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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该忘了他们

我儿时的乡邻,不乏冰雪聪明之人。农事之余,涉足艺术,都显出非凡才能。他们是文盲,却不是美盲,艺术感觉十分锐敏。曾想,如果有较好的生存环境,能接受系统教育,他们当中很可能出现大家,甚至大师。然而,他们终生都是匍匐垄亩的农民,斗大的字不识一布袋的乡巴佬。最后,一个个默默死去,无声无息,无影无响。这情状,实实令人叹惋。

真不该忘了他们。

近日,无端地想到他们,打算为每位写篇小文,略述其人其技其艺。还特意回趟老家,访问故旧,搜集资料。毕竟年深月远,村人大部不知,只一卧病已久的老爷爷,喘息着回忆若干,话远没说完,病加重,不再能言语。

写出的,只能是片断。

七 小

七小,矮个儿,小头小脸儿,小鼻子小眼儿,俨然一个袖珍型的人儿。父母早亡,无兄弟姊妹。曾结婚,女人比他高一头,只过三天两夜,就跑了,跑了他也不找。别人家丢一只鸡还找呢,他跑了个活人竟然不找。

七小仅有一间茅屋,周遭尽为树林竹丛,门前是水沟,沟里长流水,水上横两根榆木棍做桥,过桥是二亩薄田,春种秋收,有吃有喝,日子过得平平顺顺,如门前长长的流水。几乎不和村人来往,且少言寡语,乡邻说,他每年说的话都有数儿。

这孤僻的怪人儿,闲来常掂一木墩儿,坐门前沟边吹树叶,随便掐一片,就能吹出调儿。杨树叶薄而光滑,吹出的曲子嘹亮而悠扬,楮树叶厚而有毛,吹出的曲子浑融而深沉,柳叶柔,吹出了委婉缠绵,槭叶硬,吹出了清脆欢快,如果摘一片竹叶,随着嘴的一张一合,唇的一伸一缩,就有了黄鹂的嘀嘀溜溜的歌唱,蝉的吱吱啦啦的长吟。很少有人听,听众多是鸟儿和虫儿。他一吹,总引得布谷、鹧鸪、喜鹊、斑鸠、燕子、茶鸡儿,或在空中翻飞,或在林间和鸣,总有蝴蝶、蜻蜓、蜜蜂、形形色色的蛾儿,绕着他扇动翅膀款款飞舞。一片绿叶衔进口,来自丹田的气息一拨弄,立即发出胜似丝竹金石的乐音,那么美妙,那么神奇,直令一切生灵感染,真解不透内中的玄机。

不仅此也。

中年以后的七小,还常常挖来沟里黄泥,捏制一种椭圆的乐器.那东西,中空,大肚,上端有半月形孔,腰间六个小孔,圆圆的,大小不一,排列有序。捏制的过程很长,泥要细腻,反复揉捏,使其滋润柔韧。再团成鹅蛋形(中问虚空的部分不知道是怎样弄出的),在背阴处晾到半干,用竹制的錾子开孔,而后,每日用光滑的木棒轻轻敲打,敲打后继续晾,直到全干,看着锃亮,击之铿然,有金属声。这过程,往往前后月余。他做了很多,大者如瓜,小者如雀卵。大小不同,可能音质、音色、音量不同。墙上有一凹进的洞,摆放的都是这玩意儿。

这泥制的乐器,土名叫“奔儿喽”,大概相当于古人说的埙。埙多是陶制的、石制的、骨制的,而七小的“奔儿喽”却是土制泥捏。

傍晚,西天的云霞渐淡,暮色渐重,鸟雀归巢,各种虫子都在林中安歇,周遭渐趋寂静,七小就吹那泥土制的乐器,直到星星越来越密,月亮越来越高,夜越来越深,甚至直到凌晨,乐音呜呜的,浑厚,沉郁,苍凉,凄怆,时而徐缓,时而急促,如风过林梢,如雨落平沙,如狮虎长鸣,如洪流奔突,如大地上千百个孔窍都噫气相和,如阵阵慨叹,如声声呼唤,如怨,如慕,如哭,如诉,余音颤颤的,幽幽的,连连绵绵,不绝如缕,分明在述说着一个故事,也许是长长的几十年的人生遭际,爱恨情仇,一腔积愫,满腹愤懑,孤独,寂寞,和深埋心中的一朵希望的火花……乐音弥漫夜空,在村头缭绕,在霄汉荡漾,星斗仿佛因之瑟缩,月儿仿佛因之动容,林间的枝枝叶叶便滴溜溜挂满露珠儿的泪。

七小日渐衰老,好似老成了一根干柴。气力大不如前,不再吹树叶,只吹那泥土造的埙。乐音渐渐带有几分沙哑,几分苍老,就更具迟暮感,沧桑感,世事兴亡感……

好几日没听到“奔儿喽”声,乡邻去他家看,他已死了,不知何时死的。那大大小小的宝贝儿,都已粉碎,干硬的泥片撤了一地,闪闪发光。

老 四

不知道他的名字。大人都叫他老四,我叫他四叔,大概几代以前,他家和我家有一个共同的爷爷。

老四那双手特别,手指细而长,指端尖尖的,好似女人,却满是老茧,硬而糙,曾给我擦去脸上的黑灰,感觉涩涩的,痒痒的,像毛刷子刷过。他庄稼活儿做得精致,犁地的墒沟像直线拉过一样,耙过的地纹路均匀,像娘儿们刚梳过的头,他种的玉米、高粱、芝麻像操练多日的军队,横看、竖看、斜看都成行,他堆的麦秸垛,下细中间粗到上面陡地收个穹庐似的圆顶,自下而上都像用圆规画过线,就连院里笼起的玉米棒垛也要码成宝塔形。他干农活,仿佛经营艺术。

他会编席,用苇、用蒲,用高粱篾编。不像别人那样编成人字纹、十字纹,总弄成各种格式的方块,连续起来,如古建筑天花板上的藻井,极具图案美。那年,邻村的财主嫁闺女,让编钉床头床边的圈床席,他费三天工夫,用红黄两种韭叶宽的高粱篾儿,编出一领两丈长五尺宽的大席,上面编出“麒麟送子”、“五福献寿”、“和合二仙”、“鲤鱼跳龙门”的故事。财主给他两块银元,他说,编着玩呢,值不了这么多。

他会扎灯,只要有竹篾儿、彩纸和麻线,凡世上有的东西都能扎,传说中的事物也能扎得活灵活现,有一年就做出了“刘海戏金蟾”,做出了“猪八戒背媳妇”。还有一次,扎了一群娃娃妞妞放鞭炮,一个小子点炮,七八个孩子围观,单单表现嘭啪一声炸响时那一瞬间,点炮的怵怵地猛一愣怔,其他人有的捂耳朵,有的张圆了嘴,有的向上蹿,有的奓开双臂作欢呼状。

还有更绝的。

那年霜降过后,他去古镇赊店卖黄鼠狼皮(老四逮黄鼠狼的技艺绝对一流,而且,只逮毛色已经泛红的四岁以上的老家伙,一来皮好毛好,能卖大价钱,二来过四岁就不再繁殖,断不了种),卖罢,进山陕会馆看场戏。会馆的戏楼,名悬鉴楼,乃前清乾隆年间修建,二百载风剥雨蚀,依然巍峨轩昂,金碧辉煌,高挑的檐角似能划破飘过的云彩。

归来,阴雨几日,没别的活儿,他竟用高粱莛儿和高粱篾儿扎制了一座戏楼,二尺高,一尺半宽,那木石砖瓦营造的古戏楼生生地按比例缩小得玲珑剔透。十二根立柱撑起戏台,一道古典的八折屏风隔开前台、后台,留出上场门、下场门。后台有墙,有窗。墙编米字花纹,窗四个,二为菱形,二为六角形。戏台上部,悬一匾额,却无“悬鉴楼”三字;老四不识字,做不出。匾额上边,起第一层四面房坡,梁柱檩椽,枓棋飞檐,一正一反的鸳鸯瓦排列齐整,如羽如鳞,马蹄形瓦当密密地紧扣檐头。再上部,为第二层,屋脊高耸,檐角翼然翘起,各挂一枚摇动的铃铛。上下共九道脊,脊上有成队的鸟和兽,最高的屋脊正中,一根细细的立柱穿三个圆球,挺然如锷,直指云天。上下两层之间,四面皆开窗。窗是铜钱形,铜钱当中的方框里,几个顽童正伸头朝外望。

还有,戏台上正在表演一出戏,许仙满脸惊恐,一腿跪地,一臂举起,下垂的长长水袖似瑟瑟抖动,青蛇怒不可遏,单腿独立,高举宝剑直刺许仙,白娘子踉踉跄跄迎着青蛇举手拦住,似念道:“青妹,且慢呐一一”那是《白蛇传》中《断桥》一折。剧中人都不到一手乍高,俱形象逼真,气韵生动,特别是白蛇对许仙的爱恨交加,对青蛇的深情哀求最为传神。

村人说,老四手巧。老四说: “我心里有,想到才能做出来。”

就在看他扎制戏楼时候,我问: “四叔,你会盖高楼吗?”他说: “只要有材料,我能盖一座金銮殿。”

四十几岁,他就死了,因为疟疾。他住一辈子低矮的草房。

幺 八

幺八幼时,曾拉盲艺人游乡卖唱。据说,有一次,天将黄昏,碰上了狼,咬掉他腿上一块肉。还有一次,突降大雪,困在山神庙里,没饭吃,见山神爷面前一份已经摆放多日的供品,一块半截牛舌头那么大的臭了的肉,四个已经霉了干了的馍,师徒二人就靠那充饥,捱了七天,险些儿饿死。后来,从山区唱到平原,唱遍村村寨寨。师父死了,埋殡罢,他不想再漂泊,就用剩下的钱买地,娶妻,在我们村落户了。

他人极好,乡亲们从不把他视为外人。加上和福二爷拜了把子,年轻人就把他当作长辈看待,叔咧爷咧,叫得亲热。

幺八爱唱,唱大调曲子。大调曲子是豫西南的一种曲艺,为曲牌连缀体唱工艺术。据说有二百多个曲牌,形式和元散曲中的套数(又称散套)仿佛,显然渊源颇古。会唱大调曲子的人很少,不像小调曲子(即河南曲剧的前身高台曲),几乎人人都能唱,庄稼人走在田间唱的路戏都是小调曲子。大调曲子的内容分雅俗两类,雅的如《红楼》、《西厢》,俗的如《小二姐做梦》、《小寡妇上坟》。幺八会唱多少段,他自己也说不清。福二爷会弹三弦,经幺八教调,技艺大进。还有个瞎老五,孤身一人,和一架古筝厮守几十年。三人常常搭档,闲来演唱,忘忧亦忘年。

在我内心深处,珍藏着一段美妙的记忆,如一首好诗,一幅好画,每想起,总有陶醉的感觉。

那时,尚在髫年。一日,晚饭后,没人玩,好烦恼。奶奶说: “幺八爷唱曲儿呢,听去吧。”

踏着月光,跑到幺八家。他家没狗,不担心咬。满院都是丝竹声,丝丝瓤瓤的,好似一进门就被缠绕着。堂屋里,一盏灯,一定点着三四根灯草,很亮。一张八仙桌,三把太师椅。瞎老五居中,桌上放古筝,十个手指在弦上起起落落。福二爷坐左边,怀抱三弦,头随着音乐前后俯仰。幺八在右,身腰直挺,二目微闭,手持檀板,击着节拍,缓缓地吟唱。大人小孩,坐了半屋,都屏息静听。我挤进人缝儿,正对他站着。怪不得人们管唱大调曲子叫哼曲子,他的声音就好像从鼻子里发出,却那么细,那么柔,又那么响,那么脆,拖出尾音,震荡得满屋子都瓮瓮共鸣。唱的啥,我听不懂,只觉得好听,耳里美,心里美,身上的每个毛孔都美。瞎老五的古筝好似被幺八的唱腔牵扯着,一会儿轻拢慢撚,十三根丝弦像凑在一起压低嗓子说悄悄话儿,一会儿嘈嘈切切,铮铮鏦鏦悠三伏天的猛雨一般,有时,乐音戛然一停,又突地噔的一声,像一颗圆圆的石子落入老井。福二爷拨弹着,两眼眯眯的,嘴角带微笑,三弦琤琤似乎就是他心中发出的笑声。我呆呆地站着,忘掉了世界,满耳里只有幺八的哼唱,和在梦中也没听过的音乐。只觉得,似有一条清凌凌的小溪,溅着浪花儿,漾着波纹儿,潺潺地流进我的心田,那么滋润,那么熨帖;又觉得,似有一只温情的手,带着叮咛,带着慰藉,亲亲地轻抚我的面颊,我的心头,我感到怎也说不出的愉悦,兴奋……

参星正南,月光照进了屋子。曲未终,人未散,奶奶硬把我拽回家。躺床上,满耳满心似仍是那动人的歌吟,动人的乐音。我做了梦,梦见蓝天白云,彩霞长虹,绿草红花,莺啼燕语,和一片片从未见过的风景……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音乐征服。想不到捉摸不住的声腔乐曲对一个儿童的心灵竟有如此大的冲击力。

据说,幺八会唱的曲目共三百多个。其中一部分只他能唱,别无传人。他自己琢磨出的新唱法如《银扭丝》带《垛子》,《罗江怨》带《哭扬调》(皆为曲牌名),没人能学来。

“文革”肇始,幺八被批被斗,人格受辱,斯文扫地。不久,郁郁地死去,他的一肚子曲词,他的独有的声腔,也随他埋进三尺黑土之下,永难再见天日。 下葬后,福二爷在坟前大哭一场,别人去了,他仍不走,直坐到深夜。从此,再不弹三弦。死后七天,瞎老五抱着古筝,磕磕绊绊摸到坟前,奏一阕《高山流水》,而后,摔筝于地,用脚猛踹,弦断筝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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