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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 - 宋元王时得龟,亦杀而用之。

谨连其事于左方,令好事者观择其中焉

宋元王二年,江使神龟使于河,至于泉阳,渔者豫且举网得而囚之,置之笼中。夜半,龟来见梦于宋元王曰:“我为江使于河,而幕网当吾路。泉阳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语。王有德义,故来告诉。”元王惕然而悟。乃召博士卫平而问之曰:“今寡人梦见一丈夫,延颈而长头,衣玄绣之衣而乘辎车,来见梦于寡人曰:‘我为江使于河,而幕网当吾路。泉阳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语。王有德义,故来告诉。’是何物也?”卫平乃援式而起,仰天而视月之光,观斗所指,定日处乡。规矩为辅,副以权衡。四维已定,八卦相望。视其吉凶,介虫先见。乃对元王曰:“今昔壬子,宿在牵牛。河水大会,鬼神相谋。汉正南北,江河固期,南风新至,江使先来。白云壅汉,万物尽留。斗柄指日,使者当囚。玄服而乘辎车,其名为龟。王急使人问而求之。”王曰:“善。”

于是王乃使人驰而往问泉阳令曰:“渔者几何家?名谁为豫且?豫且得龟,见梦于王,王故使我求之。”泉阳令乃使吏案籍视图,水上渔者五十五家,上流之庐,名为豫且。泉阳令曰:“诺。”乃与使者驰而问豫且曰:“今昔汝渔何得?”豫且曰:“夜半时举网得龟。”使者曰:“今龟安在?”曰:“在笼中。”使者曰:“王知子得龟,故使我求之。”豫且曰:“诺。”即系龟而出之笼中,献使者。

使者载行,出于泉阳之门。正昼无见,风雨晦冥。云盖其上,五采青黄;雷雨并起,风将而行。入于端门,见于东箱。身如流水,润泽有光。望见元王,延颈而前,三步而止,缩颈而却,复其故处。元王见而怪之,问卫平曰:“龟见寡人,延颈而前,以何望也? 缩颈而复,是何当也?”卫平对曰:“龟在患中,而终昔囚,王有德义,使人活之。今延颈而前,以当谢也,缩颈而却,欲亟去也。”元王曰:“善哉!神至如此乎,不可久留;趣驾送龟,勿令失期。”

卫平对曰:“龟者是天下之宝也,先得此龟者为天子,且十言十当,十战十胜。生于深渊,长于黄土。知天之道,明于上古。游三千岁,不出其域。安平静正,动不用力。寿蔽天地,莫知其极。与物变化,四时变色。居而自匿,伏而不食。春苍夏黄,秋白冬黑。明于阴阳,审于刑德。先知利害,察于祸福。以言而当,以战而胜,王能宝之,诸侯尽服。王勿遣也,以安社稷。”

元王曰:“龟甚神灵,降于上天,陷于深渊,在患难中。以我为贤,德厚而忠信,故来告寡人。寡人若不遣也,是渔者也。渔者利其肉,寡人贪其力,下为不仁,上为无德。君臣无礼,何从有福?寡人不忍,奈何勿遣!”

卫平对曰:“不然。臣闻盛德不报,重寄不归;天与不受,天夺之宝。今龟周流天下,还复其所,上至苍天,下薄泥涂。还遍九州,未尝愧辱,无所稽留。今至泉阳,渔者辱而囚之。王虽遣之,江河必怒,务求报仇。自以为侵,因神与谋。淫雨不霁,水不可治。若为枯旱,风而扬埃,蝗虫暴生,百姓失时。王行仁义,其罚必来。此无佗故,其祟在龟,后虽悔之,岂有及哉! 王勿遣也。”

元王慨然而叹曰:“夫逆人之使,绝人之谋,是不暴乎? 取人之有,以自为宝,是不强乎?寡人闻之,暴得者必暴亡,强取者必后无功。桀、纣暴强,身死国亡。今我听子,是无仁义之名而有暴强之道。江河为汤、武,我为桀、纣。未见其利,恐离其咎。寡人狐疑,安事此宝,趣驾送龟,勿令久留。”

卫平对曰:“不然,王其无患。天地之间,累石为山。高而不坏,地得为安。故云物或危而顾安,或轻而不可迁;人或忠信而不如诞谩,或丑恶而宜大官,或美好佳丽而为众人患。非神圣人,莫能尽言。春秋冬夏,或暑或寒;寒暑不和,贼气相奸。同岁异节,其时使然。故令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或为仁义,或为暴强。暴强有乡,仁义有时。万物尽然,不可胜治。大王听臣,臣请悉言之。天出五色,以辨白黑。地生五谷,以知善恶。人民莫知辨也,与禽兽相若。谷居而穴处,不知田作。天下祸乱,阴阳相错。匆匆疾疾,通而不相择。妖孽数见,传为单薄。圣人别其生,使无相获。禽兽有牝牡,置之山原;鸟有雌雄,布之林泽;有介之虫,置之谿谷。故牧人民,为之城郭,内经闾术,外为阡陌。夫妻男女,赋之田宅,列其室屋。为之图籍,别其名族。立官置吏,劝以爵禄。衣以桑麻,养以五谷。耕之耰之,锄之耨之。口得所嗜,目得所美,身受其利。以是观之,非强不至。故曰田者不强,囷仓不盈;商贾不强,不得其赢;妇女不强,布帛不精;官御不强,其势不成;大将不强,卒不使令;侯王不强,没世无名。故云强者,事之始也,分之理也,物之纪也。所求于强,无不有也。王以为不然,王独不闻玉椟只雉,出于昆山;明月之珠,出于四海;镌石拌蚌,传卖于市。圣人得之,以为大宝。大宝所在,乃为天子。今王自以为暴,不如拌蚌于海也;自以为强,不过镌石于昆山也。取者无咎,宝者无患。今龟使来抵网,而遭渔者得之,见梦自言,是国之宝也,王何忧焉!”

元王曰:“不然,寡人闻之,谏者福也,谀者贼也。人主听谀,是愚惑也。虽然,祸不妄至,福不徒来。天地合气,以生百财。阴阳有分,不离四时,十有二月,日至为期。圣人彻焉,身乃无灾。明王用之,人莫敢欺。故云福之至也,人自生之;祸之至也,人自成之。祸与福同,刑与德双。圣人察之,以知吉凶。桀、纣之时,与天争功,拥遏鬼神,使不得通。是固已无道矣,谀臣有众。桀有谀臣,名曰赵梁。教为无道,劝以贪狼。系汤夏台,杀关龙逢。左右恐死,偷谀于傍。国危于累卵,皆曰无伤。称乐万岁,或曰未央。蔽其耳目,与之诈狂。汤卒伐桀,身死国亡。听其谀臣,身独受殃。《春秋》著之,至今不忘。纣有谀臣,名为左强。夸而目巧,教为象郎。将至于天,又有玉床。犀玉之器,象箸而羹。圣人剖其心,壮士斩其胻。箕子恐死,被发佯狂。杀周太子历,囚文王昌,投之石室,将以昔至明。阴兢活之,与之俱亡。入于周地,得太公望。兴卒聚兵,与纣相攻。文王病死,载尸以行。太子发代将,号为武王。战于牧野,破之华山之阳。纣不胜,败而还走,围之象郎。自杀宣室,身死不葬。头悬车轸,四马曳行。寡人念其如此,肠如涫汤。是人皆富有天下而贵至天子,然而大傲。欲无厌时,举事而喜高,贪很而骄。不用忠信,听其谀臣,而为天下笑。今寡人之邦,居诸侯之间,曾不如秋毫。举事不当,又安亡逃[202]!”

卫平对曰:“不然。河虽神贤,不如昆仑之山[203];江之源理[204],不如四海,而人尚夺取其宝,诸侯争之,兵革为起[205]。小国见亡,大国危殆,杀人父兄,虏人妻子,残国灭庙[206],以争此宝。战攻分争[207],是暴强也。故云取之以暴强而治以文理[208],无逆四时,必亲贤士[209];与阴阳化[210],鬼神为使[211];通于天地,与之为友。诸侯宾服[212],民众殷喜[213]。邦家安宁,与世更始[214]。汤武行之,乃取天子[215];《春秋》著之,以为经纪[216]。王不自称汤、武,而自比桀、纣。桀、纣为暴强也[217],固以为常[218]。桀为瓦室[219],纣为象郎。征丝灼之[220],务以费(民)〔氓〕[221]。赋敛无度,杀戮无方[222]。杀人六畜[223],以韦为囊[224]。囊盛其血,与人县而射之[225],与天帝争强。逆乱四时,先百鬼尝[226]。谏者辄死,谀者在傍。圣人伏匿,百姓莫行[227]。天数枯旱,国多妖祥[228]。螟虫岁生[229],五谷不成。民不安其处[230],鬼神不享[231]。飘风日起[232],正昼晦冥。日月并蚀,灭息无光。列星奔乱,皆绝纪纲[233]。以是观之,安得久长!虽无汤、武,时固当亡。故汤伐桀,武王克纣,其时使然。乃为天子,子孙续世,终身无咎,后世称之,至今不已。是皆当时而行[234],见事而强[235],乃能成其帝王。今龟,大宝也,为圣人使,传之贤(士)〔王〕。不用手足,雷电将之[236],风雨送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当之[237]。今王有德而当此宝,恐不敢受;王若遣之,宋必有咎。后虽悔之,亦无及已。”

元王大悦而喜[238]。于是元王向日而谢,再拜而受。择日斋戒,甲乙最良[239]。乃刑白雉[240],及与骊羊[241];以血灌龟,于坛中央。以刀剥之,身全不伤。脯酒礼之[242],横其腹肠[243]。荆支卜之[244],必制其创[245]。理达于理[246],文相错迎[247]。使工占之[248],所言尽当。邦福重宝[249],闻于傍乡[250]。杀牛取革,被郑之桐[251]。草木毕分[252],化为甲兵[253]。战胜攻取,莫如元王。元王之时,卫平相宋[254],宋国最强,龟之力也。

故云神至能见梦于元王,而不能自出渔者之笼。身能十言尽当[255],不能通使于河,还报于江。贤能令人战胜攻取,不能自解于刀锋[256],免剥刺之患。圣能先知亟见[257],而不能令卫平无言。言事百全[258],至身而挛[259];当时不利[260],又焉事贤[261]!贤者有恒常[262],士有适然[263]。是故明有所不见,听有所不闻。人虽贤,不能左画方,右画圆。日月之明,而时蔽于浮云[264]。羿名善射[265],不如雄渠、蜂门[266];禹名为辩智[267],而不能胜鬼神。地柱折[268],天故毋椽[269],又奈何责人于全?孔子闻之曰:“神龟知吉凶,而骨直空枯[270]。日为德而君于天下[271],辱于三足之乌[272]。月为刑而相佐[273],见食于虾蟆[274]。蝟辱于鹊[275],腾蛇之神而殆于即且[276]。竹外有节理,中直空虚;松柏为百木长,而守门闾[277]。日辰不全,故有孤虚[278]。黄金有疵[279],白玉有瑕[280]。事有所疾[281],亦有所徐[282]。物有所拘[283],亦有所据[284]。网有所数[285],亦有所疏[286]。人有所贵,亦有所不如。何可而适乎[287]? 物安可全乎? 天尚不全,故世为屋[288],不成三瓦而(陈)〔栋〕之[289],以应之天。天下有阶[290],物不全乃生也[291]

【段意】 叙述宋元王救龟、放龟又留龟用之于占卜而使宋国强大起来的完整过程,并由此引发的议论。这部分内容可概括三个层次:

一、神龟受江神之命出使于河神,不幸被渔人豫且捕得;神龟托梦宋元王请其救助,宋元王召请博士卫平占卜吉凶;卫平则建议赶快寻求,宋元王设法救出了神龟。

二、在放不放走神龟一事上,宋元王与其近臣卫平发生了分歧,各人叙述其理由。宋元王认为:龟是神物,又是在患难之中托梦求救过,而且龟还负有出使的使命,不放是无德无礼之举,而有意阻挡别人的使者,破坏别人的计划,更是暴戾的行为。应以桀纣的无道和身死国灭为戒,只做就福避祸的事,故应放走为是。而卫平则认为:龟是天下宝,它能预知利害,看清祸福,留之则国兴民服。它来是天赐之福,放走则反成殃祸,惟有德者能得之为天子。而且天地之间,美丑本来同在,仁义和强暴也同时并存,但也自有圣王和强者的治理,使万物各得其宜。元王应如汤、武那样,顺时适势,以桀纣为戒,以神龟为助力,争做强者的王侯,成帝王之业。宋元王终于高兴地接受了卫平的意见,留下神龟,用于占卜,吉兆灵验,宋国强大了起来,诸侯小国没有能比上宋国的。

三、就神龟被杀作占卜之用,说到事物的两重性,如述说了“贤能令人战胜攻取,不能自解于刀锋,免剥刺之患”等等含有动摇卜筮信念的议论,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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