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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树 吴冠中

“夏木荫浓”,这是三十年代我投考江苏省立常州高中时的作文试题。当时感到这题目太深奥,很难发挥。因之我每见到浓荫的树木,总会联系到那试题,想从中悟出点什么道理来。一直到学习艺术后,才深深体会到树木之美,其浓荫之迷人,但并未思索其哲学含蕴。

童年的故乡本有很多高大的树,孩子们谁也不理会树有什么美,只常冒险爬上高枝去掏鸟窝。后来树几乎被砍光了,因为树干值钱。没有了大树的故乡是多么单调的故乡呵,也似乎所有的老人都死去了,近乎凄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最珍惜老树,因树比人活得久长,抚摸老树,仿佛抚摸了逝去的故旧亲朋,老树仍抽枝发叶,它尚活着,它自然认识世世代代的主人,至于千年古柏古松,更阅尽帝王将相,成为读不尽的历史卷轴。

人们到树下纳凉,摆小摊,四川的黄桷树荫更是挑夫们中途最佳的歇脚处,那里还往往有小姑娘卖茶水。“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如果没有了古柳,盲翁失去了卖艺的好场所。夏木荫浓固具郁郁葱葱之美,而冬天的树,赤裸着身躯,更见体态魁梧或绰约多姿之美,那纯是线结构之美,进入抽象美的范畴了。不少人沉湎于人间丰腴,不爱看冬天的树,因其荒秃。宋代画家郭熙几乎专画冬天的树,郭熙的画面充满强劲的筋骨,郭熙的世界是树之精灵的世界,是人之精灵的世界。

作为郭熙的后裔,我永远在探寻树的精灵。到江南写生,要赶早春,杨柳枝条已柔软,才吐新芽,体态袅娜,一派任东风梳弄的妩媚风韵,远看如披了轻纱,诗人说:柳如烟。黄山松背靠石壁,无地自容,为了生存呵,不得已屈身向前伸出臂膀,生命的坎坷却被人赞赏,说那是为了迎客、送客、望客。美国的尤色美底大森林有我见过的最大的松树,笔直参天,高树仰止,汽车从树基裂开的水洞间穿行。如何表现其高大,画家煞费苦心,最大最大,未必最美最美。六十年江湖生涯,老树最是莫逆之交。滨江的大榕树,遍体垂挂着气根,蓬头散发,永葆婆娑风范;冰天雪地,白桦无寒意,回眸秋波,以迎稀客;四月天,北国的枣树依然光秃着乌黑、坚硬、屈曲的干枝,瘦骨嶙峋,傲视群芳。天南地北,我见过的树,爱过的树确乎不少,但大多叫不上名,相逢何必曾相识。有一回在贵州凯里地区的原始森林里爬坡,背着笨重的画箱,全靠两只手攀着树枝前进,有些树看来躯干结实,不意一抓却成灰,我摔跤滚下,几乎丧生,这是初次见到站着死去的树,寿终正寝,真正享受了天年。

能享天年的树毕竟不多了,人们懂得了植树的重要,“前人种树后人凉”,这是人类的美德,为子孙造福的职责。毁尽了树,人类自己也将毁灭,于是地球上只剩下高昌、交河、楼兰……树不仅是生命的标志,也是艺术的标志。生命之树长青,其实是艺术生命长青,人总是要死去的,艺术才能跨越时代,“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作者永存在艺术中。然而艺术极难成活,比树难活多了。人们说风格是人,也可说风格是树,像树一样逐渐成长。树的年轮是一年一年添增的,而风格的形成还往往不一定与岁月成正比,未必越老越有风格,但却绝对需要长年累月的耕作。众目睽睽,空头美术家满天飞舞,君不见在花篮簇拥的展厅中,有最长、最大、最小及用脚、舌、发制作的符咒。作者往往是三年、二年、一年成才的俊彦或美女。雨后多春笋,更多杂草,哪里去寻夏木荫浓处?天坛、太庙,依傍的是祖荫。

在当代,提到画与文俱佳、堪称“双绝”的艺术家,无论如何少不了吴冠中。他的画既有西洋画的绚丽,又有中国画的意境;而其文则如其画,仿佛水墨在纸上流淌,汪洋恣肆,纵横自如。

树是大自然中随处可见的景观,画家对树可谓情有独钟。少年时,吴冠中投考高中,作文试题就是“夏木浓荫”。从此,树的“含蕴”便一直挥之不去,萦绕于画家的心中。作品起首之处的这一交代暗示读者,作者对树的“精灵”的探寻,已历经半个多世纪,是逐步加深而又是水到渠成的。

童年的记忆是艺术家创作的瑰宝,故乡的树也给画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孩提时,他常“冒险爬上高枝去掏鸟窝”。树和童年、和故乡连接在一起,成为故乡的象征。笔者看到过吴冠中重归故里的照片:背景就是布满浓荫的绿树。文中也写道,远归的游子最珍惜老树,因为“抚摸老树,仿佛抚摸了逝去的故旧亲朋”。画家珍爱故乡的大树,所以发出这样的感慨:“没有了大树的故乡是多么单调的故乡呵……”字里行间渗透的是对故乡、大树的拳拳之心与殷殷之情。

画家爱树,自有画家的独到之处。挥洒丹青几近一生的艺术修炼,使吴冠中独具慧眼,能从他人不经意处发现不同寻常的美。一般人喜爱的是夏树遮天蔽日般的浓荫,而画家更爱冬天的树。冬树树叶凋零,唯余树干,“赤裸着身躯,更见体态魁梧或绰约多姿之美”。在他的眼里,这树呈现了“线结构之美”、“抽象之美”,有着夏树难以企及的魅力。审美活动从来不是纯客观的认识,主体的意向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画家看树之所以不同于常人,是因为他在用画意观照眼前之树,于是寻常外物便顿成心中之画。由此,作者也十分赞叹宋代画家郭熙,后者“几乎专画冬天的树”,画面“充满强劲的筋骨”,由形入神,画出了“树之精灵”。多年来,吴冠中一直在美术界提倡“形式美”、“抽象美”。也许,正是这冬日“荒秃”的大树给了他罕见的灵感。

画家要探寻的不独是树的形貌,更重要的是树的内在气质、性格和灵魂。吴冠中在文中说:“作为郭熙的后裔,我永远在探寻树的精灵。”的确,在六十年的绘画生涯中,他从来没有停止过这种探求与思索。作者历数了自己所曾寻访过的树:江南早春体态袅娜的杨柳、黄山背靠石壁伸出臂膀的奇松、美国尤色美底森林中参天的巨树、南国滨江遍体垂着气根的榕树、北国冰雪之中却“无寒意”的白桦、瘦骨嶙峋而又傲视群芳的枣树;还有贵州原始森林里,那使画家几乎丧生的“站着死去的树”。画家仿佛在用语言画着速写,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各种树的风采与神韵,让人透视出那棵棵奇树不同凡响的“精灵”。

其实,树是人的象征,是人精神的对应物。与其说画家在探寻树的精灵,不如说他在探寻人的精灵、艺术的精灵。画家意识到,艺术风格是人,也是树,也会“像树样逐渐成长”。艺术家独特风格的形成,虽然不一定如树之年轮年年增添,但也必定要像树之生长,“需要长年累月的耕作”。作者以幽默的口吻拈出满天飞舞的“空头美术家”作对比,那些三两年就速成的艺术“俊彦或美女”,恰似春日雨后的杂草,而决非绿荫笼罩的夏木。篇末作结的一句发人深省:“天坛、太庙,依傍的是祖荫。”浓郁的民族风格更是植根于悠久、深厚的传统文化。

读吴冠中的散文,宜与他的绘画相参照。虽然,文与画是两种不同的艺术语言,但它们都是画家精神的流露与外现。他的散文是他绘画的诠释;他的画作又是他散文的注脚。读了这篇《说树》,重看画家笔下所画的各种各样的树,一定会增添新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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