑟放下并站了起来答道,自己的志向与其他三位同门不同。孔子回答说不要紧,只是说说而已。曾晳于是回答说: 阳春三月,春天的衣服都穿好了,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一起,在沂水旁边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走回来,这就是我的志向所在。孔子听后长叹一声说: 我同意曾晳的主张啊!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位弟子的志向显然都是入世的,但孔子却不置可否;而曾晳的志向则有着强烈的道家色彩,但孔子却深以为然。这就说明,孔子入世的背后,其实亦有着超脱的一面。
        同样,我们在道家创始人老子那里也能深深地体会到他的入世情怀。比如老子多次阐述到“圣人之治”:“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老子·三章》);“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老子·四十九章》);“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六十章》)。老子也曾激烈抨击社会治理的种种弊病:“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綵,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老子·五十三章》)他还曾批判统治者道:“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老子·七十五章》)其实,当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时,我们就应该看到,老子是同时关注“无为”与“无不为”两个方面的,我们不能只片面地局限于“无为”(超脱),而忽略“无不为”(入世)。
        之所以在阐析《淮南子》有关“入世与超脱”的思想之前,先对孔子与老子的相关思想作一厘清,是因为《淮南子》作为西汉时期的作品,在很多方面会通了先秦儒道两家,只有对先秦儒道两家的思想特质有一个准确的把握,我们才能够更好地理解《淮南子》中的相关思想。
        如前所述,孔子和老子的思想中其实都同时包涵有入世与超脱之两面,而这看似矛盾的两面如何能够融通在一起,孔子和老子并未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但是,致力于会通儒道两家的《淮南子》却清晰地阐明了这一点,认为入世与超脱的结合点在于儒道两家共同推崇的一个理念——道。正如《原道训》所说:“(大丈夫)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是故疾而不摇,远而不劳,四支不动,聪明不损,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何也?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只要人能够通达于宇宙万物、社会人生之当行之道,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则自然会有一种无所不包的高妙智慧与德性。这种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德性与庄子的“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庄子·天下》)的超脱精神是相似的,因而可以说是超脱的;同时,这种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情怀与儒家心怀家国天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拳拳之心亦是相通的,因而可以说是入世的。
        在《俶真训》中,作者对得道之真人的描述是:“以道为竿,以德为纶,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纷,孰非其有!”老子的道德与孔子的仁义礼乐在这里都成为真人处世的凭藉,正是由此,真人既能够“提挈人间之际”,又能够“浮游无方之外”,入世而又脱于俗。
        之所以能够入世而又脱于俗,一个关节点在于,真人能够克除私智私欲;其实,正是由于克除了私智私欲,真人才能够做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克除了私智私欲之后,圣人对待万事万物的态度便只有一个“乐”字,但这种“乐”并非处京台章华、游云梦沙丘、品美味佳肴意义上的乐,而是“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意义上的心境平和之“至乐”。所谓“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也即后世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因利欲的得失而喜乐,于是,心境便趋于宁静而至于一种“和乐”的状态,这种和乐也即得道之后的至乐。正如《原道训》所说:“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为欢不忻忻,其为悲不惙惙。万方百变,消摇而无所定,吾独慷慨遗物而与道同出!”
        正是因为能够做到克除私智私欲,从而保持一种和乐的心境,真人才能够在入世的同时却又自由地遨游于其中。这种“游”即是《原道训》所说的“游于无穷之地”之“游”,亦是《俶真训》所说的“中至优游”之“游”,也是《览冥训》所说的“通于太和者,惛若纯醉而甘卧,以游其中”的“游”,亦是《精神训》所说的“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住,忽然入冥”的“游”。这个“游”字可谓恰到好处地表达了真人的生命情态——既入于世而又不为世所拘、所累。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以《中隐》之诗表达一种与此类似的生命理想:“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
        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的社会中,社会的各个阶层无不被卷入喧嚣的朝市,发展经济成为时代的主题,满足自己日益增长的物质需要成为人们奋斗的目标,即使在闲暇之余,人们也大都倾向于通过娱乐文化、快餐文化达到消遣的目的,人们几乎很少再有机会体味真人的那种和乐心境了。于是,入世但却无法超拔,焦虑与压抑成为一般人的主要生命情态。也许心理咨询与治疗能够暂时缓解人们的焦虑与压抑,但是,只要我们社会的主导因素还是物欲,只要我们对于孔子、老子、《淮南子》所指点的大道仍然无动于衷,焦虑和压抑就不可能得以根除。为了使自己的生命情态更为美好与优雅,暂时停下追求物欲的脚步,静静聆听来自远古的声音,也许,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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