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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言梦诗的抒情模式

古代言梦诗的抒情模式 李善奎 济宁师专!山东济宁272025   摘    要: 神秘的梦感进入诗歌审美领域之后 , 必然地会凝结为诗歌意象以及特殊的表现手法。这些表现手法主要有三种模式 , 即相思梦模式、理想梦模式和南柯梦模式。这些抒情模式的运用 , 大大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内容 , 同时也赋予梦文化以永久的生命。   关键词: 言梦诗; 抒情模式; 相思梦; 理想梦; 南柯梦;   作者简介: 李善奎 (1948-) 男, 山东任城人, 济宁师专中文系副教授;   收稿日期:1999-09-12   Received: 1999-09-12   诗是言志抒情的, 然而由于社会人生的复杂微妙, 人们的情志往往难以直接地尽情地抒吐, 于是诗人便借助于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梦, 来言现实中不能尽吐的志, 写生活中受到压抑的情, 使虚幻的梦境带上理想色彩, 从而达成自己的愿望, 或者运用梦境的虚幻性和寓意性, 发抒世事人生如梦的感慨。这就形成了古代言梦诗的三种常见的抒情模式, 即相思梦模式、理想梦模式和南柯梦模式。   相思梦模式 弗洛伊德在论述梦之材料的来源时曾说, 梦之材料来自梦者“入睡以前的经验”。这种经验是梦者白天“注意力所集中的、事实上是最重要的、最合理的核心经验”。[1]现代实验心理学提出的“连续假说”也认为, “梦是日夜生活的连续”。这些说法, 正与我国传统的“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的认识相符。其实孔子早就说过:“甚矣吾衰也, 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2]这话并非在证明他的“不语怪力乱神”, 而是从反面提出了“积想成梦”、“思极成梦”的命题。   “思极成梦”的抒情方式, 很早就被诗人运用在创作中。如《诗经·关》:“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那“寐”字虽然作“睡着”解, 其实正是“梦中”之意。诗中男子对那位温柔漂亮的女子的思念和热恋, 达到了连做梦都在追求的程度。屈原的《九章·抽思》:“惟郢路之辽远兮, 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 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 魂识路之营营。”也是由相思入梦的体验生发出来的“魂游”描写。“寤寐求之”也好, “梦魂还乡”也好, 这种相思梦写法, 对后世诗歌创作, 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用两页半的篇幅列举了诸多此类例子, 当然这也只是挂一漏万。   相思梦模式在古代诗歌创作中, 主要用在这样几个方面:一是描写男女恋情, 二是表现对亲人友朋的思念, 三是表达思乡念国的感情。不论何种感情, 总之都是思极成梦。或写所思之对象进入梦中, 如白居易《梦回》:“平生忆念消磨尽, 昨夜因何入梦来。”杜俨《客中作》:“容颜岁岁愁边改, 乡国时时梦里还”;或写梦魂追随所思之对象, 无时不在, 无处不往, 如江淹《思归》:“积恨颜将老, 相思心欲燃。几回明月夜, 飞梦到郎边。”赵令《乌夜啼》:“重门不锁相思梦, 随意绕天涯”;或写贪恋片时梦境, 如岑参《春梦》:“枕上片时春梦中, 行尽江南数千里。”李煜《浪淘沙》:“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或托明月、江水等为所思之对象带将梦去, 以慰相思, 如贺铸《伴云来》:“赖明月曾知旧游处, 好伴云来, 还将梦去。”邱逢甲《秋怀》:“入海江声流梦去, 抱城山色送秋来”;或抱怨梦魂不至而希求梦中相聚, 如白居易《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 魂魄不曾来入梦。”周邦彦《风流子》:“最苦梦魂, 今宵不到伊行。”有时诗人还在“梦”字前加上修饰成份, 使之成为具有特殊意义的梦意象, 诸如“春梦”、“孤梦”、“远梦”、“闲梦”、“乡梦”、“关河梦”之类。   在诗人笔下, 梦有时间感, 如杜牧《旅宿》:“远梦归侵晓, 家书到隔年。”于武陵《客中》:“异乡久为客, 寒宵频梦归。”梦亦有空间感, 如许友《送郑一作客》:“断岸孤舟千里梦, 晓天残月万家霜。”晏几道《鹧鸪天》:“梦魂惯得无拘检, 又踏杨花过谢桥。”这一类相思梦, 不但写出了相思主体的期待, 而且揭示了它的超越时空的心理感受特点。正由于梦中相思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 充分满足相思主体的意愿, 所以人们在表达内心的相思之情时, 才不愿脱此模式。   相思梦模式用之于诗歌创作, 除上面谈到的这些用梦意象正面地、直接地表达相思之情外, 有时还间接地、侧面地, 乃至反面地加以运用, 于是就形成了诸如惊梦、疑梦、怨梦、盼梦、寻梦、惜梦、难成梦、不成梦等一系列言梦套路, 为相思梦模式增添了许多有用的花样。   梦本是愿望的达成, 而在做梦之时, 一旦受到外界干扰, 突然惊觉, 这愿望便不会达成。故而诗人每用惊梦的形式, 来表达愿望不能达成的怅怨心理。如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 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诗中女子的丈夫远在辽西服役, 二人不能见面, 故寄希望于梦中魂交, 可是黄莺却惊其好梦, 使其不能不怨。此《春怨》诗一出, 黄莺啼梦之作可谓源源不断。惊梦者除啼莺外, 较常出现在诗词作品中的还有春风、月光、细雨、号角、冷露、寒蛩、寺钟等等。如孟郊《秋怀》:“冷露滴梦破, 峭风梳骨寒。”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 已三更。”无不在写梦被惊觉后的失望和怅怨心理。   与惊梦相联系, 是梦回、梦断、梦觉、梦醒。惊梦之作直接点出“惊”的外在原因, 以之烘托环境氛围, 表现心理情绪;而梦回等, 有时则不点原因, 而直接展现梦醒后那种“半记不记梦觉后, 似愁无愁情倦时” (邵雍《安乐寓》) 的精神状态和心理活动。如傅玄的《青青河边草篇》:“感物怀思心, 梦想发中情。梦君如鸳鸯, 比翼云间翔。既觉寂无见, 旷如参与商。梦君结同心, 比翼游北林。既觉寂无见, 旷如商与参。河洛自有涸, 不如中岳安。回流不及返, 浮云往自还。”诗中这位思妇的梦是美好的, 梦中她与丈夫像鸳鸯那样形影不离, 一直过着初婚时“结同心”那种蜜一样的爱情生活, 这该是多么快乐、多么幸福啊!可是梦醒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就如同彼此永不相见的参、商二星一样, 只留下难耐的孤寂和长久的悬隔。这位思妇不能不胡乱地猜想:丈夫的爱心, 到底是干涸了的河洛泥, 还是永恒不变的嵩山?如果是前者, 相思也是徒然, 因为干涸了的水已不再返回;如果是后者, 那么眼前虽然见不到, 而飘荡出去的山中浮云总会回来的。真让人好不揣测啊!诗中活灵活现地写出了女子梦醒之后的复杂心情。此诗对后来鲍照的《梦归乡》、王僧孺的《为人述梦》、元稹的《江陵三梦》等诗, 都颇有启发。   人们每每伤叹梦中相见之促转增醒后相思之剧, 所以就有了寻梦之举, 希望重现梦中景象, 或是达成现实中难以满足的愿望。宋代长安名妓聂胜琼的《鹧鸪天·寄李之问》下片曰:“寻好梦, 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 隔个窗儿滴到明。”此词的本事我们不去管它, 这下片说, 词人自与李之问一别之后, 相见为难, 故而寻梦甚切, 希望在梦中相见。然令人不胜悲哀的, 是难以成梦。   欧阳修《述梦赋》云:“行求兮不可遇, 坐思兮不可处。可见惟梦兮, 奈寐少而寤多;或十寐而一见兮, 又若有而若无;乍若去而若来, 忽若亲而若疏。杳兮倏兮, 犹胜于不见兮, 愿此梦之须臾。”即使是须臾之梦, 也是有胜于无。因为梦中景象往往是现实生活中所缺乏的, 梦能弥补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缺憾。所以, 人们寻梦、盼梦, 就是很自然的了。李白《白头吟》:“且留琥珀枕, 或有梦来时。”僧尚颜《夷陵即事》:“思家乞梦多。”李清照《蝶恋花》:“山枕斜欹, 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 夜阑犹剪灯花弄。”范仲淹《苏幕遮》:“黯乡魂, 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都盼望做一个好梦, 以暂时解脱一下相思之苦。梦境常是变幻莫测、飘忽不定的, 既可梦见过去, 也可梦见未来, 所以有人就希望未来的美好生活能在梦境中显现。如梅尧臣《送门人欧阳秀才游江西》:“又随落花飞, 去作西江梦。”“西江梦”指欧阳秀才即将开始的西江游历生活。既充满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又包含着对过去的深长怀念, 情致绵邈, 意味无穷。   人们盼梦, 却难以成梦, 这大概是人生的一大遗憾。诗人们对此亦常诉诸笔端。如钱起《长信怨》:“鸳衾久别难为梦。”白居易《后宫词》:“泪湿罗巾梦不成, 夜深前殿按歌声。”欧阳修《玉楼春》:“故欹单枕梦中寻, 梦又不成灯又烬。”黄庭坚《次韵几复和答所寄》:“海南海北梦不到, 会合乃非人力能!”连静女《武陵春》:“人道有情还有梦, 无梦岂无情。夜夜思量直到明, 有梦怎教成。”或因外界干扰, 或因分别太久, 或因相距太远, 或因思情太切, 总之, 都不能让人入梦。梦是一往情深的精神境界, 它往往能暂时满足相思者的希望;而不能成梦, 又往往让人无比失望, 甚至绝望。做梦包含了希望与绝望之间极深沉、极痛苦的感情。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诗云:“山水万重书断绝, 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 惟梦闲人不梦君。”白居易曾写诗告诉元稹 (微之) , 说他“昨夜三更梦见君”, 元稹酬答了这首诗。他对白居易说, 自己因疾病缠身, 心神恍惚, 不能自主, 虽然也做梦, 但梦见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偏偏没有梦见你。这种虽然有梦, 却不是自己所希望做的梦, 实际是不能成梦的一种变形。用入梦写苦思, 是事所常有, 人之常情;用不能成梦写苦思, 亦是事所常有, 人之常情;而元稹用“惟梦闲人不梦君”写个人凄苦心境, 则是事所罕有, 人之至情。   惊醒好梦让人怨, 梦不真切让人怨, 不能成梦让人怨, 虽然有梦但不如亲见亦让人怨, 故而又有怨梦之作。钱钟书先生说:“梦见不真而又匆促, 故怏怏有虚愿未酬之恨;真相见矣, 而匆促板障, 未得遂心所欲, 则复怏怏起脱空如梦之嗟。”隋代薄命宫女侯夫人的一句“梦好却成悲” (《妆成》) , 不知使后世多少做梦人心旌摇荡, 愁肠翻转!周邦彦《兰陵王·柳》:“念月榭携手, 露桥闻笛, 沉思前事, 似梦里, 泪暗滴。”吴融《东筵上》:“见了又休还似梦, 坐来虽近远于天。”虽然相见, 却时间短暂, 又得匆匆分手, 如同梦中醒来一般, 更增离愁别怨, 故而不如不见。这正是怨梦的反向说法。   生活中, 人们有时把梦当真, 有时又疑真为梦。“梦境原虚幻, 情真幻亦真” (翁志琦) , 以及“梦好恰如真, 事往翻如梦” (彭孙 ) , 是讲的两个可以同样成立的命题。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 相悲各问年。”杜甫《羌村三首》其一:“夜阑更秉烛, 相对如梦寐。”人到情极处, 往往以假为真, 以真作假。久别相逢, 乍见之际, 反而不敢信以为真, 竟乃疑为梦境, 这是符合生活实际的。   相思作为一种心理活动, 在诗人笔下, 竟借用梦境翻弄出如此之多的花样, 真让人叹为观止。   理想梦模式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 曾就李贺《春怀引》“宝枕垂云选春梦”句, 提出“选梦”的创作理论。他说:“梦可随心而成, 如愿以作。醒时生活之所缺欠, 得使梦完‘补’具足焉。”这就是“选梦”。对此, 周振甫先生在《钱钟书〈谈艺录〉读本》中进一步解释说:“就创作说, 是反映生活的。生活中有不少欠缺的东西, 从反映生活说, 这些在生活中欠缺的东西, 在作品中就成为缺憾。有了‘选梦’, 把醒时缺少的东西, 可以在梦中如愿以偿, 借选梦来得到补偿。好比生活中欠缺的东西, 可以在作品中得到补偿, 这是‘笔补造化天无功’的又一种补偿了。”就是说, 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和理想, 可以到梦境中去追求, 去实现;用之于诗歌创作, 则可以通过记梦的形式, 表达理想和追求, 于是, 就出现了言梦诗中的一种“理想梦”模式。   中国文学史上, 产生过大量的记梦之作。文学赋予梦以永久的生命, 梦则大大丰富了文学的表现内容。在诗歌创作中, 记梦诗可说是极具光彩。许多记梦诗, 是表现诗人的理想和追求的。   在历代诗人中, 陆游的记梦诗堪称数量最多, 据清代赵翼《瓯北诗话》统计约有99首之多。实际上, 陆游的85卷《剑南诗稿》, 仅题目标明记梦的就有160来首, 再加上那些标以他题、而内容实属记梦或与梦有关的诗, 就更为可观了。这其中, 大多都是写理想梦的作品。陆游之所以写下如此之多的理想梦, 当与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个人的生平际遇有关。陆游生活于南宋前期, 这正是中国历史上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时代, 也是爱国呼声异常高涨的时代。作为一个爱国诗人, 异族入侵, 朝廷苟安, 山河破碎, 人民遭难的社会现实, 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无论春夏秋冬, 无论睡前醒后, 诗人自少至老, 终其一生, 无时无刻不在忧虑着、关切着祖国的命运和人民的疾苦。在白天, 他目睹异族入侵、权奸误国的现实, 禁不住满怀激愤, 渴望上马杀敌, 报仇雪耻, 而这样的渴望不能实现, 他就假托在夜晚的梦境中去追求。所以有些记梦诗, 或许真的是梦, 有些则可能是其“白日梦”, 是想象、幻想、幻觉, 是报国理想的寄托。   陆游理想梦的核心内容, 是杀敌立功, 光复山河。这类作品有三个鲜明特点:其一, 他梦中所到之处, 大都是自己亲历过的军事战场, 再就是边关要塞, 或者敌人占领区。陆游自称:“残躬已向闲中老, 痴梦犹寻熟处行。” (《五鼓起坐待旦》) 这熟处, 就是当年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陆游曾在南郑、蜀地的军幕中任职, 当时他经常到前线考察地形, 积极筹划抗金大计。这一段火热的战斗生活, 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 也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于是, 他频频梦至南郑一带, 寻找旧日踪迹。“横槊赋诗非复昔, 梦魂犹绕古梁州。” (《秋晚登城北门》) “三更抚枕忽大叫, 梦中夺得松亭关。” (《楼上醉书》) “万里关河孤枕梦, 五更风雨四山秋。” (《枕上作》) 句中“古梁州”、“松亭关”、“万里关河”等, 实际都是南郑抗敌前线的代名词。诗人的梦魂有时还飘荡到沧陷区, 洛阳、骊山、潼关、渭河、华山等地, 常常进入梦中。其二, 梦中景象亦多与统一大业有关。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五月十一日, 夜且半, 梦从大驾亲征, 尽复汉唐故地, 见城邑人物繁丽, 云“西凉府也”。喜甚, 马上作长句, 未终篇而觉, 乃足成之》一诗。由诗题可知, 梦中景象是诗人追随皇帝收复故地, 大功告成, 使四境归一的。其三, 诗人有时把梦境与现实结合起来写, 更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在现实中的苦苦追求。如《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僵卧荒村不自哀, 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现实是诗人“报国欲死无战场” (《陇头水》) 而僵卧荒村, 尚思为国守边;梦境是“铁马冰河”, 亦即披着铠甲, 骑着战马, 冲杀敌阵, 收复失地。只有在梦中, 才有可能出现这种雄伟壮观、令人振奋的场面;也只有在梦中, 诗人才有可能纵横驰骋, 夺关斩将, 尽展平生抱负。“入梦来”三字, 恰好反映了现实的可悲。   陆游的理想梦具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特色。他的这一类诗歌, 可说是“选梦”理论的最佳体现。   古代诗坛上, 把“选梦”理论用之于创作中的, 当然不只陆游一人。其他一些在现实中难骋其志的诗人, 也每每“选梦”, 写出反映自己理想梦的作品。如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是反映有关民族斗争、抗战报国之理想梦的;龚自珍的《梦中作四截句》, 是反映政治追求之理想梦的;梅尧臣的《梦登河汉》, 是反映对政治现实不满, 借天上影射人间之理想梦的。这类作品, 都带有浪漫的和理想的色彩。   清代戏曲批评家李渔在其《闲情偶寄》中, 谈到诗的功能时曾说:“予生忧患之中, 处落魄之境, 自长至老, 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 非但郁藉以舒, 愠为之解, 且尝僭作两间最乐之人, 觉富贵荣华, 其受用不过如此。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 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做官, 则顷刻之间便臻富贵;我欲致仕, 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 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 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 则西天蓬岛, 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李渔所谓“真境”, 即忧患的现实世界;“幻境”, 即“梦”的理想世界。他认为, 真境使人处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无一刻舒眉”, 无从树立人的本根, 于是, 这种人生之“郁”转化成为梦, 转而在梦的心灵世界中寻找人的世界。梦的世界是对现实中忧患世界的反抗, 是对理想的人的世界的呼唤。诗把这种梦传达出来, 创造出诗的“幻境”, 它使人“梦往神游”, 直接游戏于美的理想的世界, 从而获得“乐”, 成为天地间“最乐之人”。正因如此, 所以人们有时就呼唤梦, 希图进入华胥氏之国。祝允明《春日醉卧戏效太白》诗中说:“人生若无梦, 终世无鸿荒。”“鸿荒”原指世界浑沌未开的状态, 这里指纯然放任、彻底自由、绝无规范的理想境界。人生倘若没有梦, 则永远也不会感受到“鸿荒”的境界。如果这样生活在世界上, 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没有梦的社会, 没有梦的人生, 实在是太平板、太单调, 令人难以忍受。   不过, 如果梦内容是追名逐利, 那么这种梦就不能算作“理想梦”, 不但不是理想的, 而且会大伤脑筋。白天为追名逐利营营不已, 梦中为追名逐利劳苦不休, 这样的人生自然是不会有乐趣可言的。戴复古的《梦中亦役役》, 写的正是这种情形。诗云:“半夜群动息, 五更百梦残。天鸡啼一声, 万枕不遑安。一日一百刻, 能得几时闲?当其闲睡时, 作梦更多端。穷者梦富贵, 达者梦神仙。梦中亦役役, 人生良鲜欢。”似这种造成“人生良鲜欢”的梦, 当然不会是“理想梦”了。   南柯梦模式 一方面, 由于梦能给人提供相思的满足和理想的寄托, 让人对其怀抱希冀, 写下大量的“相思梦”和“理想梦”诗歌;另一方面, 因为梦境本就迷离惝恍, 虚无缥缈, 况且一旦惊觉, 会给人带来更大的失望和痛苦, 因而人们又常常把充满失望和痛苦的世事人生拟之于梦, 在诗歌中写下世事人生如梦的主题。就是说, 梦不但具有理想性, 同时还具有虚幻性和寓意性, 能给人以深刻的启发和强烈的警醒。   世事人生如梦在中国古代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哲学思想, 在一些著述中, 写下了许多有关世事人生如梦的故事。如《庄子·齐物论》中的“庄周梦蝶”, 《列子·周穆王》中的“梦蕉”、“梦鹿”, 唐传奇《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中的“黄粱梦”和“南柯梦”等等。诗人们在抒写对世事人生的看法时, 不但巧妙地使用这些典故, 而且进一步, 根据它们所具有的虚幻性和寓意性特点, 将世事和人生拟之于梦。   世事如梦侧重社会而言, 我们不妨称为六朝梦, 即感慨历史沧桑, 兴亡如梦。   我国历史上, 朝代更迭频繁, 为后人留下思考最多的, 是六朝, 即吴、东晋、宋、齐、梁、陈, 前后大约300年, 都建都金陵。唐代李山甫《上元怀古》诗云:“南朝天子爱风流, 守尽江山不到头。”很形象地说出了六朝相继失国的原因, 这就是当国的统治者荒淫享乐, 醉生梦死。一些关心政治的诗人, 特别当国运衰微之际, 便习惯于对这种兴亡史作出反思。他们面对现实而感慨历史的沧桑之变, 发出盛衰兴亡如梦的悲叹, 借历史的教训, 来警诫当今, 垂训后世。如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 司空曙的《金陵怀古》, 刘禹锡的《金陵五题》、《西塞山怀古》等等。或描绘金陵衰败荒凉的景象, 将其现状与历史作比较;或揭示六朝频繁易代的原因, 都在读者心头造成震撼, 留下思考。更有一些诗人, 则形象地把六朝的纷纷代谢比喻为梦, 更是准确地抓住了这段历史白云苍狗、倏忽变灭的特点。如李商隐《咏史》:“北湖南埭水漫漫, 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 钟山何处有龙盘。”当年彩舟容与、歌吹沸天的玄武湖和鸡鸣埭, 现今只剩下茫茫湖水了, 那竿高百尺的一片降旗, 不正是六朝诸代相继更替的证明吗?传说诸葛亮看到金陵形势之雄, 曾说:“钟山龙蟠, 石城虎踞, 帝王之宅也。”然而在李商隐看来, 从孙吴到陈亡的300年间, 恰如侵晓残梦, 转瞬间逝去了, 说什么“钟山龙蟠”, 有何根据呢?言外是说, “国之存亡, 在人杰不在地灵” (屈复《玉溪生诗意》卷七) , 如果单纯地依恃地势险要而不用心治国, 最终也是要亡国的。诗人对于“龙盘”王气的思考, 显然带有历史的进步色彩。   历史上, 一些朝代如梦似幻般地相继灭亡, 不但会惹动诗人产生风云变幻、历史沧桑的悲感, 有时还会引发故国黍离的愁思。如顾炎武的《塞下曲》:“赵信城边雪化尘, 纥干山下雀呼春。即今三月莺花满, 长作江南梦里人。”顾炎武是一位由明入清的爱国志士, 他对于故国拳拳不能忘怀。诗借一位江南思妇深切怀念塞外久戍不归的丈夫的情事, 传达出自己的故国之思。此处所谓“梦里人”, 已非一般所指梦中的心上人, 而是如同陈陶“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陇西行》) 之意, 是“无定河边骨”的同义语, 实指已覆亡的朱明王朝。诗人多么希望这梦里幻影变为真实啊!   人生如梦侧重个体而言, 慨叹人生无常, 往事如梦。   在历代诗人中, 有许多是怀抱理想, 自视颇高, 却没有发展机遇, 难骋其志的人。这样的人生历程, 让他们看透了那不合理的、罪恶的社会现实, 感受到自己生命价值的被束缚被遗弃, 体验到自己立志实现的理想不过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场梦幻, 所以愤而发出“人生如梦”的悲叹。人生无常, 往事如梦, 成为与人类同在的永恒的悲剧性主题。清人王文曾有诗云:“回头却忆十年梦, 梦与山东李白同。” (《经天姥寺》) 李白的人生如梦之叹, 很有代表性。   李白写梦的诗其实并不多, 但他的写梦之作, 却道出了他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和对生命价值的深刻体验。如《古风》其九:“庄周梦蝴蝶, 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 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 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 旧日东陵侯。富贵固如此, 营营何所求!”人在世间, 习惯于做追求荣华富贵的梦, 但做这种梦与获得了荣华富贵的人其人生如梦一样, 都是客观物体的变化现象, 原是不足为凭的。正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 是庄周梦为蝴蝶呢, 还是蝴蝶做梦变庄周?像蓬莱仙岛的水, 也有潮涨水浅的变化, 更何况人间呢?秦朝有个东陵侯邵平, 在秦亡之后沦为种瓜卖瓜的人, 从侯爵变为平民, 是同一个邵平。对他来说, 富贵为侯是往者的梦, 失去的天堂;而自食其力则是人生如梦, 回到了人间。假使认识到人生不过是自然万物的一个瞬间的小小的变化现象, 那么浮生本来就是梦幻, 又何必去营营追求什么富贵呢?所以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写道:“夫天地者, 万物之逆旅;光阴者, 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 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 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 大块假我以文章。”在如同梦幻般短暂的人生中, 应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去生活。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 将这种认识发挥到极致。诗人在梦中飞上天堂, 越过镜湖, 攀登青云梯, 进入洞天府, 来到金银台, 会见众神仙。正当最美妙的境界达到的时刻, “忽魂悸以魄动, 惊起而长嗟”, 梦醒了, 不见了云霞和神仙, 只有枕头和床席。诗人觉悟了, “世间行乐亦如此, 古来万事东流水”, 人生的追求就像这游仙的梦, 存在于幻想, 消失于觉醒。而他更进一步认识到, 人间其实没有美梦可做, 因为在那个权贵控制的世欲人寰中, 追求荣华富贵的人只能低头哈腰、卑躬屈膝地讨生活, 是摆脱不了“臣妾气态间”的屈辱地位的。所以李白愤愤然吐出不朽名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他要告别这人间, 徜徉山水, 回归江湖, 摆脱权贵的束缚, 恢复迷失的自我, 寻求自由生活的乐趣。   苏轼对人生的体认, 与李白有相同处。他在《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 在凭吊历史遗迹, 缅怀历史人物, 进行了历史与现状、理想与实际、须臾人生与无限时空的对比之后, 也曾发出“人间如梦”的深长喟叹。在苏轼现存的300首词中, 直接以“梦”字来谈人生的, 有十多首, 有些作品句中虽无“梦”字, 而表达的依然是“人生如梦”思想的, 亦为数不少。苏轼写梦, 除了寄寓他对人生波澜的理性反思和抒发他那经历如同恶梦般的特有感受之外, 有时还认为人生并不如梦境美好, 梦境还可以让人陶醉片刻, 而人间的忧患却是无法消除而永存的。正如他在《捕蝗至浮云岭, ……》诗中所说:“独眠林下梦魂好, 回首人间忧患长。”   在“人间忧患”面前, 苏轼、李白等人并未真的逃避到“林下梦魂”之中, 换句话说, 说“人生如梦”这话的人, 本身并未真的坠入梦境。他们是清醒的, 理智的。这种说法是他们对现实人生的深刻观察和理性思考。他们揭穿浮生如梦, 其积极意义在于揭露那个不合理的封建社会, 警醒人们去正视压制人、束缚人的社会现实, 激励人们去冲破种种精神桎梏, 寻找美好的生活。当然, “人生如梦”也造成了一些消极影响, 但正面意义是主要的。   梦在我国古代, 含有诸多思想观念、情绪心态和审美的因子, 集注了古人对神秘主义思维与艺术表现上的体验认识。当梦进入诗歌创作领域之后, 便必然地会凝结成形形色色的梦意象以及特殊的表现手法。在这些手法当中, 相思梦模式、理想梦模式、南柯梦模式, 无疑是最常见的三种。诗人们使用它们言志抒情, 表达审美理想, 写下一首首精美的言梦诗, 从而为璀璨的古代诗坛, 增添了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线。   参考文献 []①《梦的解析》丹宁译 ,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 1996年 , 第77页   ②《论语·述而》。   ③《管锥编》 , 第 10 42页— 10 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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