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尼燕居第二十八

    
【经文】
仲尼燕居 ^①,子张、子贡、言游侍 ^②,纵言至于礼。子曰:“居,女 三人者,吾语女礼,使女以礼周流 ^③,无不遍也。”子贡越席而对曰: “敢问何如?”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 ^④; 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子曰:“给夺慈仁 ^⑤。”子曰:“师,尔过;而商 也 ^⑥,不及。子产犹众人之母也 ^⑦,能食之,不能教也。”子贡越席而 对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 夫礼所以制中 也。”
【今注】
①燕居:坐着休息。②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子贡:姓端木,名 赐,字子贡。言游:姓言,名偃,字子游。三人皆孔子弟子。③周流:周旋流 动、到处运用。④给:伪巧。⑤夺:犹“乱”,是“混淆”的意思。⑥商:指 孔子弟子子夏,姓卜名商。⑦子产:春秋时郑国执政大夫。
【今译】
孔子坐着休息,子张、子贡、子游三人陪伴着老师,闲谈中谈到 了礼。孔子于是说:“坐下吧,你们三个人,我来跟你们说说礼,使 你们能把礼到处运用,无所不至。”子贡马上离开坐席答应道:“请 问那会是怎样的呢?”孔子说:“诚敬而不中于礼,就叫做粗野;恭顺 而不中于礼,就叫做伪巧;勇敢而不中于礼,就叫做倔强。”孔子又 说:“伪巧容易给人仁慈的假象。”孔子又接着说:“子张,你有时会 做得过分,而子夏则往往做得不够。子产好像是民众的母亲,只会 喂养,不会教育。”子贡又离开坐席问道:“怎样才能做到恰到好处 的‘中’呢?”孔子说:“礼啊礼,就是这个礼决定中与不中的。”

【经文】
子贡退,言游进曰:“敢问礼也者,领恶而全好者与 ^①?”子曰: “然。”“然则何如?”子曰:“郊社之义,所以仁鬼神也;尝禘之礼,所 以仁昭穆也 ^②;馈奠之礼 ^③,所以仁死丧也;射乡之礼,所以仁乡党 也;食飨之礼 ^④,所以仁宾客也。”
【今注】
①领:治理。全善:保全善德。②昭穆:指不同辈分的祖先。③馈 奠:以食品奠祭初死的人。④食飨:指接待外来宾客行飨礼、食礼、燕礼等。
【今译】
子贡退下来,子游又上前问道:“请问所谓礼,就是治理邪恶、 保全美德的吗?”孔子说:“是这样。”“是这样,又该怎样治理邪恶, 保全美德呢?”孔子说:“郊天祭地的意义,就是对鬼神表示仁爱;秋 尝夏禘之礼,就是对祖先表示仁爱;馈奠之礼,就是对死者表示仁 爱;乡射乡饮酒之礼,是对同乡邻里表示仁爱;食飨之礼,是对宾客 表示仁爱。”

【经文】
子曰:“明乎郊社之义,尝禘之礼,治国其如指诸掌而已乎! 是 故以之居处有礼,故长幼辨也;以之闺门之内有礼,故三族和也 ^①; 以之朝廷有礼,故官爵序也;以之田猎有礼,故戎事闲也 ^②;以之军 旅有礼,故武功成也。是故宫室得其度,量鼎得其象 ^③,味得其 时 ^④,乐得其节,车得其式,鬼神得其飨,丧纪得其哀,辨说得其 党 ^⑤,官得其体,政事得其施;加于身而错于前,凡众之动得其宜。”
【今注】
①三族:指父、子、孙。②闲:通“娴”,娴熟。③量:指斗斛等量具。 得其象:指符合礼所规定的标准式样。④古人以五味与四时相配,详《月 令》篇。⑤党:类。
【今译】
孔子说:“如能明白郊天祭地的道理,懂得秋尝夏禘的意义,那 么,对于治理国家的事就了如指掌了。所以,日常起居有了礼,长 幼就有了分辨;家庭内部有了礼,一家三代就能和睦;朝廷上有了 礼,官职和爵位就有了秩序;田猎时有了礼,军事演习就能熟练;军 队里有了礼,就能建立战功。于是宫室都符合尺度,量具和祭器都 符合法象,五味调和合于时节,音乐合于节拍,车辆合乎规范,鬼神 各自得到享祀,丧葬的安排能表达适当的悲哀,辩论谈话有伦有 类,百官各掌其职责,政事也能顺利施行。将礼运用于自身的行动 和眼前一切事情,一切就都能做得恰到好处了。”

【经文】
子曰:“礼者何也? 即事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治 国而无礼,譬犹瞽之无相与?伥伥乎其何之 ^①?譬如终夜有求于 幽室之中,非烛何见?若无礼,则手足无所错,耳目无所加,进退揖 让无所制。是故以之居处,长幼失其别,闺门三族失其和,朝廷官 爵失其序,田猎、戎事失其策,军旅武功失其制,宫室失其度,量鼎 失其象,味失其时,乐失其节,车失其式,鬼神失其飨,丧纪失其哀, 辨说失其党,官失其体,政事失其施,加于身而错于前,凡众之动失 其宜。如此,则无以祖洽于众也 ^②。”
【今注】
①相:扶助盲人的人。伥伥:茫然失去方向的样子。②祖洽:倡导众人 协调融洽。
【今译】
孔子说:“礼是什么呢? 礼就是治理事情的方法。君子办事, 一定要懂得治理的方法。治理国家而没有礼,就好像盲人没人扶 助,茫然失去了方向,不知往哪儿走。又好比黑夜在暗室里摸索, 没有蜡烛能看见什么呢? 如果没有礼,手脚就不知往哪儿放,耳目 也不知怎么使用,进退揖让都没有规矩。这样一来,日常起居就分 不出长幼上下,家庭内部就会三代不和,朝廷之上官爵也乱了套, 田猎练武失去了指挥,军队打仗失去了控制,宫室没有尺度,量具 和祭器不符合法度,五味不能按时节调和,奏乐也不合节拍,车辆 也不合规范,鬼神没有供品,服丧不能表达悲哀,谈话不伦不类,百 官失职,政事不行,自身的举动和眼前的事情,一切都不适宜。像 这样就没有办法领导民众协调一致地行动了。”

【经文】
子曰:“慎听之! 女三人者。吾语女:礼犹有九焉,大飨有四 焉 ^①。苟知此矣,虽在畎亩之中,事之,圣人已。两君相见揖让而 入门,入门而县兴 ^②。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阕。下管象 ^③,武、夏 籥序兴 ^④。陈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如此,而后君子知仁 焉。
【今注】
①大飨:指诸侯相聘所行之飨礼。有四:指一、金作示情,二、升歌清庙, 三、下管象示事,四、武、夏籥序兴。云“礼有九而大飨有四”,则其余五项不在 大飨之内,未详。②县兴:悬挂的乐器,一齐演奏。③管象:指用管吹《维 清》之曲。④武:大武之舞,表现武王灭商。夏籥:大夏之舞,执籥而舞。序 兴:依次演奏。
【今译】
孔子说:“小心听着吧! 你们三个。我对你们说:礼一共有九 项之多,就其中的大飨之礼,也可再分为四项。如果有人懂了此 礼,即使他是个种田人,照礼而行,他就是圣人了。当两位国君相 见时,互相作揖谦让,然后进入大门。一进大门,马上钟鼓齐鸣,两 人又互相作揖谦让着登上大堂。登上大堂钟鼓之声也停下了。这 时大堂下又有管乐奏起《象》的乐曲,大武和夏籥的舞一个接一个 进行。陈列鼎俎供品,按照礼乐安排仪式,百官执事一应俱全。像 这样君子就可以从这些礼仪中看到仁爱的精神。

【经文】
“行中规,还中矩,和鸾中《采齐》 ^①,客出以《雍》,撤以《振 羽》 ^②。是故君子无物而不在礼矣。入门而金作,示情也。升歌 《清庙》 ^③,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是故古之君子,不必亲相 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
【今注】
①和鸾:车前的铃。采齐:古乐章名。亦作“采茨”。②《雍》、《振羽》, 《诗·周颂》篇名。振羽,即“振鹭”。③清庙:《诗·周颂》篇名。
【今译】
“行动周旋,都很合规矩,连车上的铃也合着《采齐》乐曲的节 奏。客人出去时,奏起《雍》曲以送别,撤去供品时则奏起《振羽》之 曲。所以君子没有一件事不符合礼节。进门时钟鼓齐鸣,是表示 欢迎之情。登堂时演唱歌颂文王的《清庙》之诗,是表示崇高道德。 堂下吹起《象》的乐曲,是表示将有大事。所以,古代两君相见,不 必用言语交谈,用礼乐就可以互相传达意思了。”

【经文】
子曰:“礼也者,理也。乐也者,节也。君子无理不动,无节不 作。不能诗,于礼缪 ^①;不能乐,于礼素 ^②;薄于德,于礼虚。”子曰: “制度在礼,文为在礼 ^③,行之,其在人乎?”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 夔其穷与 ^④?”子曰:“古之人与? 古之人也。达于礼而不达于乐, 谓之素;达于乐而不达于礼,谓之偏。夫夔,达于乐而不达于礼,是 以传此于名也,古之人也。”
【今注】
①缪:通“谬”,谬误。②素:质朴,没有文采。③文为:符合礼仪的行 为。④夔:传说夔是尧的乐正,精通音乐。穷:是不通的意思。意谓夔只精 通于音乐,不通于礼。
【今译】
孔子说:“所谓礼,就是条理;所谓乐,就是调节。君子没有条 理就不能行动,不加调节也做不成事。如果不懂得赋诗言志,礼节 上就会出差错。如果不能用音乐来配合,礼就显得质朴枯燥了。 如果道德浅薄,那么礼就只是空洞的形式了。”孔子又说:“各项制 度,是由礼规定了的;仪式的行为方式,也是由礼规定了的。但要 实行起来,还得要靠人。”子贡又离开座席问道:“照您前面所说的, 是不是夔也不能算通于礼了呢?”孔子说:“你问的夔不是指古代的 人吗? 他是古代的人啊。精通礼而不精通音乐,叫做质朴;精通音 乐而不精通礼,就叫做偏颇。夔大概是只精通音乐,礼却不太精 通,所以只传下来一个精通音乐的名声。不过他毕竟是古代的人 啊!”

【经文】
子张问政,子曰:“师乎! 前,吾语女乎! 君子明于礼乐,举而 错之而已 ^①。”子张复问。子曰:“师,尔以为必铺几筵,升降酌献酬 酢,然后谓之礼乎?尔以为必行缀兆 ^②,兴羽籥 ^③,作钟鼓,然后谓 之乐乎?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君子力此二者以南面 而立,夫是以天下太平也。诸侯朝,万物服体 ^④,而百官莫敢不承 事矣。
【今注】
①错:同“措”。举而措之:指把礼乐施行于政治。②缀兆:指舞者的行 列位置。③羽籥:跳舞的道具。④服体:得体、合理的意思。
【今译】
子张问到政治的事。孔子说:“子张,你上前来,我对你说。君 子如果懂得了礼乐,只需把它放到政治上去运用就行了。”子张又 向孔子提问。孔子说:“子张,你以为必须摆下案几,铺下筵席,上 下走动,献酒进馔,举杯酬酢,这样才算是礼吗?你以为必须排下 队列,挥舞羽籥,敲钟鸣鼓,这样才叫做乐吗?其实,说的话能切实 施行,这就是礼;行的事能使人感到快乐,这就是乐。君子努力做 到这两点,那么只要在天子的位置上南面而立,就能使天下太平。 诸侯都来朝拜,万事都很得体,百官没有人敢不忠于职守的。

【经文】
“礼之所兴,众之所治也;礼之所废,众之所乱也。目巧之室, 则有奥阼 ^①,席则有上下,车则有左右,行则有随,立则有序,古之 义也。室而无奥阼,则乱于堂室也。席而无上卞,则乱于席上也。 车而无左右,则乱于车也。行而无随,则乱于途也。立而无序,则 乱于位也。昔圣帝、明王、诸侯,辨贵贱、长幼、远近、男女、外内,莫 敢相逾越,皆由此途出也。”三子者,既得闻此言于夫子,昭然若发 矇矣。
【今注】
①目巧之室:指不用尺度,只凭眼力测量建成的房子。奥:室中的西南 角,是尊贵的位置。阼:东阶,主人之位。
【今译】
“礼教兴起,百姓就会服从治理;如礼教毁坏,民众就要犯上作 乱。从前只凭眼力测量建造的房屋,也都有堂奥和台阶之分,坐席 则要分上下,乘车则要分左右,走路则要前后相随,站立也要讲究 次序。这都是古代就有的道理。如房屋不分堂奥和台阶,堂屋就 要混乱;坐席不分上下,坐次就要混乱;乘车不分左右,车上就要混 乱;走路不分前后,路上就要混乱;站立不分次序,位置就要混乱。 从前圣明的帝王和诸侯,都要分辨贵贱、长幼、远近、男女、内外的 界限,不得互相超越,都是根据这个道理来的。”三位弟子听了孔子 这一席话,心中豁然开朗,好像瞎子重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