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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鲁问》

1. 鲁君谓子墨子曰:“吾恐齐之攻我也,可救乎?”子墨子曰:“可。昔者,三代之圣王禹汤文武,百里之诸侯也,说忠行义,取天下;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仇怨行暴,失天下。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驱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也。非此,顾无可为者。”

2. 齐将伐鲁,子墨子谓项子牛曰:“伐鲁,齐之大过也。昔者,吴王东伐越,栖诸会稽。西伐楚,保昭王于随。北伐齐,取国子以归于吴。诸侯报其仇,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兼三晋之地。诸侯报其仇,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故大国之攻小国也,是交相贼也,过必反于国。”

3. 子墨子见齐大王曰:“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猝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刀则利矣,孰将受其不祥?”大王曰:“刀受其利,试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国覆军,贼敖百姓,就将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之,曰:“我受其不祥。”

4. 鲁阳文君将攻郑,子墨子闻而止之,谓阳文君曰:“今使鲁四境之内,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杀其人民,取其牛马狗豕布帛米粟货财,则何若?”鲁阳文君曰:“鲁四境之内,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则寡人必将厚罚之。”子墨子曰:“夫天之兼有天下也,亦犹君之有四境之内也。今举兵将以攻郑,天诛亦不至乎?”鲁阳文君曰:“先生何止我攻郑也?我攻郑,顺于天之志。郑人三世杀其君,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我将助天诛也。”子墨子曰:“郑人三世杀其君,而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天诛足矣。今又举兵,将以攻郑,曰吾攻郑也,顺于天之志。譬有人于此,其子强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邻家之父,举木而击之,曰: 吾击之也,顺于其父之志。则岂不悖哉!”

5.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攻其邻国,杀其民人,取其牛马粟米货财,则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以为铭于钟鼎,传遗后世子孙,曰: 莫若我多。今贱人也,亦攻其邻家,杀其人民,取其狗豕、食粮、衣裘,亦书之竹帛,以为铭于席豆,以遗后世子孙,曰: 莫若我多!亦可乎?”鲁阳文君曰:“然。吾以子之言观之,则天下之所谓可者,未必然也。”

6.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今有人于此,窃一犬一彘则谓之不仁;窃一国一都,则以为义。譬犹小视白谓之白,大视白则谓之黑。是故世俗之君子,知小物而不知大物者,此若言之谓也。”

7. 鲁阳文君语子墨子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国者桥,其国之长子生,则鲜而食之,谓之宜弟,美则以遗其君,君喜则赏其父。岂不恶俗哉?”子墨子曰:“虽中国之俗,亦犹是也。杀其父而赏其子,何以异食其子而赏其父者哉?苟不用仁义,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

8. 鲁君之嬖人死,鲁人为之诔,鲁君因说而用之。子墨子闻之曰:“诔者,道死人之志也。今因说而用之,是犹以来首从服也。”

9. 鲁阳文君谓子墨子曰:“有语我以忠臣者,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处则静,呼则应,可谓忠臣乎?”子墨子曰:“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是似影也;处则静,呼则应,是似响也。君将何得于影与响哉?若以翟之所谓忠臣者,上有过,则微之以谏;已有善,则访之上,而无敢以告。外匡其邪,而入其善。尚同而无下比,是以美善在上,而怨仇在下;安乐在上,而忧戚在臣。此翟之所谓忠臣者也。”

10. 鲁君谓子墨子曰:“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学,一人者好分人财,孰以为太子而可?”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或所为赏誉为是也,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饵鼠以虫,非爱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观焉。”

11.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而犹欲粜,粜售则愠也。岂不悖哉!”

12. 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吴虑谓子墨子:“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谓义者,亦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乎?”吴虑曰:“有”。子墨子曰:“翟尝计之矣。翟虑耕而食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藉而以为得一升粟,其不能饱天下之饥者,既可睹矣。翟虑织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妇人之织,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藉而以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虑被坚执锐,求诸侯之患,盛,然后当一夫之战。一夫之战,其不御三军,既可睹矣。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国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故翟以为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也。故翟以为虽不耕织乎,而功贤于耕织也。”

吴虑谓子墨子曰:“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藉设而天下不知耕,教人耕,与不教人耕而独耕者,其功孰多?”吴虑曰:“教人耕者,其功多。”子墨子曰:“藉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吴虑曰:“鼓而进众者,其功多。”子墨子曰:“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义,而教天下以义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若得鼓而进于义,则吾义岂不益进哉!”

13. 子墨子游公尚过于越。公尚过说越王,越王大说,谓公尚过曰:“先生苟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公尚过许诺。遂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曰:“吾以夫子之道说越王,越王大说,谓过曰:‘苟能使子墨子至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子墨子谓公尚过曰:“子观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将听吾言,用吾道,则翟将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奚能以封为哉!抑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钧之粜,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

14. 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则将先语?”子墨子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故曰: 择务而从事焉。”

15. 子墨子仕曹公子而于宋。三年而反,睹子墨子曰:“始吾游于子之门,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夕弗得。祭祀鬼神。今而以夫子之教,家厚于始也。有家厚,谨祭祀鬼神。然而人徒多死,六畜不蕃,身湛于病,吾未知夫子之道可用也。”子墨子曰:“不然。夫鬼神之所欲于人者多;欲人之处高爵禄,则以让贤也;多财,则以分贫也。夫鬼神,岂唯擢季拑肺之为欲哉?今子处高爵禄而不以让贤,一不祥也;多财而不以分贫,二不祥也。今子事鬼神,唯祭而已矣,而曰:‘病何自至哉!’是犹百门而闭一门焉,曰:‘盗何从入?’若是而求福于有怪之鬼,岂可哉?”

16. 鲁祝以一豚祭,而求百福于鬼神。子墨子闻之曰:“是不可。今施人薄而望人厚,则人唯恐其有赐于己也。今以一豚祭,而求百福于鬼神,唯恐其以牛羊祀也。古者圣王事鬼神,祭而已矣。今以豚祭而求百福,则其富不如其贫也。”

17. 彭轻生子曰:“往者可知,来者不可知。”子墨子曰:“藉设而亲在百里之外,则遇难焉,期以一日也,及之则生,不及则死。今有固车良马于此,又有奴马四隅之轮于此,使子择焉,子将何乘?”对曰:“乘良马固车,可以速至。”子墨子曰:“焉在矣来!”

18. 孟山誉王子闾曰:“昔白公之祸,执王子闾,斧钺钩腰,直兵当心,谓之曰:‘为王则生,不为王则死!’王子闾曰:‘何其侮我也!杀我亲,而喜我以楚国。我得天下而不义,不为也,又况于楚国乎?’遂而不为。王子闾岂不仁哉?”子墨子曰:“难则难矣,然而未仁也。若以王为无道,则何故不受而治也?若以白公为不义,何故不受王,诛白公然而反王?故曰: 难则难矣,然而未仁也。”

19. 子墨子使胜绰事项子牛。项子牛三侵鲁地,而胜绰三从。子墨子闻之,使高孙子请而退之。曰:“我使绰也,将以济骄而正嬖也。今绰也禄厚而谲夫子,夫子三侵鲁而绰三从,是鼓鞭于马靳也。翟闻之,言义而弗行,是犯明也。绰非弗之知也,禄胜义也。”

20. 昔者楚人与越人舟战于江,楚人顺流而进,迎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难。越人迎流而进,顺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势,亟败楚人。公输子自鲁南游楚,焉始为舟战之器,作为钩拒之备,退者钩之,进者拒之,量其钩拒之长,而制为之兵。楚之兵节,越之兵不节,楚人因此若势,亟败越人。

公输子善其巧,以语子墨子曰:“我舟战有钩拒,不知子之义亦有钩拒乎?”子墨子曰:“我义之钩拒,贤于子舟战之钩拒。我钩拒,我钩之以爱,揣之以恭。弗钩以爱则不亲,弗揣以恭则速狎,狎而不亲则速离。故交相爱,交相恭,犹若相利也。今子钩而止人,人亦钩而止子,子拒而距人,人亦拒而距子,交相钩,交相拒,犹若相害也。故我义之钩拒,贤子舟战之钩拒。”

21.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翟之为车辖,须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22. 公输子谓子墨子曰:“吾未得见之时,我欲得宋。自我得见之后,予我宋而不义,我不为。”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见之时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见子之后,予子宋而不义,子弗为,是我予子宋也。子务为义,翟又将予子天下。”

〔注释〕 ① 皮币: 毛皮布帛等贵重礼物。 ② 亟: 疾速。 ③ 保昭王于随: 鲁定公四年(前506),吴军攻入楚都郢,楚国斗辛与其弟巢,保护楚昭王逃奔随国(今湖北随县)。 ④ 猝然: 突然,很快地。 ⑤ 强梁不材: 强暴不成材。 ⑥ 啖人: 吃人。 ⑦ 嬖人: 宠幸的人。 ⑧ 诔: 追述死者功德的祭文。 ⑨ 犹以来首从服: 就像用狸(野猫)驾车,比喻不胜任。 ⑩ 合其志功而观: 把动机和效果结合起来观察。志: 动机。功,效果。 ⑪ 让: 指责,责难。 ⑫ 悖: 荒谬,背理,自相矛盾。 ⑬ 憙音湛湎: 喜欢音乐,沉湎于酒。 ⑭ 仕曹公子于宋: 推荐曹公子到宋国做官。 ⑮ 斧钺钩腰: 用斧钺钩住腰。 ⑯ 直兵当心: 用剑矛对着心。 ⑰ 济骄而正嬖: 矫正骄横,纠正邪僻。 ⑱ 谲: 欺诈。 ⑲ 鼓鞭于马靳: 在马的前面,用鞭子抽打马胸,则马只能后退,不能前进,要使马前进,必须在马后面,抽打马屁股,比喻胜绰做事,恰跟墨子对他的要求相反,事与愿违。 ⑳ 犯明: 明知故犯。 ㉑ 节: 节制,适用,合用。 ㉒ 车辖: 车轴两头控制车轮的插销,车的管辖,关键。 ㉓ 五十石之重: 六千斤的重量。石,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

【鉴赏】 本篇共22章,其中有半数是墨子跟弟子与时人的对话。另有半数,是对齐、鲁、楚、越等国官方的批评和建议,主题涉及非攻。特别需要指出的是,第12、13、14、15等章论述学派的作用。第17章论述“来者可知”的认识论命题。第10章论述“合其志功而观”的动机效果统一观察法。这些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关于学派的作用,墨子跟吴虑论智力体力劳动之功效,是墨子对学派作用的深刻自觉。鲁国南部有隐士吴虑,冬天制陶,夏天耕种,自比舜。墨子去拜访他,吴虑对墨子说:“仁义呀,仁义呀,自己干就是了,何必到处游说宣传?”墨子说:“您所谓的仁义,也是有力量就帮助人,有财产就分给别人吗?”吴虑说:“是的。”

墨子说,我曾考虑过,自己亲身耕种以给天下人吃饭,但搞得好,也不过得到相当于一个农民的收获,分给天下人,每人也得不到一升粮食,也不能让天下饥饿的人吃饱饭。自己亲身织布以给天下人衣服穿,但搞得好,也不过得到相当于一个妇女织出的布匹,分给天下人,每人也得不到一尺布,也不能让天下受冻的人穿暖和。自己亲身披着坚固的铠甲,拿着锐利的武器,解救国家的患难,但搞得好,也不过相当于一个士兵的作战能力,并不能抵御侵略者的大军。这些都是很显然的。

我不如诵读探求先王的学说,通晓考察圣人的言词,对上游说王公大人,对下劝导平民百姓,王公大人采用我的学说,品行一定得到修养。我虽然没有自己耕种,以使饥饿的人有饭吃,没有亲身织布,以使受冻的人有衣穿,而功劳却大于亲身耕织以使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的人。天下平民百姓很少知道仁义,所以用仁义教导天下的人功劳大,我为什么不到处宣传仁义呢?假如我能鼓励大家达到仁义的要求,我的仁义岂非更加发扬光大?”墨子说服消极避世、洁身自好的吴虑,表明积极救世,宣导仁义,是为了对社会做出更大贡献,这就是墨家学派的社会作用。

《论语·子路》载,子路说:“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即卫君等着您治理政事,您准备先干什么?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即一定是纠正名分上用词不当的现象!本篇恰有一章,跟《论语》此章相似。本篇第14章载,墨子将出游,弟子魏越说:“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则将先语?”即您将要见到四方的君主,将先说什么呢?

墨子说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兼爱、非攻,即墨子的著名论文,是古墨学研究的主题,最终成果即本书的《尚贤》至《非命》等篇,是墨子对战国时代课题的应对方略,是当时社会、政治、伦理和宇宙、人生的重要难题,当务之急。“择”即选择,“务”即要务,重要问题。

墨子的难题,急务,要务,实践和认识所趋向的目标,作为墨学研究的主题,提出从《尚贤》到《非命》等论题的论证,体现了墨学产生的深刻社会历史根源和强烈的人道人文精神。墨子适应社会需要,针砭时弊,开具救世药方,并提出系统的政治伦理主张,试图医治社会有机体的沉疴顽症。

第17章论述“来者可知”的认识论命题。墨子跟彭轻生子辩论,辩题是:“未来是否可以预知?”彭轻生子说:“过去的事情可以知道,未来的事情无法知道。”墨子说:“假如你的双亲在百里外遇到危难,只有一日期限,如果你能赶到,他们就能活,如果你不能赶到,他们就会死。现在这里有坚车好马和劣马方轮车,让你选择,你将乘哪一种?”彭轻生子回答:“坐坚车好马,可以快些赶到。”墨子说:“既然这样,怎么能说无法知道未来呢!”这是从假设和事实推论,来证明墨子“来者可知”的命题,有重要的认识论意义。

第10章载,鲁君因选太子而产生困惑,墨子给他提出“合其志功而观”的动机效果统一观察法,即综合和动机效果两方面的因素,给出较为全面的答案,有重要的伦理学和认识论意义。

本篇有一半篇幅,即1、2、3、4、5、6、7、19、20、21、22等章,对齐、鲁、楚、越等国官方的批评和建议,主题涉及非攻,可作为《非攻》的补充材料,鲁迅曾从其中取材,创作历史小说《故事新编·非攻》,饶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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