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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颂歌

郭小川

我在追索着对于母亲的记忆,我在摹拟着母亲临近生命的终结时那悲怆的场景:一张削瘦的、灰白的,满布皱纹的脸,冷然仰卧在床头,眼睛闪着微淡的幽光,善良地纯真地旋望着,望着,默默地望着,好像对她所熟识的世界,都是如此陌生,而沉醉在她一口比一口轻弱的呼吸里。几次,她的嘴边颤跳了几下,但那行将爆发的语言,又被不可知的、神秘的东西所破碎,仿佛是沉重的梦魇压住了她一样。

——妈!我哭声地叫着。

她摇了摇头,似乎不耐于这带有祈求意味的声调。是的,对她迫临在瞬息的生命的尽头,一点也没有慑惧的神情;向着最后的世界,那培植她又鞭打她、生育她而又将埋葬她的世界她也毫无攻击或咒誓,不祈求宽恕而忏悔,不表露什么依依的爱恋,她是无抵抗地驯服于自然的秘密,听候着命运的差遣。

而我却无休地低泣着——我不是控诉母亲的丧失的悲苦,也不是泄发着绝望的愤怒,由于我的暂短的生命的行程所感染,我是本能地游入她的奥秘的灵魂的境界里去了,好像,眼见那里展开一场剧烈的混战,人马和烽烟,叫啸和爆响,庞然混在一起……而我自己也不自主地被牵进搏斗的、骚杂的阵列之中了。

她发觉我的眼泪一滴滴地滚落,她的惶惑,她的困窘,就鲜明地荡漾在面部,如此拖了好久,她才颤声地嗫嚅地发言了:

——孩子,好好……过活……

她竟最后的安静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我狂叫了,大哭着,跳着,……呵呵,我不能满足,这,就是一幕辉煌的战斗的收场吗?这就是一颗灵魂流星般泯灭的闪光吗?这就是生命的戏剧的尾声吗?

从此,我永远纪念着母亲,纪念着她临终的嘱语,不是用记忆,而是用心。

从此,我更珍视生命,珍视自己,尤珍视人群。

从此,我就更尊敬一切造物者,尊敬创造,尊敬新生。

从此,我憎恨杀人。

从此,对于那些强梁大腹的军火商,对于那些以别人的生命供自己荒淫的享乐的统治者,对于那些谋财害命的剥削者群,……我就怀着无底深沉的仇恨:那高贵的尊称和华美的服饰,就不复掩盖他们的狞恶的形体了。

请不必提出那锋锐的质问吧:

——那你,为什么杀过人?

不错,我杀过人。——我曾流转在战争的土地上,终日擎着枪枝逡巡着,而且以一切智慧和劳力呈献于杀人的谋划里,袭击伏击,麻雀战术,……一切杀人的有效的方策,都曾亲手试探过。在每次火烈的交战中,我敢说,没有一回我不忠实于射击,忠实于我的岗位的,在一场凶顽的搏斗后,我们曾疯狂地欢跃在仇敌的溃败之途上,打扫战场,搜索武器,面对着横倒在乱发般的草地上的僵尸,血,斑斑地流布着,在太阳的光热底下蒸发着腥味,而我却从没有想过:

——这也是生命呵!

顶多,他们不过是以生命做装饰的无生物而已。因为他们是来给生命以灾祸,以死亡和不幸的。

但——

当着同样着黄军装的,同样浮雕着倨傲的姿容的,同样以恶毒的眼光嫉视着你的日本兵,踞立在你面前,甚至同样昂扬着可厌的武士道的气质,以大和民族的英雄的本色自豪,用叫喊代替失去的武器:

——你们,支那猪,……

那么,你除了厌恶他被欺骗的愚昧而外,你能不召抚他以友情吗?

人都是生命。

人,谁不爱惜生命?

问问那些蓄意自杀者吧,当他用手枪对准天灵盖英勇地射击的时候,或用安眠药片把自己诱导到永眠的国度里的时候,他们就真能泰然自若吗?

谁,只要他没有狂癫,能够杀一个人像杀一只鸡一样无动于衷吗?

然而,我想我不得不做一次忠厚的揭发:在我所赞美的阳光的地带上,在我所呼唤“同志”的人群里,我遇见一些“残暴”的(或说是近乎“残暴”吧)人们。当然,他们的本意是善良的,他们的眼睛,射着悯怜的光,他们的高尚的热情,吐着高尚的语句:

——多苦呵,打下去吧!

接受这温情的慰藉的,是一个怀孕的女人,那女人不住地点头,只有深深的感激了。

但我想,你们,善良的人们呵,你们的话假如被那腹内的小生命听见,听见你们这不公平的裁判,听见自己生命的绝望的丧钟,他将何等憎恨你!或者,真照你们的劝告行事,一付无知的药剂,强逼他滚出温暖的衣胞,无声地坠地,不等瞪开眼睛看看世界,不等道安也不等告别,就又匆匆地被送进又黑又冷的土壕里去腐朽。他也许来不及用语言咒骂你们,但他是不会饶恕你们的!

而你们对于母亲(我向这崇高至上的名称流出感激的泪来了)又是施舍着何等可贵的同情呵!

——把孩子给老百姓吧。

她们——那些热衷于工作,热衷于学习的,新的女性,却并不能感谢你。她们能不疼吗?对那以自己的不幸换得的新生,以自己的血液喂养的生命,她们正用梦想为那无知的小动物编织着未来的日子,她们更深刻地体会到她们辛勤劳作的意义,她们更确信自己的瑰美的理想,她们正感受无限的鼓舞呢。

她们绝不如你们所想的:看见那“大了肚子”的怀孕者,你们就在捣鬼:

——这是“不体面事”的、悲惨的结局呀!

——没有出息,……将来,还有什么前途!

可是,世界不毁灭,草必年年生长,花必年年开放……

生命是不可抗拒地繁殖呵!

我歌赞母亲不是为纪念我自己的母亲,而是为着一切母亲的伟大、艰辛和不幸。

不要说,那是女人的刑罚吧!一个生命的创造,你会不以为比种一棵花更美丽些吗?这栽花的工作,你会不以为比写一篇文章更光辉些吗?对人类的幸福,你能说不比修筑一间房子更有意义些吗?而人类的延续就是最大的幸福呵!

不要做那傻事吧,恨自己是女人,相反,应以那对于人类的未来奉献的,如此之大的牺牲而骄傲呢!

我也歌颂生命。

在向着光荣的阶梯的战斗之途上,我愿意活到永久。而且,歌颂生命到永久,永久——

即使死者都进天堂。

即使苍白的垂死者都戴上桂冠而赢得众人的雅号。

即使肺结核的面颊成为时代所崇尚所膜拜的颜色。

即使歌颂生命者被诅咒;

或者被杀死。

原载1941年11月4日《解放日报》

〔注释〕 ①强梁:上古的神兽,简单而又粗犷,保持着浓厚的原始特点。后指强劲有力,勇武。也指勇武有力的人,粗暴、残忍或凶狠的人,欺凌弱小、性情残暴的人。 ②逡(qūn)巡:有所顾虑而徘徊不前。

〔鉴赏〕 郭小川早年投身革命,是我国现代一位著名的诗人,他的《将军三部曲》、《甘蔗林——青纱帐》、《团泊洼的秋天》等名作脍炙人口。他也是出色的散文作家,留下了体现他个性体验和感受,抒情味很足的散文佳篇,《生命的颂歌》就是其中之一。

文章一开始,作者就把人们带入悲剧意味很浓的一幅记忆的画面,是他母亲临终时挣扎的悲怆场景,这场景又给了他以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一击!作者观察之细,倾注了他对母亲深厚的爱。她,“一张削瘦的、灰白的,满布皱纹的脸”,正面对岁月对她生命的攫夺。世界对她变得陌生,她的呼吸一口比一口轻弱,“几次,她的嘴唇颤跳了几下,但那行将爆发的语言,又被不可知的、神秘的东西所破碎,仿佛是沉重的梦魇压住了她一样”。他也仿佛进入母亲奥秘灵魂的世界,裹入一场犹如硝烟弥漫的殊死的交战。然而,她还是溃败了,绝望了,却没有对死神慑惧的神情,“向着最后的世界,那培植她又鞭打她、生育她而又将埋葬她的世界她也毫无攻击或咒誓,不祈求宽恕而忏悔,不表露什么依依的爱恋,她是无抵抗地驯服于自然的秘密,听候着命运的差遣”。因为她的生命灯油耗尽,没有丝毫力气反抗,也没有能力留恋这个世界了。她留给儿子最后的一句话,是嗫嚅着挤出的:“孩子,好好……过活……”

造物主是这样的残酷,以至让活着的人感受到,生命是没有无限期签证的,你只占有一个时段,到了某个时候,你不想走也得走。她离去了,她把生命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她把生命最后的温情留给了孩子。这正是他最伤心的时刻,也是他深为她震撼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但默然中,他领受了这一笔无形的精神财富,领悟到亲情的可贵,生命的传递,活着的重任:“从此,我永远纪念着母亲,纪念着她临终的嘱语,不是用记忆,而是用心。”

人类如果说还有大欢喜,那就是生命的繁衍,生命在后来人身上的延续,它不但是生物链,而且是情感链,意志链,思想链。物质和精神文化的传递,有赖于生命的生生不息。作者由母亲的去世,更加激发了对人的生命的珍视,包括自己和人群的生命。并延展到对所有造物者,对创造和新生的尊敬。

由此,他也无比憎恶强梁大腹的军火商、作践别人荒淫无耻的统治者、不择手段压榨弱者的剥削者。凡是残害、扼杀生命的人,他都无比痛恨,但他遭到了这样的责问:你为什么也杀过人?这看似悖论,其实不然。作者在“七七事变”后参加了八路军,他决不讳言自己流转在战争的土地上,忠实于射击,忠实于自己的战斗岗位,目睹了尸横遍野、血迹斑斑的场面。可是,这难道不是恰恰为了保卫大多数人生命的义行吗?至于那些死于他枪下的人,在他看来,“不过是以生命做装饰的无生物而已。因为他们是来给生命以灾祸,以死亡和不幸的”。这也在提醒人们,应当怎样活,怎样活得有意义,于他人和社会有益,决不从恶、干坏事,以至于成为历史的罪人。不过,面对“浮雕着倨傲的姿容的,同样以恶毒的眼光嫉视着你”,被武士道精神所攫,以大和民族自居的日本兵,在“厌恶他被欺骗的愚昧而外”,作者也生出一丝怜悯。可以理解,这是出于作者的大悲悯,对人类终极使命的思考。

总的来说,作者在这篇散文中,贯通的一条主线就是关爱生命,珍惜生命。包括对自杀者、劝告孕妇打胎者等的谴责,对世上所有仁爱母亲的热烈赞颂,对自己是女人而生出自卑感的女性们的劝慰。活着,自有生命的价值,要挺立起来接受生活的磨练,负有对生命负责的义务。天底下,没有什么都顺顺当当的事情。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生命,而生命也必由生命而出。生命也是创造的源泉,世界因生命而变得丰富。

作者讴歌生命不可抗拒的繁殖,讴歌生命创造的意义,讴歌生命向前延伸的强力。如同“世界不毁灭,草必年年生长,花必年年开放”。一个生命的创造比种一棵花更美丽,人类的延续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因而更显得光辉和幸福。结尾有四个以“即使”打头的排比句,表达了作者赞颂生命的义无反顾和决绝的态度,不以肺结核患者的面颊艳如桃花为羡,不以死者和濒死者得到世人的祝福或者膜拜为阻,也不以任何人凛然的眼色为惧,哪怕“歌颂生命者被诅咒;或者被杀死”。

泰戈尔说:“世界何等宏大,何等寥廓,何等壮丽!洋溢着阳光、生命、热情。”人的生命有情有灵,所谓永恒,是因为生命的锁链无穷无尽,有代代相传的接力棒。今天,人们所说的以人为本,首先是以人的生命为本,没有对人的生命的关怀和爱护,没有生命的繁育和荣盛,就没有日益发展着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我们每个人也要自觉地爱惜生命,使生命过得充实,以活泼、聪慧的生命,投入新世界的创造,发出光和热,凸显生命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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