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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乐书第二》

【提示】 在儒家看来,礼乐互为表里、同为治国安邦的重要手段,故《乐书》与《礼书》蝉联,在“八书”中序列第二。据前人考证,《史记·乐书》亡佚,今本《史记·乐书》系后人割取《礼记》中《乐记》的部分内容拼凑而成。但其序文部分从篇首至“世多有,故不论”共604字当为太史公手笔。《乐书》虽抄自《乐记》,但段落次第不与《乐记》全同,行文亦略有差异,加上内容庞杂、涉及面广,因此段落内容显得错杂松散,全篇结构把握起来确有一定困难。概括起来,《乐书》主要论述了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一、序文部分概括介绍了乐的历史演变;二、论述了乐的本源问题;三、论述了乐与礼之间的关系及其社会作用;四、论述了先王制乐的目的;五、揭示了礼、乐的本质,提出了把握礼乐精神实质与技艺形式的基本原则;六、论述了乐对于施行教化、提高道德修养的重要作用;七、举例说明音乐具有深沉的内涵并且直接关系到国家的治乱兴衰。尽管作者关于乐的作用的论述未免有强调失当的地方,但是作为推行政治教化的重要工具,音乐确实具有不容低估的巨大力量。由于《乐书》内容十分丰富,所论涉及天地、人情、政治、礼乐等许多方面的问题,因此还可以将它看作研究秦汉时期社会风情以及上层建筑理论的重要资料。

太史公曰:余每读虞书,至于君臣相敕,维是几安,而股肱不良,万事堕坏,未尝不流涕也。成王作颂,推己惩艾,悲彼家难,可不谓战战恐惧,善守善终哉?君子不为约则修德,满则弃礼。佚能思初,安能维始,沐浴膏泽而歌咏勤苦,非大德谁能如斯!《传》曰“治定功成,礼乐乃兴”。海内人道益深,其德益至,所乐者益异。满而不损则溢,盈而不持则倾。凡作乐者,所以节乐。君子以谦退为礼,以损减为乐,乐其如此也。以为州异国殊,情习不同,故博采风俗,协比声律,以补短移化,助流政教。天子躬于明堂临观,而万民咸荡涤邪秽,斟酌饱满,以饰厥性。故云《雅》、《颂》之音理而民正噭之声兴而士奋,郑、卫之曲动而心淫。 及其调和谐合,鸟兽尽感,而况怀五常,含好恶,自然之势也?

【段意】 总论制作音乐的目的和音乐具有的作用。指出制作音乐的目的是为了节制人们的欢乐之情,君子是以节制私欲为欢乐的。如《虞书》和《周颂·小毖》所载:懂得节制欢乐的君主才能够居安思危、守礼修德而善始善终;君子以节制私欲为欢乐,所以能够身处安乐而不忘艰危,守礼修德能做到不受外物影响而始终如一。为什么要节制欢乐呢?因为凡事都有个限度,不加以节制,欢乐过分势必会有倾覆的危险。由于人们道德修养的高低而对欢乐的追求也就不同,加上乐有雅正和邪僻之分,因此乐的作用也会大不一样。雅正的音乐可以端正民风、鼓舞士气,具有补救时弊、移风易俗和帮助推行政令教化的巨大作用;而邪僻的音乐,如郑国和卫国的靡靡之音,则使人不免会产生淫乱邪恶的念头。音乐的作用何以会如此巨大呢?因为当声律和谐协调的音乐演奏起来时,连鸟兽都要受到感染,何况是怀有伦常观念和好恶情性的人呢!

【注释】 虞书:亦称《虞夏书》,是《尚书》中关于尧、舜、禹三代帝王事迹的记载。 君臣相敕:君臣互相告诫。事见《尚书·皋陶谟》,《尚书·皋陶谟》是关于舜、禹、皋陶等人议论治国方略的记载。维是几安:即惟几是安,意为考虑着如何转危为安。维:通“惟”,考虑。几:危难。《皋陶谟》作“惟几惟康”。 股肱:大腿和手臂。喻左右大臣。 成王:周成王姬诵,武王之子。颂:《诗经·周颂》,这里指《周颂》的《闵予》、《访落》、《小毖》等篇。成王即位时年少,由周公姬旦(成王叔父)摄政,引起成王另外两位叔父管叔和蔡叔的不满。管、蔡二人散布流言说周公将篡位,于是成王怀疑周公,给了管、蔡以可趁之机,联合武庚等发动叛乱。周公东征平叛历三年之久。待成王长成,周公归政成王,成王乃作《小毖》等篇祭告祖宗,表示悔恨自责。《小毖》诗有“予其惩而毖后患”和“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liao,辛劳)”等语,下文“推己惩艾、悲彼家难”即由此二句衍化而成。 推己惩艾:推究自己发生过错的原因而引起警惕。惩:因受打击而引起警戒。艾:通“”(yi),惩戒。 家难:指管、蔡之乱。 约:穷困。下文“满”为充足,富足。 佚:通“逸”,安乐。 维:通“惟”,思考。 传:解释经义的文字,这里指《诗经》的《毛传》。 人道:犹仁道。 至:指最高尚。 持:握住,引申为制约。 节乐:节制人们对欢乐的无限追求。 州:自然区域,《禹贡》将中国的地域划分为“九州”。故“州”与“国”(诸侯国)相提并论。 情习:人情习俗。 协比:按照使声音协调和谐的原理来排列组合声律。 声律:指宫、商、角、徵(zhi)、羽五声和黄钟、大吕、太簇等十二个音律。详见《律书》“六律”注。 补短:补救缺失。移化:转变风俗教化。 助流:帮助推行。 躬:亲自。明堂:宣明政教之堂,是古代帝王举行庆典、颁布政令、朝会诸侯的地方。 斟酌饱满:指从音乐中吸取力量(受到鼓舞)而精神饱满。斟酌:筛酒未满曰“斟”、满之曰“酌”,指取酒饮用。这里引申为吸取。 饰:修饰,引申为改变、修养。厥:代词,他(们)的。 《雅》、《颂》:《诗经》篇名,也是古代乐曲的分类。雅乐多用于朝廷宴飨和天子朝会诸侯,颂乐多用于宗庙祭祀,二者都被视为“正乐”。理:这里指演奏。 噭(jiao jiao)高亢之声。 郑、卫之曲:春秋战国时期郑国(今河南新郑一带)、卫国(今河南濮阳一带)流行的民间音乐。其内容多为表达男女爱情的诗歌,其乐曲缠绵靡曼,被儒家认为是有伤风化的靡靡之音。《论语·卫灵公》记孔子答颜渊问谓“郑声淫,佞人殆。” 鸟兽尽感:传说尧时乐官夔(kui)主持一次音乐演奏,和谐动听的乐曲声竟引来凤凰和鸣、百兽起舞。故有“鸟兽尽感”之说。 五常:指仁、义、礼、智、信五种修养。

治道亏缺而郑音兴起,封君世辟,名显邻州,争以相高。自仲尼不能与齐优遂容于鲁,虽退正乐以诱世,作五章以刺时,犹莫之化。陵迟以至六国,流沔沉佚,遂往不返,卒于丧身灭宗,并国于秦。

【段意】 简述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们竟相追逐郑音而身死国亡的情况,意在强调音乐与政治的密切关系。政治的衰败导致郑音的兴起,诸侯们的竟相追逐又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孔子虽作乐歌五章来讽刺时事、劝导世人,也终于不能挽救这种礼崩乐坏的颓风。这种颓风一直继续到战国时期,六国诸侯更是沉湎于声色而迷不知返,最后终于为强秦所灭,都没有逃脱身死国亡的命运。

【注释】 封君:领受封邑的贵族。世辟:世代相袭的君主。辟(bi),国君。 争以相高:争着抬高它(郑音)。高,用作使动;相,指代郑音。 齐优:齐国的舞乐艺人。《孔子世家》载,孔子为鲁司寇并摄行相事,励精图治,齐国恐鲁成霸业,于是送给鲁定公八十名女乐。孔子以为淫乐必慢政,于是辞官并离开了鲁国。故云“仲尼不能与齐优遂容于鲁”。遂容:顺利相处。 退:指辞官。正乐:使乐正,即下文“作五章”雅乐以取代郑音。诱世:劝导世人。 五章:《索隐》认为是歌词,孔子所作歌见于《史记·孔子世家》者,仅《彼妇之口》一章,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这首歌词的大意是:作国君的只听信妇人的话,贤人就应该离开;作国君的太亲近那些妇人,必定会灭亡失败。让自己自由自在地打发这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吧! 莫之化:即莫化之,没有能够改变国君们喜郑音好美色的风气。 陵迟:衰落。六国:指战国时期的齐、楚、燕、韩、赵、魏六国。 流沔沉佚:指放纵沉溺于声色之中而不加节制。沔,通“湎”,沉迷;佚,放荡。 卒:结束,指六国的灭亡。

秦二世尤以为娱。丞相李斯进谏曰:“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轻积细过,恣心长夜,纣所以亡也。”赵高曰:“五帝、三王乐各殊名,示不相袭。[上自]朝廷,下至人民,得以接欢喜,合殷勤。非此,和说不通,解泽不流,亦各一世之化,度时之乐,何必华山之騄耳而后行远乎!”二世然之。

【段意】 简述秦二世听信赵高之言,拒绝李斯劝谏,纵情于音乐酒色的情况,其用意仍在强调音乐与政治的密切关系。李斯的进谏指出,沉迷于音乐享受和纵情于酒色之中是商纣亡国的原因。赵高则以音乐具有传播朝廷恩泽、交流上下欢悦之情的作用为理由,极力怂恿秦二世行乐。

【注释】 放弃《诗》、《书》:李斯谏秦始皇焚书坑儒,《诗经》、《尚书》亦在被焚之列,焚书是为了愚民以便统治的需要。此处谏秦二世不应放弃《诗》、《书》,是为了使皇帝增长知识和才干,也是统治的需要,所以并不矛盾。 祖伊:商纣时贤臣。周文王举兵伐黎,祖伊担心亦会攻商,曾劝谏商纣不要沉湎于酒色。 恣心:指放纵情欲。长夜:通宵。 五帝:说法不一,据《史记·五帝本纪》指黄帝、颛顼(zhuan xu)、帝喾(ku)、尧、舜。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武王。乐各殊名:据《汉书·礼乐志》载,黄帝作《咸池》、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尧作《大章》、舜作《招》、禹作《夏》、汤作《濩》、武王作《武》。 说: 通“悦”。 解泽:皇上的恩泽。解通“澥”。澥,大海,以喻极大,这里指皇帝。 化:教化、风尚。 騄耳:良马名,传说是周穆王八骏之一。此处以騄耳喻高雅的音乐,与騄耳相对的自然是指劣马,即郑音一类的俗乐了。这句话的正面意思是说,郑声虽然鄙俗,但也可用来娱乐情性。

高祖过沛,诗“三侯”之章,令小儿歌之。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时歌舞宗庙。孝惠、孝文、孝景无所增更,于乐府习常肄旧而已

【段意】 介绍汉初四代帝王坚持“节乐”治国的情况。汉高祖所作《大风歌》,表现了衣锦还乡的荣耀心情,抒发了渴盼贤才佐助的奋发精神,具有激励后代不断进取的力量。惠帝、文帝和景帝坚持将《大风歌》作为祭祀宗庙的乐歌,命令乐府只能练习一些传统的乐曲。

【注释】 高祖:汉高帝刘邦(前256—前195年)的庙号。刘邦于公元前202年至前195年在位。沛:县名。在今江苏省沛县一带。 “三侯”之章:即刘邦所作《大风歌》。歌词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因歌词中有三“兮”字,“兮”与“侯”古音相通,又同为语助词,所以这首《大风歌》又叫做《三侯之章》。《三侯之章》相当于说“三兮之歌”。 孝惠:即汉惠帝刘盈(?一前188年),其在位时间是前195—前188年。事详《吕太后本纪》。孝文:即汉文帝刘恒(前203—前157年),是刘邦的第四子,其在位时间是前180—前157年。孝景:即汉景帝刘启(前188—前141年),文帝之子,其在位时间是前157—前141年。 习常肄旧:指练习传统的乐曲。“常”、“旧”均指原来就有的东西,“肄”是练习的意思。

至今上即位,作十九章,令侍中李延年次序其声,拜为协律都尉。通一经之士不能独知其辞,皆集会五经家,相与共讲习读之,乃能通知其意,多尔雅之文

【段意】介绍汉武帝对音乐发展的贡献。汉武帝强化乐府机构,拜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御制《郊祀歌》十九章并命李延年为《郊祀歌》调配乐曲。《郊祀歌》文辞古雅,须会集研究五经的专家才能通晓其意。汉武帝一改汉初节制音乐发展的方针,使中国古代音乐的研究深入了一大步。

【注释】 今上:当今皇上,指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年),景帝之子,其在位时间为前140—前87年。 十九章:据《汉书·礼乐志》载,武帝定郊祀之礼(祭祀天地的大礼),所奏《郊祀歌》计十九章,其目为:《练时日》一、《帝临》二、《青阳》三、《朱明》四、《西颢》五、《玄冥》六、《惟泰元》七、《天地》八、《日出入》九、《天马》十、《天门》十一、《景星》十二、《齐房》十三、《后皇》十四、《华烨烨》十五、《五神》十六、《朝陇首》十七、《象载瑜》十八、《赤蛟》十九。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赤蛟》作于武帝太始三年,当在太史公著《史记》之后,这里所言“十九章”系后人补入。但是有学者指出,虽然《史记》断限太初,但所记大事尽武帝之末,并且太史公的卒年(前86年)与汉武帝卒年(前87年)相比还晚一年,因此此处“十九章”当非后人补记。 侍中:两汉时为丞相属官,侍从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应对顾问,是皇帝的亲信人员,地位贵重。至魏晋,侍中一职已是实际上的宰相。李延年(?—约前87年):西汉著名音乐家。中山(今河北省定县)人,不仅善歌,且善创新声。其妹即武帝宠妃李夫人,他也因此进入宫廷。曾仿张骞传自西域的《摩诃兜勒》曲,翻新作“新声”廿八解,被用为军乐,称作“横吹曲”。次序:调节、编排,犹言“谱写”。协律都尉:职掌校正乐律等音乐方面的事务。 五经家:指《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博士。 通知:通晓。 尔雅:近于雅正。指文辞典雅纯正。尔,通“迩”,近也。一说“尔雅”即《尔雅》。

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童男童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暤》,冬歌《玄冥》。世多有,故不论

【段意】 介绍汉武帝时在郊祀太一的祭典上的音乐盛况。自武帝元鼎五年立泰畤于云阳之后,祭太一尊神的郊祀典礼一般每三年一次在甘泉宫举行。时间定在正月上旬的辛日,夜祀从黄昏开始,至天明结束。夜祀时,常有流星从祭坛上飞过。祭祀时,由七十名童男童女一起歌唱。歌唱的内容选自《郊祀歌》十九章中的四章,以《青阳》为春的颂歌,以《朱明》为夏的颂歌,以《西暤》(即《西颢》)为秋的颂歌,以《玄冥》为冬的颂歌。这些歌不只是用于郊祀,它们早已在社会上广泛流传了。

【注释】 汉家:汉朝。但这里实际仅指汉武帝时代,因为武帝元鼎五年始在甘泉宫附近立泰畤坛(祭太—尊神处)行祭天的郊祀礼。上辛:上旬的辛日。祠:通“祀”,祭祀。太一:北极尊神,是天神中地位最尊贵者。甘泉:甘泉宫,汉武帝根据原秦离宫扩建而成,极为奢侈华丽,从武帝起作为汉朝皇帝的行宫,也是皇帝郊祀时的驻跸之所。 祠:通“祀”。 论:论载,指录出歌辞原文加以解说。

按:从篇首至此当为太史公手笔。下一自然段的文字多与史实不符,疑为后人增窜,不足视为信史。

又尝得神马渥洼水中,复次以为《太一之歌》。歌曲曰:“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后伐大宛得千里马,马名蒲梢,次作以为歌。歌诗曰:“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中尉汲黯进曰:“凡王者作乐,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马,诗以为歌,协于宗庙,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耶?”上默然不说。丞相公孙弘曰:“黯诽谤圣制,当族。”

【段意】 介绍汉武帝因得千里马而赋诗言志,并将其诗谱上乐曲作为宗庙祭歌,因此而被中尉汲黯谏阻的情况。武帝所作《太一之歌》,一是感谢天神庇佑,二是夸赞马之神奇勇武;所作《天马之歌》,则抒发了武帝开疆拓土,要使天下臣服的壮志豪情。因为汉初几代皇帝基本实行偃武修文、予民生息的治国方针,汉武帝之诗则已露穷兵黩武、开疆拓土思想的端睨。因此汲黯以“承祖宗”、“化兆民”来劝谏武帝,但被丞相公孙弘加以“诽谤圣制”的罪名,汲黯险遭灭族的大祸。

【注释】 得神马渥洼水中:汉武帝时,南阳新野(今属河南省)人暴利长被判刑发配敦煌(今甘肃省敦煌县一带)屯田,曾得一奇马献给官府。为了神化此马,诡称马从渥洼水中出。渥洼水,在甘肃安西县境,为党河支流。 次:编排。这里指作诗和谱曲,与下文“次作以为歌”的意思相同。次作,“次”言作曲、“作”言做诗。 贡:指赐福。 沾:通“霑”,浸湿。 容与:放纵。“驰容与”犹言纵情奔驰。跇(yi):超越。 安匹:指谁能与它相比。匹,匹配。 大宛(yuan):西域国名。其地当中亚费尔干纳盆地,以产汗血马著名。上文之“神马”疑即汗血马。 降:用作使动,降服。 流沙:流沙泽。即今内蒙额济纳旗之嘎顺诺尔与苏古诺尔湖。四夷: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是中国古代统治者对华夏族以外的少数民族的蔑称。 汲黯(?—前112年):濮阳(今河南省濮阳西南)人,曾任东海(今山东省郯城西)太守,官至九卿,以直言敢谏著称,事详《汲郑列传》。 协:协和音律。引申为演奏。 说:通“悦”。 公孙弘(前200—前121年):菑川(今山东省寿光县南)薛人,历任御史大夫、丞相,封平津侯,事详《平津侯主父列传》。 圣制:即圣旨。《秦始皇本纪》“命为制,令为诏。” 族:灭族。

(以上为《乐书》序文。序文概括介绍了音乐与政治的密切关系以及从先秦至汉武以来音乐的发展演变概况。)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也。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啴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故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壹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段意】论述音乐产生的本源在于人们所受外物的影响,指出先王制订音乐的根本目的。文章首先区别了“声”、“音”、“乐”这三个不同的概念。人们感于外物的刺激而产生某种感情,这种感情直接流露在口头上,就是所谓“声”(声音);不同的声音互相应合而发生清浊高下的变化,这种变化自然地合于一定的音律形式(“方”),就是所谓“音”(乐音);将乐音依照声律和谐的原理编排起来使它具有娱悦人心的特殊效果、或者再配以盾牌刀斧等具有象征意义的各种道具来演唱,这就是所谓“乐”(音乐)。不难看出,乐音虽然直接组成音乐,但音乐的本源仍然是人们受到外物刺激时所产生的各种感情。何以证明这个道理呢?作者紧接着列举了受到不同的六种感情支配所发出的不同的六种声音之间的对应关系,同时强调指出:这六种感情并非人们天生就有的,而是因为受到外物的不同刺激才产生的,因此古代圣明的君王总是非常重视外物对人的刺激作用。最后,作者毫不掩饰地指出,音乐、礼仪、政令和刑罚四者的根本目的是一致的,即都是统治者用以统一民心、安定天下的重要手段。

【注释】 音:此处所谓的“音”,是与“声”和“乐”相对的概念。据下文所述,当指各种声音互相应和变化而自然地合于一定的声律格式的声音,我们在段意中把这种自然具有一定清浊抑扬的声音称做“乐音”,以区别于感受外物刺激时直接流露在口头上的“声”(我们叫它做“声音”)和将“音”按照声律和谐的原理编排加工之后形成的“乐”(即“音乐”)。 变:指发生清浊抑扬等自然变化。 方:指一定的曲调形式。 比音:将具有自然曲调形式的乐音按声律谐和的原理排列起来。比,连缀,编排。乐之:使它(音)具有特殊的娱悦人心的效果。 及:伴和着。干戚:盾牌(干)和刀斧(戚)。这里代表武舞所用的道具。羽旄:鸟羽和牛尾。这里代表文舞所用的道具。 乐:此处的“乐”包括音乐和舞蹈。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音乐是由音(乐音)所直接生成的。 本:产生的本源。人心感于物:人心被外物所感动(即人的思想受到外物的刺激)。 哀心感者:受外物刺激产生悲哀心情的时候。按:以下“乐心感者”等五句结构同此。 噍(jiao)以杀(shai):忧伤而急促。 啴(chan)以缓:轻松而舒缓。发以散:舒畅而开朗。 粗以厉:粗犷而严厉。 直以廉:爽直而庄重。 和以柔:和顺而温柔。 性:天性。 慎所以感之:对使人感动(刺激人心)的外物非常重视。 极:最终的目的。 同民心:统一民心。出治道:使治道出现,即实现太平盛世。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无惉滞之音矣。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搥,其臣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

【段意】 论述声音之道与政治密切相关的道理。文章主要是从三个方面来说明的。首先说明音乐是人们内心感情的外在表现,因此根据音乐流露的不同感情可以考察出人民喜怒哀乐的情绪以及国家的治乱。其次,文章以宫商角徵羽五声来比譬君、臣、民、事、物五者,从声律谐乱的原理来说明人事治乱的现象。最后,以郑、卫两国政治混乱、人心动荡而两国流行的音乐侮慢淫乱为例来深入说明音乐与政治密切相关的道理。

【注释】 生人心者:当是“生于人心者”的省略形式。 文:指声音的节奏形式。与上文的“方”相当。音:仅仅是指音乐的节奏、曲调等形式,与“乐”所指有别。详下文“乐”的注解。 乖:指背离正道。 思:忧伤。 声音:代指音乐。 惉(zhan)滞:不顺畅、不和谐。 宫乱则荒,其君骄:如果宫声淆乱,那么整个曲调必然散漫,这是国君骄纵的反映。 商乱则搥,其臣坏:如果商声淆乱,那么整个曲调必然颓靡,这是臣下腐败的反映。搥:通“颓”。 角乱则忧,其民怨:如果角声淆乱,那么整个曲调必然忧郁,这是民众怨愤的反映。 徵乱则哀,其事勤:如果徵声淆乱,那么整个曲调必然悲哀,这是徭役繁重的反映。 羽乱则危,其财匮:如果羽声淆乱,那么整个曲调必然危宕,这是财物匮乏的反映。 迭相陵:互相侵犯、干扰。迭:更替、轮流。“陵”者非二,有五者之众,故以“迭”修饰“相陵”。 慢:通“漫”,散漫,失去辖制。 比:接近。慢:同注⒀。 桑间、濮上:卫国地名,男女常来此幽会,故后世以为“淫风”的代称。 散:散乱,无辖制力量。 流:流徙。 诬上行私:欺君罔上、营私舞弊。诬:言语不真实。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于伦理者也。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是故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知乐则几于礼矣。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极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

【段意】论述知乐近于知礼的道理和先王制订礼乐的目的。可以分做三层意思来理解。首先论述音乐是与伦理相通的,因为只晓得声音而不了解音乐曲调节奏形式的是禽兽,只晓得音乐曲调节奏形式而不了解音乐内涵寓意的是普通百姓,只有君子才是真正深知音乐内涵寓意的人。音乐是人们内心感情的表现形式,因此,深知音乐内涵寓意的君子可以通过审辨音乐来察知政治的得失。这跟君子通过审辨礼仪的形式就能察知政治的得失是一样的道理,所以说知乐近于知礼。其次,论述能够极度满足人们耳目享受的音乐不能算是最隆重的音乐。在祭祀典礼中,大飨是最隆重的礼仪之一,但是被当作最高祭品的并不是最甘美的食物,而是以水代酒的“玄酒”和发着腥味的生鱼;祭祀周文王的《清庙之歌》是最隆重的音乐,但是演奏时并不是八音齐备,而是仅用一瑟并且让瑟底通孔使声调低沉,参与演奏者只是一人领唱三人应和而已。最后,指出先王制订礼乐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满足人们对美味和声色的无尽追求,而是为了使百姓端正好恶感情、回到做人的 正道上来。

【注释】乐:指既具有声律谐和的音乐形式又具有感情内涵的音乐舞蹈。与仅有曲调节奏形式的“音”相对,“乐”重在强调音乐中包含的感情内涵。但是,从广泛意义上说和通常用法上看,二者往往又是通用无别的。“声”和“音”的情况也是这样。伦理:人伦之理,即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如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等人际之间的道德规范。伦理属于“礼”的范畴,故“通于伦理”即谓与“礼”相通。 治道:治国之道。治国需要审察,审察才能做到审时度势、知人善任;音乐亦需要审察,审辨“声”与“音”、“音”与“乐”之间的区别,通过辨“乐”而能知政。所以说善于审辨乐理,治国之道也就完备(“备”)了。 与:参与。 知乐则几于礼:知乐就近于知礼。知乐须辨声、知礼在辨等,二者相近;但“礼”为人道之极,乐则次之,故言“几”(接近)不谓“同”。 隆:隆重。指衡量音乐的最高标准。 极音:最能满足听觉享受的音乐。 食飨之礼:与“大飨之礼”同。大飨,参见《礼书》“大飨”注。 极味:最能满足味觉享受的食物。按:上一句是说:最隆重的音乐,不是指最能满足听觉享受的音乐。故下文举“清庙之瑟”以为证。这一句说:最隆重的祭礼,不是指最能满足味觉享受的食物。故下文举“尚玄酒而俎腥鱼”以为证。 清庙之瑟:指演奏《清庙》之歌所用的瑟。《清庙》,参见《礼书》“清庙”注。下文“朱弦”、“疏越”、“一倡而三叹”、“玄酒”、“腥鱼”、“大羹”等已见于《礼书》注解,此均不再注以省篇幅。 遗音:余音。所奏《清庙》之歌,由于瑟的底孔疏朗,故乐音量小舒缓,加之和唱者少,故乐曲婉转低回,听完之后,仍如余音在耳,经久不散。余音与下文余味(“遗味”)之说,是儒家“温柔敦厚”、“平和中正”主张的反映。尚:同“上”,用作意动。 和:调和,指调和五味。 极:满足。 平好恶:指调节(控制)好恶感情。反:通“返”,回到。人道之正:做人规范的正确道路。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颂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己,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

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佚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寡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是故先王制礼乐,人为之节。衰麻哭泣,所以节丧纪也;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婚姻冠笄,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段意】 论述制订礼乐的必要性。可以分做两个层次来理解。第一层意思是论述“人化于物”的严重后果。人受外物的影响产生好恶之情,好恶之情不能受到节制,最终会完全丧失一个人善良的天性。人失去天性之后,就会为了满足个人无穷的欲望而做出各种绝灭人性的事来,这样势必会引起天下大乱。因此,为了防止乱世出现,就必须防止“人化于物”,就必须节制人的好恶之情。这就是先王制订礼乐的目的和原因。第二层意思是介绍礼乐的作用。礼的作用是节制人们的心志,如为了防止人们极口腹之欲,所以丧礼规定穿麻质孝服和哭泣的时间和次数,以防止大操大办丧事而糜费钱财和有伤身体。乐的作用是调和人们的感情,如为了防止人们极耳目之欲,所以举“钟鼓干戚”而不言其他。“正名分”也是礼的内容和目的之一。所以,言男女结合有“婚”和“姻”的不同,言男女成人之礼有“冠”和“笄”的区别,这是为了使男女有别;同是宴饮,但有射礼之前的饮酒礼、为乡学贤者送行酬酢的乡饮酒礼、人们平日宴请宾客的“食”和乡人共庆丰收欢聚饮酒的“飨”等四者的不同,这是为给人们的各种交际正名。为了使礼乐得以通行于天下,先王还制订了政令来推行礼乐;为了防止违背礼乐的事情发生,先王还制订了刑罚来惩戒违背礼乐的行为。有了礼乐刑政,以“仁”为核心的“王道”政治就真是完美无缺的了。

【注释】 生:初生时候。静:指感情、道德和各种欲念都未曾萌动。下文的“动”则指开始萌动、产生。 天之性:即天性。 性:指人的社会属性,如感情、道德和各种欲念。颂(rong):通“容”,引申为表现。这两句的意思是:受到外物的各种刺激,人的各种欲念和感情就开始萌动了,人的社会属性(与天性相对)也就表现出来了。 物至知(zhi)知(zhi):外物的刺激到来时,就会被人的心智所感知。 好恶:指喜好和厌恶的感情。 知(zhi)诱于外:心智被外物所诱惑。 反己:指恢复初生时无欲的天性。 天理:自然之理,指同类应当相亲相爱的天性。 人化物:即人化于物。指人被外物所改变,失去了人的天性。 穷人欲:穷尽人欲。指竭力追求欲望的满足。 苦怯:使胆怯者受苦。 人为之节:人被它(礼乐)所节制。 衰(cui)麻:麻布制做的丧服,又称“功服”,有“斩衰”、“齐衰”等分别。哭泣:指服丧期间的哀哭,有时间和次数等规定。 丧纪:丧事。按:丧服用“衰麻”,既体现“贵本”精神又防止奢侈铺张;哭泣有规定,可防止久哭伤身。故言“节丧纪”。 钟鼓:两种乐器,代指音乐。干戚:盾牌刀斧,用作道具,代指舞蹈。按:《乐书》将音乐和舞蹈统称为“乐”,故“钟鼓干戚”代指音乐。但是言乐而不及“丝竹管弦”,实包含先王制“乐”,非为“极人耳目之欲”的深刻含义。 婚姻冠笄(guan ji):表示男女有别的四个概念。《尔雅·释亲》载:“婿之父为姻,妇之父为婚。”同是表示成人的礼节,男子的成人礼叫“冠礼”(古代贵族男子二十岁时举行的加冠仪式),女子的成人礼叫“笄”或“及笄”(贵族女子十六岁时举行加笄一别束发器以表示成年的仪式)。故下文说“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四种宴饮名称。“射”指举行射礼前的宴饮;“乡”指为从乡学中举拔的贤者送行举行的宴饮,《周礼·仪礼》谓之“乡饮酒礼”;“食”(si)指人们平时交际中的宴饮;“飨”指邻里乡人为庆丰收欢聚一堂的宴饮,即《诗经·豳风·七月》中“朋酒斯飨”所记的那种欢庆丰收的宴饮。 正交接:为人们的各种交际关系正名分。按:上句言“别男女”,本句谓“正交接”,都是为了强调礼正名分的作用。 四达:通行于四方,即通行于天下。 王道:儒家所倡导的以“仁义”治理天下的政治主张。备:完备。

(以上为《乐书》的第二部分,主要内容摘自《乐记·乐本章》。主要论述了音乐的本源问题。)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好恶著,则贤不肖别矣;刑禁暴,爵举贤,则政均矣。仁以爱之,义以正之,如此则民治行矣

【段意】概括介绍礼乐的社会作用及其相互关系。本小节文字可视作《乐书》第三部分的总纲。从作用上说,音乐是用以协调人际关系、使人们互相亲爱的;礼制是用以区别人们等级、使人们互相敬重的。因此必须确立礼仪制度、统一音乐的形式。从二者之间的关系上看,礼乐是互为表里、同异相谐而相辅相成的。音乐作用于内(“合情”),礼仪表现于外(“饰貌”);音乐强调形式统一(“同则相亲”),礼仪强调形式各别(“异则相敬”)。但是要使礼乐发挥和谐人心、区别等级的作用,它们都不能过分偏重,否则会产生严重后果:音乐偏重了会使人行为放纵,礼仪偏重了会使人关系疏远。此外,礼乐确立之后,还应该辅之以刑罚,刑罚可以禁止违背礼乐的凶暴行为;还应该用官爵来选贤授能,贤能之士才能使礼乐正确推行。如果在上位的人都能对百姓施以仁爱之心、教以礼义之道,那么治理百姓的大事就好办了。

【注释】 同:用作使动,宾语省略,意为使人感情相通。 异:用作使动,宾语省略,意为使人等级不同。 胜:过分,不适度。流:放纵,没有节制。这句话的意思是:对音乐的作用强调过分了,就会使人们放纵于音乐的享受。 离:疏远。这句话的意思是:过分地讲究礼仪,反而会使人感情疏远。合情:使人感情相合。饰貌:端正人的仪态。 乐文:音乐的形式,指乐曲。 好恶(wu)著:指好恶的标准明确。 均:整齐、有条理。“政均”是对上文“礼义立”、“乐文同”、“好恶著”、“刑禁暴”、“爵举贤”等政治措施得以实现的评价,是从手段措施齐备这个角度上说的,故言“均”不言“治”。 民治:指老百姓自己管理自己,即人民自觉遵守社会秩序的良好社会风气。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合父子之亲,明长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内,天子如此,则礼行矣。

【段意】 论述礼乐对实现儒家“王道”理想的作用。乱起于“怨”、源于“争”,而音乐的作用得到充分发挥以后,就会使人情欢洽没有怨恨;礼制的作用发挥到极点,就会使上下安分没有争夺。人情欢洽无怨恨、上下安分无争夺,儒家的“王道”理想就实现了。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王道”政治的理想图画:无暴民作乱而刑罚不用,诸侯敬服天子而不再兴师动武,百姓安居乐业,天子心气平和,父子关系和睦,长幼秩序分明。此外,为了说明礼乐的作用,文章还论述了真正高尚的音乐必定平易、真正伟大的礼仪必定简朴的道理。

【注释】 乐由中出:音乐是由人们内心深处发出来的。 礼自外作:礼仪是从人们外部的仪态表现出来的。 静:与下文的“文”相对,指缺乏礼所必需的那一类动态仪容。 文:指表现礼节的那些进退周旋的动态仪容。 大乐:指内容和形式真正高尚的音乐。易:平易。 大礼:真正伟大的礼仪。简:简朴,不繁琐。 乐至:指音乐的功能发挥到极点。 揖让:拱手谦让。比喻文德盛行,下位者“无怨”、“不争”,上位者不用兵、不用刑。 暴民:对使用武力反抗剥削压迫的民众的诬称。宾服:即臣服。 兵革:即兵甲,代指战争。 五刑:所指不一,通常是指黥(jing在犯人面额上刺字并染上黑色)、劓(yi割去鼻子)、刖(yue砍脚)、宫(男子阉割、女子幽闭)、大辟(死刑)。此处泛指各种刑罚。 无患:无所忧虑。 乐达:乐教的目的就达到了。 合:和谐,用作使动。 以敬四海之内:据余有丁等人考校,“四海之内”当置于“合父子之亲”句前,下句“天子”当属上作“以敬”的宾语。

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如此则四海之内合敬同爱矣。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礼乐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故事与时并,名与功偕。故钟鼓管磬羽籥干戚,乐之器也;诎信俯仰级兆舒疾,乐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礼之器也;升降上下周旋裼袭,礼之文也。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 明圣者,述作之谓也。

【段意】 论述礼乐的功用及其形式特点,指出只有圣哲的人才能制作礼乐,只有明达的人才能阐述礼乐精深的内涵和复杂多变的形式。礼的功用是用不同的礼节规范来使人们彼此尊敬,乐的功用是用不同的乐曲形式来使人们互相亲爱。但是,礼节规范应当同所处时代的形势相适应,乐曲形式则要与被歌颂者所建立的功业相符合。因此,礼乐的内容和形式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礼节规范是通过不同的礼器和不同的礼仪动作来表现的,不同的乐曲形式则是通过不同的音乐道具和舞蹈动作来表现的。礼乐各自深沉的内涵和精义,也是通过它们各自不同的形式来表达的。因此,一般的人既弄不懂礼乐复杂的形式,也不能透彻理解各种礼乐形式所表达的深沉内涵。只有睿智通达的人才能清楚阐述礼乐的精深涵义,只有圣哲的人才能制作礼乐。

【注释】 大乐与天地同和:意思是说,如同天地调和阴阳而滋养万物一样,最高尚完美的音乐调和着人们的感情而使人们彼此亲爱。 大礼与天地同节:意思是说,如同天地有日月山川高下殊形之别一样,真正伟大的礼仪区别着人们的尊卑贵贱而使人们互相尊敬。 和,故百物不失:意思是说,因为天地使阴阳调和,所以百物滋生才没有失去生态平衡。 节,故祀天祭地:意思是说,因为天地有高下等级之分,所以敬天的仪式叫“祀”、敬地的仪式叫“祭”。 明则有礼乐:指(制约人们行为的事物)有形可见的是礼乐。与“明”相对的是下文的“幽”,幽指无形可见的“鬼神”。古人认为,鬼神虽然无形可见,但无处不在,并且无时不在监察着人们的行为。这两句话的含意是,礼规范着人们的一言一行,乐调和着人们的内心感情,鬼神则使人有所惩戒而不敢妄为。 合敬同爱:指彼此尊敬、互相亲爱。 殊事:指礼的各种仪节规定。殊事是合敬的手段。 异文:指乐的不同乐曲形式。异文是合爱的手段。情:实质。此处指礼乐二者的作用。 事:指礼的仪节。并:齐等。犹言相当、相符。 名:指乐曲(包括舞蹈)的命名。功:指乐曲歌颂对象所建的功业。偕:相符、适合。 钟鼓管磬:是古人演奏雅乐的四种主要乐器。除“管”为吹奏乐器外,其余三种都是打击乐器。羽籥(yue)干戚:是古代乐舞中常用的四种道具。籥,本是管乐器,似笛而短小,有吹籥和舞籥两种,此处指后者。其余三者详前注。 诎信:通“屈伸”。级兆:聚拢(级)和分散(兆)。舒疾:徐缓和迅疾。“诎信俯仰”指舞蹈者的各种姿式变化,“级兆舒疾”指舞蹈表演过程中队列的各种变换。 簠簋俎豆:都是祭祀时盛装祭品的礼器。但它们的用途各别,簠(fu)用以盛稻粱,簋(gui)用以盛黍稷,俎用以盛祭牲,豆用以盛调味品。制度文章:指礼的各种仪节规定。 升降上下周旋裼(xi)袭:概指演礼时的各种动作。“升降上下”指登堂下阶等迎送礼节,“周旋”指各种应酬款待礼节,“裼袭”指脱去外衣(裼)或掩上外衣(袭)以表示尊卑长幼的礼节。

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由天作,礼以地制。过制则乱,过作则暴。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论伦无患,乐之情也;欣喜欢爱,乐之容也。中正无邪,礼之质也;庄敬恭顺,礼之制也。若夫礼乐之施于金石,越于声音,用于宗庙社稷,事于山川鬼神,则此所以与民同也

【段意】 论述礼乐普遍适用于君臣万民的道理。首先论述礼乐是精通天地之道的圣人取法于天地调和万物和区别万物的自然法则而制作的,这就肯定了礼乐的普遍性和权威性。其次,介绍礼乐各自的特性和功用,这就强调了礼乐的适用性。最后,说明礼乐如果是用来享祭宗庙社稷、敬事山川鬼神,那应该是君臣万民都一致的目的和做法。这是反对将礼乐作为满足个人耳目口腹之欲的工具。

【注释】 乐者,天地之和:音乐犹如天地滋养万物的和气。 礼者,天地之序:礼制犹如天地区别万物的秩序。 和,故百物皆化:因为天地的和气,百物才能生长变化。 序,故群物皆别:因为天地的秩序,群物才能有所区别。 乐由天作:音乐是取法于天之和气化育万物的原理制作的。礼以地制:礼制是效法地有山川高下的形貌制订的。 过制则乱:错谬的礼制会使秩序混乱。 过作则暴:错谬的音乐会使人放纵欲念。 兴:指制作。 论伦无患:使人论辨事物条理、无患个人得失。 乐之情也:这是音乐的内在作用。 乐之容也:(使人欣喜欢爱)是音乐功能的外在表现。一本作“乐之官”也。 质:本质、核心。 制:外表、式样。 金石:指钟磬之类的乐器。 越于声音:通过声音来传播。 与民同:指从天子到百姓都一样的适用。

(以上为《乐书》的第三部分。主要内容摘自《乐记·乐论章》。主要论述了礼乐的社会作用及其相辅相成的关系。)

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辨者其礼具。干戚之舞,非备乐也;亨孰而祀,非达礼也。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乐极则忧,礼粗则偏矣。及夫敦乐而无忧,礼备而不偏者,其唯大圣乎!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也;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也。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仁近于乐,义近于礼。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辨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作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

【段意】 论述制礼作乐应当坚持“配地”“应天”的原则。首先指出,礼乐的制订随时代而变化,但礼乐的内容与形式应当跟王者所建功业的大小和政治的清平程度相符合。因为音乐对王者功业颂扬过分了反而会产生忧患,礼仪太粗疏了又容易出现偏差。能使音乐敦厚而无忧患、礼仪完备而无偏差的,只有圣人才能办得到。因为圣人通晓礼乐与天地、鬼神、仁义几者之间相互应合的道理,而世间万物无不受制于天地。所以真正完备的礼制一定是配合地意的、真正完美的音乐一定是顺应天意的。配合地意的礼,就能充分发挥区别万物等第的作用;顺应天意的乐,就能充分发挥使万物协调、和畅的作用。

【注释】 功成作乐:指功业成就以后需要制作音乐来颂扬功德。 治定制礼:指政治安定以后需要制订礼仪来维护纲纪。 辨:辨察,引申为清平。具:完备。 干戚之舞,非备乐也:“干戚之舞”是颂扬武德的音乐,而儒家贵文德,所以说它不是完备的音乐。 亨孰而祀,非达礼也:用熟食祭祀祖先,不符合礼“贵本”(尊崇始祖原始饮食)的原则,所以说它不是通达的礼仪。亨孰,通“烹熟”。 乐极则忧:音乐对王者的功德颂扬太过分了就可能产生忧患。 礼粗则偏:礼仪过于粗疏就可能出现偏差。 敦乐:使乐敦厚。 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也:天高地下而尊卑分明,万物散布各异而井然有序,于是圣人受其启发而制订了礼。 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也:阴阳二气周流不息,总是聚合和谐而化育万物,于是圣人受其启发而制作了乐。 春作夏长,仁也:春天使万物萌生、夏天使万物畅茂,这是天地仁德的作用。 秋敛冬藏,义也:秋收冬藏,这是天地使万物各有所宜的表现。义,宜也。 仁近于乐:天地的仁德是使万物繁育畅茂,音乐的作用是使人们和谐相处有益身心,故言“仁近于乐”。 义近于礼:义使万物各得其宜而井然有序,礼使人们遵守做人规范而社会秩序井然,故言“义近于礼”。 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音乐促进和爱之心,隶属于阳气而顺从天道。敦,敦促。率神,率于神,神指阳气。 礼者辨宜,居鬼而从地:礼仪区别人之行为是否合适,隶属于阴气而顺从地道。居鬼,居于鬼,鬼指阴气。 明备:显著而完备。 官:作用,指发挥作用。

天尊地卑,君臣定矣。高卑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物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

【段意】 论述礼仪效法天地尊卑之别、音乐效法天地二气之和的道理。君臣之位,犹如天尊地卑之别;贵贱长幼,犹如万物高下之辨。人和物无不是依照族类相同而聚在一起,并且各自表现出自己的特性。天上的日月星辰有大小明暗的不同,地上的人物山川有贵贱高下的区别。礼仪正是效法天地间万物有别的这种现象而制订的。天地间阴阳二气互相接触,形成风雨雷电和四季交替,从而使万物萌生奋长。音乐正是效法天地阴阳二气和谐周流而使万物畅茂的道理制作的。

【注释】 天尊地卑:指取法于天尊地卑的自然现象。尊,上位。 高卑已陈:指地势有高低分布的不同。陈,陈列、分布。 位:用如动词,指确定名位。 动静有常:指事物或静或动的规律。常:规律。 方:众说纷纭,似当指族类,即同一种族的人。 性命:指特性和命运。 成象:指日月星辰的分布。 成形:指山川万物的分布。 礼者天地之别:意思是说,礼是效法天地间万物有别的现象制订的。 (ji):升起。 鼓之以雷霆:用雷霆来鼓荡它(指未成形时的生命种子)。按:以下三句的结构和“之”字的意思同此。 四时:春夏秋冬四季。 化兴:化育成形并蓬勃生长。

化不时则不生,男女无别则乱登,此天地之情也。及夫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穷高极远而测深厚,乐著太始而礼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故圣人曰“礼云乐云”

【段意】 论述天地与礼乐相应的道理。阴阳二气运行失序,必然引起化育失时,化育失时则万物不生;没有礼制的约束,男女之间就失去了必需的界限,失去了必需的界限,淫乱的行为势必会大量发生。这些都是天地间的情理,可见礼乐绝非强加于人的东西。礼乐充盈于天地间万事万物之中,是与阴阳并行而与鬼神相通的。如同天地造化之工无处不在、妙测幽微一样,礼乐的功用可以穷极高远、渗透到极其深厚的所在。音乐显示着运行不息的天道,礼制则显示着静止不动的地理。所以圣人说:“乐的含义取法于天,礼的含义取法于地。”

【注释】 化不时:化育不合天时(节令)。 乱:指淫乱行为。登:发生。 极:达到。蟠:充满。 行乎阴阳:与阴阳并行不悖。 测:测量,引申为深入、渗透。 乐著(zhuo)太始:指乐与天相配合。著,附着。太始,古代哲学概念,指事物未具形态时的原始状态,这里指“天”。礼居成物:指礼与地相配合。成物,指“地”,地之所载皆具形态,言已成之物皆载于地。 著(zhu):显示。不息者:指运行不息之道。 天地之间:指天地间之万物。 礼云乐云:《论语·阳货》第十一章:“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孔子这两句话的意思是:礼呀礼呀,难道仅仅是指玉帛这些礼品而言吗?乐呀乐呀,难道仅仅是指钟鼓这些乐器而言吗?所以此处是断章取义。联系上文的论述,这里的意思是:乐的含义取法于天,礼的含义取法于地。

(以上为《乐书》的第四部分。主要内容摘自《乐记·乐礼章》。主要论述明君制礼作乐应该取法于地道天时。)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 ;夔始作乐,以赏诸侯。故天子之为乐也,以赏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时孰,然后赏之以乐。故其治民劳者,其舞行级远;其治民佚者,其舞行级短。故观其舞而知其德,闻其谥而知其行。《大章》,章之也;《咸池》,备也;《韶》,继也;《夏》,大也;殷周之乐尽也

【段意】 论述先王制作音乐的目的是为了表彰有德者。本段文字的论述手法主要是举例说明。由舜作歌词、夔谱乐曲的《南风》之歌,是歌颂诸侯爱民之德的音乐,舜亲自制作五弦琴来演奏,以奖赏实行德政的诸侯。为了区别诸侯德政的大小及政绩的优劣,还规定了赐给诸侯的乐舞的人数和队列间距离的疏密各有不同。如同一听谥号就能知道诸侯生前的政绩优劣一样,观看王者赏赐给诸侯的舞蹈,就能了解这些诸侯的政绩如何。先王所作的音乐舞蹈,无不包含着表彰功德的含义。例如,《大章》是彰显尧的圣德的,《咸池》是歌颂黄帝对百姓普施恩泽的完美形象的,《韶》乐是歌颂舜能继承尧的事业的,《夏》舞是颂扬禹能发扬光大尧舜功德的,而商、周两代的音乐,则是歌颂成汤和周武王结束前朝暴政的文治武功的。

【注释】 五弦之琴:传说神农所制为七弦琴,舜去其文武二弦,留下宫商角徵羽五弦,至周又增为七弦。 《南风》:相传其歌词是:“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富)吾民之财兮!” 夔(kui):舜时乐官。 教尊:教化的地位很高,即很重视教化的作用。 时孰:按时成熟,指风调雨顺的丰收年成。孰,通“熟”。 治民劳者:指诸侯治国使人民劳苦的。下文“治民佚者”与此意思相对,指诸侯治国使民安乐的。 舞行级远:指舞蹈队列之间的距离大。下文“舞行级短”与此意思相对,指舞蹈队列之间的距离小。 谥:古代帝王、贵族、大官僚以及忠烈之士死后,朝廷根据死者生前的事迹所授予的表示褒贬的称号。谥号多为一个字,如“文”、“武”、“桓”、“景”为美谥,“炀”、“厉”、“幽”、“灵”为恶谥。所以说“闻其谥而知其行”。 《大章》:乐名,相传是歌颂尧德的音乐。 章之:彰显尧的圣德。章,通“彰”。 《咸池》:乐名,相传是颂扬黄帝对民普施圣德的音乐。“咸池”即普施的意思。“咸”义训皆,引申为普遍;“池”声与“施”近相通假。 备:完美,指颂黄帝圣德之完美。 《韶》:乐名,歌颂舜能继承尧之圣德的音乐。 《夏》:乐名,歌颂禹能光大尧舜之德的音乐。 大:光大,指歌颂禹发扬光大尧舜之德。“夏”义训为大。 殷周之乐:指商乐《大濩》(歌颂成汤伐桀诛暴的乐舞)和周乐《大武》(表现周武王伐纣武功的乐舞)。尽:有两个涵义,一个意思是说:商乐《大濩》和周乐《大武》都是歌颂消灭暴君(“尽”)的文治武功的。与上文所举《大章》至《夏》都是绪承前代文德并发扬光大的音乐形成对比,故言“尽”。尽者,灭也。另一个意思是说:符合先王制乐以表彰有德者的意思的音乐,到商周两代就再也没有了(“尽”)。因为春秋战国时期是“礼崩乐坏”,秦二世纵情声色,汉初尚简节乐,汉武帝则以音乐为满足耳目之欲的工具。尽者,绝也。

天地之道,寒暑不时则疾,风雨不节则饥。教者,民之寒暑也,教不时则伤世。事者,民之风雨也,事不节则无功。然则先王之为乐也,以法治也,善则行象德矣。夫豢豕为酒,非以为祸也;而狱讼益烦,则酒之流生祸也。是故先王因为酒礼: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备酒祸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欢也。

【段意】论述先王制乐的目的是为了施行教化。主要强调了教化要适时要有节。如同寒暑不合时令就会使人生病,风雨没有节制就会使民饥困一样,教化不及时就会有害于社会,没有节制地役使百姓反而一事无成。然而先王制乐是取法于天地之道的,就是要求治民者善于把握好分寸并使自己的行为符合道德规范。以饮酒为例,由于放纵饮酒而发生的争讼日益增多,所以先王制定饮酒礼,规定主人敬酒一次,宾主应当互相多次行礼。 这样,即使饮酒一天,也不会有醉酒闹事的事情发生,饮酒联欢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注释】 不时:不合时令。疾:生病。 不节:没有节制,指失调(过多或过少)。 伤世:伤害社会,指破坏社会秩序。 事:指役使百姓。 事不节则无功:统治者滥征民力必误农时,误农时则百姓欠收或无收,百姓无收则赋敛无所征,无赋敛则上计考核时无功可言。 以法治:是指先王取法于天地之道而制作礼乐来治理天下。 善:指乐的教化适时、举措有节。行象德:人们的行为符合道德规范。 豢豕为酒:养猪造酒。这里代指摆设酒宴。 狱讼益烦:各种诉讼案件愈来愈多。烦,通“繁”。 酒之流:指饮酒放纵无度。 一献:敬酒一次。 百拜:行礼多次。 备: 防备。

乐者,所以象德也;礼者,所以闭淫也。是故先王有大事,必有礼以哀之;有大福,必有礼以乐之。哀乐之分,皆以礼终

【段意】论述礼和乐在功用上的根本区别,强调礼对包括乐在内的其他一切事物都具有节制作用。音乐是用来表彰功德的,礼仪是用来杜绝一切放纵行为的。无论是举办丧事还是庆贺喜事,哀与乐都不可过分,用以防止过分的界限就是礼的规定。

【注释】 象德:表彰功德。 闭淫:杜绝一切放纵过度的行为。 大事:指丧事。 大福:指吉庆的事。 分:分寸。 皆以礼终:都得用礼来作为界限。终,终结,引申为界限。

乐也者,施也;礼也者,报也。乐,乐其所自生;而礼,反其所自始。乐章德,礼报情反始也。所谓大路者,天子之舆也;龙旗九旒,天子之旌也;青黑缘者,天子之葆龟也;从之以牛羊之群,则所以赠诸侯也

【段意】 介绍天子怎样用礼乐来颁赐对诸侯的奖赏。首先介绍礼乐各自在功用上的特点:乐的特点是导泄人们内心的感情(“施”),礼的特点是联络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讲究有来有往(“报”)。其次指出天子颁赐礼乐的目的:乐用以彰显诸侯之德(“章德”),礼用以奖赏诸侯之功(“报情”)。由于上文已经介绍了音乐彰德的形式(“观其舞而知其德”),所以此处只介绍礼“报情”的具体运用。大辂以其有龙旗九旒和宝龟为标志,被视为只有天子才能乘坐的车驾。为了表示天子对功勋卓著的诸侯的最高奖赏,便在大辂原来的标志上添缀上一群牛羊的图案,这样就成了天子赠给诸侯的珍贵礼物了。

【注释】 施(yi):蔓延,引申为发泄。指乐是用以宣泄内心感情的。一说为“施予。指统治者对人民进行教化,布施所谓恩德而不求报答。” 报:报答,即所谓“礼尚往来”,有恩或有功必有所报。这里指礼还可以用来作为报答别人功德的手段。 乐:快乐,使动用法。所自生:产生音乐的地方,即内心(上文有“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这句话的意思是:音乐是使人内心欢乐的东西。 反:通“返”,指回报。所自始:指最先施予恩德的人。这句说:礼可用来报答最先施予恩德的人。 章:通“彰”,表彰、彰显。 报情:报答感情。指人们平常时候用礼物答谢。反始:“反其所自始”的省略。如万物本乎天,故有祭天的郊祀礼;人皆本乎祖,故有祫祭祖先的禘祭和大飨;恩自天子出,故当舍生以报天子。这些都是“反始”的含义。 大路:即大辂。 舆:车子。 九旒(liu):九条丝穗,缀于旗帜下边,是天子权力的标志之一。 青黑缘者:指绣在龙旗边沿上的青黑二色相间的图案。 葆龟:即宝龟。古人用龟甲占卜吉凶祸福,故以龟为宝。以千岁之龟占卜的结果最为灵验,而千岁之龟的甲壳边缘呈青黑色,故在龙旗边沿绣上青黑色图案以象征宝龟。 从之以牛羊之群:指再把一群牛羊的图案绣到大辂上(以示区别于大辂)。按:有以大辂、龙旗、宝龟、牛羊为四物者,似误。其理由有四:一、大辂、龙旗、宝龟为天子专有之物,是最高权力的象征,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礼法上是绝不允许僭越享用的,因此天子也是绝对不会用以下赠诸侯的。二、如果宝龟是实指其物,则不当以“青黑缘者”这样模糊的语言称之。三、如果“牛羊”是实指其物,同其他三者一併充作礼物,岂不是不伦不类?四、如果天子所赠为四物,则下句首字不当用“则”,而该用“皆”。故愚意以为,天子所赠诸侯者实为一物,即在表示天子权力的“大辂”上面另以“牛羊”图案别之。“龙旗”、“宝龟”示恩宠之极,“牛羊”示仍为天子所牧者也。揆之文意,本节是在论述如何用礼“报情”,作如是解,正好符合“文貌繁,情欲省,礼之隆也”(《礼书》)的行礼原则。 则所以赠诸侯也:就是用来赠送给诸侯的礼物。

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别异,礼乐之说贯乎人情矣。穷本知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礼乐顺天地之诚,达神明之德,降兴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体,领父子君臣之节

【段意】论述礼乐能够贯通人情世务的道理。首先指出,音乐具有稳定感情、礼制具有确定事理的作用。音乐所以能够稳定感情,是因为它能统管一切属于感情的东西而使它们相互和谐;礼制能够确定事理的原因,是因为它能区别等级使人各安其位。因此,有了音乐的调节和礼制的约束,一切都会稳定在一定的限度之内,这就是礼乐贯通人情世务的作用。礼乐何以会有这样巨大的作用呢?原来,音乐能够穷究事物的本源从而推知事物变化的原因;礼制能够发扬真诚的品德而消除虚伪的劣性。而礼乐的这些功用,又因为它们都是顺乎天地诚意、通达神灵恩德的东西。因此,它们能够使天上地下的神灵降临人间、化育形形色色的事物、调节君臣父子等各种关系。

【注释】 情之不可变者:是使感情不会随意变化的东西。 理之不可易者:是使情理不会随意更改的东西。 乐统同:指音乐能统管一切属于感情的东西而使它们相互和谐。 礼别异:指礼制能区别等级使人各安其位。 穷本知变:穷究事物本源而推知变化原因。 情:实质、特性。 著:显著。用作使动,引申为发扬、彰显。 经:原则。 诚:本意。 降:指使上神莅临人间。兴:起,指使下神莅临人间。 凝:指使阴阳二气凝聚,引申为化育。精粗之体:精巧和粗劣的形体,指形形色色的各种事物。 领:统率、制约。

是故大人举礼乐,则天地将为昭焉。天地欣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木茂,区萌达,羽翮奋,角觡生,蛰虫昭苏,羽者妪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而卵生者不殈,则乐之道归焉耳

【段意】 论述音乐具有赞助天地化育万物的功能。由于礼乐顺乎天地的诚意,天地也因为礼乐的推行而欣然交合,表现为阴阳二气相互和谐感应。感受到天地的温暖和慈爱,大地上草木丰茂、五谷茂长、飞禽奋翅、走兽欢跃;无论是虫豸、飞鸟还是走兽,它们无不是繁生速长;也无论是胎生物、卵生物,它们的繁殖过程,全都是顺顺畅畅。总之,天地间生气盎然,大地上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音乐对天地化育功能的赞助。

【注释】 大人:指圣明的君主。按:“圣人”能制礼乐而不能使之“举”(举用、实行),故不言“圣人”;诸侯为政,各有所“举”,故不言“天子”而言“大人”。天下之王、一国之君,皆可以“君主”称之。 天地将为昭:指天地化育万物的功能将因为礼乐的推行而更加显著。 相得:互相适应,即调和。 煦(xu)妪(yu):温暖而慈爱。天降气以养物曰“煦”,地赋物以形体曰“妪”。覆育:指普施温暖慈爱而化育万物。覆,覆盖,引申为普遍、全面;育,化育。 区(gou):通“勾”,指曲出之物,如豆类屈曲而生。萌:指直出之物,如谷类竖直生长。达:畅达,指茂畅地生长。“区萌达”犹言五谷茂畅。 羽翮:羽翼,代指飞鸟。奋:指奋飞。 角觡:泛指兽类。生:指活跃。 蛰虫:蛰伏冬眠于地下的虫豸。昭苏:很快恢复生机。 羽者:指鸟类、禽类。妪伏:慈爱安详地孵卵。 毛者:指兽类、畜类。孕鬻:即孕育。鬻通“育”。 殰(du):胎死腹内。殈(xu):卵裂不成子。 乐之道归焉:指上述勃勃生机都要归功于音乐对天地化育功能的赞助。焉:于此。

乐者,非谓黄钟大吕弦歌干扬也,乐之末节也,故童者舞之;布筵席,陈樽俎,列笾豆,以升降为礼者,礼之末节也,故有司掌之。乐师辩乎声诗,故北面而弦;宗祝辩乎宗庙之礼,故后尸;商祝辩乎丧礼,故后主人。是故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是故先王有上有下,有先有后,然后可以有制于天下也

【段意】 论述必须掌握礼乐的精神实质。礼乐的精神实质同它们的技艺形式是绝不能混同的。比起音乐的精神实质来,音乐的曲调、演奏和舞蹈等技艺形式,只不过是音乐的细微末节而已;比起礼仪的精神实质来,那些用以酬答的宴席、用以祭祀的礼器以及表示迎送的各种礼节等种种仪式,也只是礼仪的细微末节。因此,对于那些仅仅掌握着礼乐的技艺形式的各类人员,在表演礼乐的各种仪式上,都只能使他们居于下位,绝不能让他们跟施行德政有成就和德行修养上有成就的人并列。先王正是首先考虑到了礼乐的精神实质同技艺形式之间这种尊卑、上下、先后、主次的严格区别,所以才制订礼乐并把礼乐推行到整个社会。

【注释】 黄钟大吕:代指音乐的曲调。黄钟,六律的首音;大吕,六吕的首音。详见《律书》。弦歌:奏琴瑟而歌。代指音乐的演奏。干扬:干,盾牌;扬,斧钺。常用作舞蹈道具,这里代指舞蹈。 乐之末节:主语“黄钟大吕弦歌干扬”承前省略。 笾:竹制礼器,祭祀或宴饮时多用作盛果脯。按:上文“布筵席”泛指酬答时的宴席,“陈樽俎,列笾豆”则泛指祭祀时的宴飨。 升降:升,迎客人升堂入座;降,客去时降阶相送。泛指宴饮或祭祀时主客间的一切礼节。 有司:设官分职,职有所司,故称主管某一职事的官吏为“有司”。这里指专管礼仪的官吏。 辩:通“辨”,分辨、辨析。声诗:歌曲与歌词。 北面:面向北方。古代座次礼,以面向南方的座位为尊位,所以“北面”指卑位。弦:指演奏音乐。 宗祝:职掌宗庙礼仪的官吏。 后尸:在尸之后。“尸”见前《礼书》注。 商祝:职掌祭祀、丧葬等礼仪的官吏。五声中,商音凄凉悲怆,故称主持丧礼的官吏为“商祝”。 后主人:后于主人、在主人之后。 德成:指施行礼乐治国取得成就的人。上:指居上位。艺成:指在礼乐的技艺形式方面取得成就的人。 行成:指在个人修养方面取得成就的人。 事成:指在办事才能方面取得成就的人。有上有下:指对“德成”与“艺成”、“行成”与“事成”等各种人有尊卑上下的严格区别。下文“有先有后”意义同此。 有制于天下:有礼乐的制订并把它们推行到整个社会。

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风移俗易,故先王著其教焉

【段意】论述先王推行乐教的原因。音乐是先王最喜爱的东西。但先王之所以喜爱音乐,是因为音乐可以使民向善,并且感人至深,具有移风易俗的作用。因此,先王设立专门的音乐机构来推行乐教。

【注释】 所乐:所喜欢的东西。 善民心:使民心向善。 感人深:感化人心非常之深。同“感人至深”。 著其教:使其教化显著。指推行他的乐教。

(以上为《乐书》的第五部分。这一部分共八节,第1、2、3、8四节摘自《乐记·乐施章》,第4节摘自《乐记·乐象章》,第5、6、7、三节摘自《乐记·乐情章》。主要论述了音乐的本质和先王制作音乐、推行教化的目的,特别强调了掌握音乐的精神实质是推行乐教的大前提和基本原则。)

夫人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焦衰之音作,而民思忧;啴缓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经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

【段意】 论述音乐对人的思想感情具有很大的感染作用。人都具有感情和理智的天性,但喜怒哀乐的情态却变化无常。引起变化的原因,是因为受到外界事物的刺激就会使人产生与刺激相应的不同感情。由于音乐感人至深,其感染作用也就愈加明显。例如,音调低沉而节奏急促的音乐,使人容易感到忧虑;音调舒缓多变而节奏简明的音乐,使人容易感到康乐;曲调粗犷勇猛、气势奋发昂扬的音乐,容易使人变得刚强果断;清正、平和、庄严、诚挚的音乐,容易使人变得严肃诚敬;宽厚圆润、和畅动听的音乐,容易使人变得慈爱;而邪恶散漫、浮躁放纵的音乐,容易使人变得淫乱。

【注释】 血气:指感情活动。心智:指思维能力。 常:常态。 应感起物:指(血气心智)受外物刺激而产生与所受刺激相应的感情。 心术:感情变化。术,道路,引申为活动、变化。形:表现出来。 志微:情调低沉。焦衰:指节奏急促。作:演奏。 啴(chan)缓:舒畅和缓。慢易:悠闲平和。繁文:指旋律丰富多变。简节:节奏简明。 粗厉:粗犷。猛起:指昂扬而起,戛然而收。形容果断。奋末:使弱小者感奋。广贲(fen):使人增加力量。贲,气势旺盛,引申为力量。“粗厉猛起”是就音乐的曲调而言,“奋末广贲”是就音乐的气势而言。 廉直:廉明直率。经正:平稳端正。庄诚:庄严诚挚。 宽裕:宽和安详。肉好(hao):圆润。顺成:流畅。和动:和谐动听。 流辟邪散:放荡邪僻。狄成: 节奏急促。涤滥:放纵。

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然后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也。类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故曰“乐观其深矣”。

【段意】 介绍先王制作音乐,寓礼制的意义于音乐之中的情况。首先介绍先王制乐寓礼义于音乐的内涵之中。先王根据人们“应感起物而动”的天性,考求声律的度数、赋予音乐以礼制的内容,并且把阴阳二气协调和谐的原理、把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的规律融入音乐之中,使音乐活泼而不散漫、凝重而不闭塞,具有阳刚之气而不使人动怒,具有阴柔之气而不使人怯懦,让阴、阳、刚、柔四气各安其位,互不相侵,使它们和畅地相交于音乐的内涵之中,然后和谐地从音乐的曲调上表现出来。其次介绍先王制乐寓礼义于音乐的形式之上。先王推行乐教,因为是对百姓普及音乐,所以放宽对音乐节奏的限制(“广其节奏”)、省减音乐在舞姿和声情上的文采(“省其文采”)。但是,广节奏、省文采必须坚持以表现音乐德行深厚的内容为标准。在乐舞的演出中,应当按照事件的大小和人物地位的尊卑长幼来安排一场舞蹈演出的有关顺序,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有别的等级关系能够通过音乐舞蹈表现出来。所以说,欣赏音乐舞蹈可以从中悟出很深的人事道理来。

【注释】 本之情性:把情性作为制作音乐的根据。“本之情性”是“本之以情性”的省略形式,下文“稽之度数”、“制之礼义”的结构同此,“之”指代音乐。 稽:考核、审察,这里是考求、审定的意思。度数:指五声、十二律的高低。 礼义:礼的涵义。 生气:指阴、阳二气。阴阳二气调和则万物生长,故谓之“生气”。 道:遵循。五常:指金、木、水、火、土五行。一说指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关系,一说指“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 阳:外露,引申为活泼。散:散漫。 阴:藏而不露,引申为凝重。密:缜密,引申为闭塞。 刚气不怒:指音乐有阳刚之气但不会使人动怒。 柔气不慑:指音乐有阴柔之气但不会使人胆怯。 四:指阴、阳、刚、柔四种气质。中:指音乐的内涵。 皆安其位而不相夺:指阴、阳、刚、柔之气各安其位而互不侵夺。按:或谓“安其位而不相夺”者是指“人”,但细察本小节行文,其“之”、“其”两个代词均当指“乐”。本小节介绍先王制乐之法,其直接涉于人事者,唯“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一句。 立之学等:指把音乐用于教化民众。学等,学习(音乐)的众人。等,犹辈、侪,表复数。之,指代音乐。 广其节奏:指使节奏的限制放得宽一些。 省其文采:指省减音乐在声情和舞姿方面的文采(以防止过分的逸乐)。 绳德厚:使德行深厚成为衡量的尺度。绳,标准,名词用作使动。 类:如像,引申为依照。小大:指乐舞所表现的事件的大小及人物的尊卑长幼之分。称(chen):相称,合适。 比:排列、安排。终始之序:指演出中所有涉及次序的地方。 象:象征,表现。事行:指人事方面的各种伦理关系。

土敝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气衰则生物不育,世乱则礼废而乐淫。是故其声哀而不庄,乐而不安,慢易以犯节,流湎以忘本。广则容奸,狭则思欲,感涤荡之气而灭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贱之也。

【段意】 论述君子鄙视邪乐的原因。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指出邪乐产生于乱世。如同土壤贫瘠了草木不长,水流湍急的地方鱼鳖不大,元气衰竭的生物无力繁殖一样,社会动乱的时候,礼制必然废坏、音乐必定淫荡。第二层意思介绍邪乐的主要特征。乱世之音悲哀而不庄重、欢乐而不安定、散漫多变而扰乱节奏、流连沉迷而失去了音乐的本质。第三层意思指出邪乐的危害。乱世之音声调舒缓时则藏容邪恶、声调急促时则激发人的贪欲,它能动摇人们条畅的正气而使人泯灭平和的美德。因此,君子非常鄙视这种音乐。

【注释】 敝:衰败,这里指贫瘠。 烦:烦扰,这里指水流湍急,使鱼受到烦扰。 气:指生物的元气,一种蕴藏在生物体内的自然力。育:繁育、繁殖。 慢:通“漫”,散漫。易:变化,指随意改变节奏。犯节:违犯节奏规定。 流湎:流连沉迷。指音乐演奏过程中随兴反复以满足耳目享受。忘本:指使音乐失去了教化人心的作用。 广:指声调舒缓。容奸:藏容着邪恶的念头。 狭:指声调急促。思欲:指使人产生贪欲。 感:通“撼”,动摇。涤荡:条畅开朗,指毫无杂念。

(以上为《乐书》的第六部分。主要内容摘自《乐记·乐言章》。主要论述音乐的感染作用,强调先王制乐的目的在于寓礼,说明君子摒弃邪乐的原因。)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倡和有应,回邪曲直各归其分,而万物之理以类相动也

【段意】 强调音乐对于改变社会风气具有主导作用。首先论述音乐与社会风气互相影响的关系。如果人们普遍受到邪恶音乐的感染,就可能形成一种逆乱的风气;逆乱的风气形成以后,淫乱的音乐也就兴起泛滥开来。相反地,如果用纯正的音乐去感染民众,就会形成一种和顺的社会风气;和顺的风气形成以后,和美的音乐也就兴起流行开来。由此不难看出,提倡什么样的音乐对于社会风气有着截然相反的两种影响。然后强调音乐对于改变社会风气具有主导的作用。尽管音乐与社会风气互相影响,但是音乐的影响具有主导作用。因为音乐这东西,有所倡必有所和。因此,如果大力提倡流行纯正和美的音乐,走上邪路的人有可能会返回正道;反之,如果让淫乱的音乐流行泛滥,那么,即使正直的人也可能变得邪曲。这就是音乐对于改变社会风气所起的主导作用。

【注释】 奸声:邪恶的声音,与下文“正声”(纯正的声音)相对。逆气:忤逆之气,与下文“顺气”(和顺之气)相对。应:互相应和。 成象:指通过“乐”(音乐舞蹈)来表现。 倡和有应:有所唱必有所和。 回邪:使走上邪路的人返回正道。这里指推行乐教,用正声感人所收到的效果。曲直:使正直的人变得邪曲。这里指听任奸声流行、无视乐教的作用将产生的后果。各归其分:指推行乐教和放弃乐教两种措施各有自己的效验。 以类相动:按照所受影响而发生相应的变化。例如倡之以正声则“回邪”、倡之以奸声则“曲直”。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类以成其行,奸声乱色不留聪明,淫乐废礼不接于心术,惰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使耳目鼻口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然后发以声音,文以琴瑟,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箫管,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旋象风雨;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奸,百度得数而有常;小大相成,终始相生,倡和清浊,代相为经。故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乡方,可以观德矣。

【段意】 论述君子洁身为范、制乐象德以推行乐教。首先介绍君子洁身为范,不让奸声入于耳、乱色入于目、淫乐废礼入于心、邪僻之气入于体,从而使自己的言行完全符合和顺纯正的要求。其次介绍君子制乐象德:谱写内容纯正的歌曲,用琴瑟箫管伴奏,用干戚羽旄伴舞,使音乐舞蹈充分体现高尚的道德、发挥协调喜怒哀乐的作用;清澈明朗的格调象征着天的清明,宽广宏大的乐音象征着地的博大,终而复始的演奏象征着四季的交替,婉转有序的舞姿象征着风雨的调和;五色错杂、文采斑烂而不淆乱,八音和谐、合乎音律而不相侵扰,百物量度各得其数而有常规;大小相辅相成,终始循环相生,此唱彼和清浊分明,交替变换均有规律。再次,介绍君子推行乐教的结果:正乐流行而伦理分明,人人耳聪目明、心情舒畅,社会风气为之大变,天下安乐太平。最后,说明君子推行乐教的原因:小人把音乐作为满足感官欲望的东西,而君子藉音乐修身以求仁义之道;为了使百姓向往正道,君子推行乐教使人们返归自然情性以达于平和之气;百姓走上正道,民心和乐,德化的成效就完全可以观察到了。

【注释】 反情:使善良的人性回归。反,通“返”,用作使动。情,指自然情性即人性,儒家认为,未受外物影响的人性都是善的、美的。和其志:调和自己的心志。 比类:指依照好的榜样来要求自己。成其行:成就自己美好的德行。 乱色:淫乱的色相。聪明:耳和目。 废礼:不合于先王之道的礼仪。 惰慢:傲慢。惰,不敬、轻狂。邪辟:即邪僻,乖戾不正。设:存留,这里是沾染的意思。 百体:身体的各个部分。由:遵循。顺正:即上文“顺气”、“正声”。 行其义: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义,适宜,正当。 发以声音:指用歌唱抒发内心和顺、纯正的思想感情。 文以琴瑟:用琴瑟的演奏来修饰歌唱。文,修饰,使歌声有文采。这里指音乐的演唱。 动以干戚:指用干戚的舞动来表演舞蹈。动,动作,指舞蹈表演。 从以箫管:指用箫管来伴随琴瑟的演奏。按:琴瑟之音柔和,主音乐和顺之气,箫管之音高亢,主士卒昂扬之气,音乐旨在和谐人心,故以琴瑟之音为主,以箫管之音为次,所以言“从”。雉羽和旌旗对干戚的舞动起修饰作用,故上文言“饰以羽旄”。皆主次有别之辞。 奋:发扬。至德:最高尚的德行,指天地之理(即先王制订礼、乐的根据)。 动四气之和:鼓动四时和顺之气。四气,本指春夏秋冬四季温热凉寒之气,汉儒倡“天人感应”之说,附会以人之喜怒哀乐四种感情,亦称“四气”,此处兼指二者。 著:彰显、表现。万物之理:即上文“以类相动”(万物按照所受影响而发生相应的变化)。 清明象天:指乐曲清澈明朗的格调象征着天的清明。 广大象地:指乐曲宽广宏大的音域范围象征着地的博大。 终始象四时:指终而复始的音乐演奏形式象征着四季的交替。 周旋象风雨:指婉转优美的舞姿象征着风雨的调和。 五色成文而不乱:各种色彩交错(指舞蹈表演)而没有淫乱的色相。 八风:指八音(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乐器所奏之音)。从律:合于声律(即五声和十二律)。不奸:没有奸声(邪恶之音)。一说“奸”指干扰。按:上一句言舞蹈表演时色彩纷呈而没有淫乱的色相,本句言八音齐奏而没有邪恶的声音(淫声),正好与上文“奸声乱色不留聪明”相照应。 百度:百物的量度,指包括音乐声律在内的各种事物的限度。常:恒定的数量,常规。 小大:指包括高低、升降等相对的事物之间的关系。 终始:指终而复始的音乐演奏。 代相为经:指相互循环交错,形成一定的规律。 伦:指人伦关系。 乐得其道:把从音乐的欣赏上悟得修身之道作为快乐。 乐得其欲:把从音乐上寻求感官刺激的满足作为快乐。 广乐:推广音乐。 成其教:完成其教化民众的事业。 乡:通“向”,向往、追求。方:指正道。

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乎心,然后乐气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段意】论述纯正美妙的音乐是不可能虚伪造作的道理。因为德性是人性的根本,而音乐是德性的外在表现:无论是言志的诗、抒情的歌,还是表现仪容的舞,三者都是人们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所以,只有感情深厚,诗、歌和舞蹈的文采才会鲜明动人;只有气势充沛,诗、歌和舞蹈的变化才会出神入化;只有和顺之气蕴聚于心中,美好的德性才能通过音乐舞蹈自然地流露出来。因此,真正美妙的音乐是不可能虚伪造作的。

【注释】 性之端:人性之首,即人性的根本。 华:同“花”,指外在表现。 金石丝竹:代指钟、磬、琴瑟、箫管之类的乐器,这里泛指各种乐器。 动:指表现。 三者:指上文的“志”、“声”、“容”。 乐气:指诗、歌、舞。 文明:文采鲜明。 化神:变化神妙。 积中:积聚于心。英华:指德性的神采。

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见方,再始以著往,复乱以饬归,奋疾而不拔也,极幽而不隐。独乐其志,不厌其道;备举其道,不私其欲。是以情见而义立,乐终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息过。故曰“生民之道,乐为大焉”。

【段意】 论述君子制乐的目的在于“象”德,因而纯正美好的音乐是培养民众美好德性的重要手段。首先指出:君子在制乐的时候,是把表达内心感情作为根本目的,声音只是音乐的表现形式,旋律节奏的修饰仅仅是为了增强音乐的感染力量。例如歌颂武王伐纣的《武乐》,其首先击鼓、先走三步、结束时音乐再起等,无不包含着深刻的寓意;其舞步奋勇矫捷而不凌乱,其动作与乐曲含蓄精深而不隐晦,这些把武王大智大勇的精神和指挥若定的气概表现得恰到好处。《武乐》这样纯正美妙的音乐,既表达了武王灭纣而得天下时的欢乐心情,又表现了他诛除暴虐仍不违背仁义之道的仁德。《武乐》所表现的全是仁义之道,没有一点是为了满足个人欲望的东西。这正是音乐“象”德作用的充分体现。凡是纯正美妙的音乐,总是既表达了感情又展示了道义,随着音乐表演的结束,它所体现的仁德就会受到人们的尊崇。这样的音乐,使君子更加追求道德修养的完美,小人则能受其教育而改过自新。所以,纯正美好的音乐是培养民众美好德性的重要手段。

【注释】 心之动:内心感情的表现。 象:表象,即表现形式。 文采:指乐曲在抑扬缓急方面的形式,如“旋律”之类。 动其本:表现音乐的本源(即内心感情,如道德性情等)。 乐其象:使声音具有音乐的特征。乐,名词用作使动。象,指声音(即上文“声者,乐之象”)。 治:研究、编排。饰:指旋律节奏。 先鼓以警戒:首先击鼓以提醒众人作好准备。按:本句至下文“不私其欲”,是对表现武王伐纣情节的乐舞《大武》的概括说明,用以说明音乐“象”德的作用。 三步以见方:起舞之前先走三步以表示伐纣战争的正式开始。见,同“现”,表现;方,犹始。按:据《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即位后,于西周九年,与“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汝)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这是第一次伐纣的会师。第二次伐纣的会师是在“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诸侯咸会。”第三次伐纣是在“二月甲子昧爽”、“诸侯兵会者车四千乘,陈师牧野”。这次战争才是周对殷的正式开战,并且一举灭之。 再始以著往:第二次开始起舞才是具体表现过去的伐纣战争的场面。著,表现、显明;往,指从前的伐纣战争。 复乱以饬归:又用乐曲的尾声来表示战争胜利结束后命令战士归队。乱,指乐曲的末章,即尾声;饬,通“敕”,命令。按:以上四句是揭示《武乐》主要情节的象征意义。 奋疾而不拔:指舞蹈动作极其矫捷而不凌乱。拔,倾侧,引申为不正、凌乱。 极幽而不隐:指舞蹈情节和乐曲的寓意极其含蓄而不隐晦。 独乐其志:指《武乐》表现了周灭殷而得天下的欢乐心情。乐,动词,使动用法。 不厌其道:指《武乐》颂扬战争而没有违背仁义之道。厌,厌弃,引申为违背。 备举其道:指《武乐》全是宣扬仁义之道的内容。 不私其欲:指《武乐》没有宣扬个人私欲的内容。 生民:养民,这里指培养民众向善。

(以上为《乐书》的第七部分。主要内容摘自《乐记·乐象章》。主要论述音乐对社会风气具有很大的影响,必须坚持用君子制作的纯正美妙的音乐来推行乐教、化育民众。)

君子曰“礼乐不可以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致礼,以治躬者也。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故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乐极和,礼极顺。内和而外顺,则民瞻其颜色而弗与争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德辉动乎内而民莫不承听,理发乎外而民莫不承顺,故曰“知礼乐之道,举而错之天下无难矣”。

【段意】论述礼乐对于提高个人道德修养以及治理天下都具有极为重大的作用。可以分做三层意思来理解。首先着重论述音乐与人们道德修养之间的关系。完美的音乐可以使人产生平易、正直、慈爱、忠信之心,具有平易、正直、慈爱、忠信之心,就能经常保持欢乐的心情,心情欢乐必然内心安泰,内心安泰使人长寿,长寿的人通达自然之理,通达自然之理就能达到无所不通的最高境界。这样的人,就能像天一样,虽不说话而有威信;像神一样,虽不发怒而有威严。其次论述礼乐配合使人道德完美。对人卑鄙欺诈的念头来源于内心的不和不悦,对人轻忽怠慢的思想势必表现为不庄不敬的行为。而音乐能使人内心和悦,礼仪能使人行为恭顺。内心和悦而且外貌恭顺的人,既不会有人与他相争,也不会有人对他不敬。这样就实现了道德的完美。最后论述道德的完美体现了礼乐在治理天下方面的巨大作用。如果一个人内心焕发着道德的光辉,行为表现着礼乐的原则精神,那么,就一定会受到人们的支持和拥戴。由这样的人来治理天下,还有什么治理不好的事呢?

【注释】 斯须:须臾、片刻。 致乐:表演音乐。致,传达,引申为表演、运用。 易:平易。直:正直。子:通“慈”,慈爱。谅:忠信。 安:安定、泰然。 久:指长寿。 天:指通晓自然之理。犹“知天命”。 神:指达于无所不通的最高理想境界。 信:指有威信。 威:指气势威严。治躬:治理身体,指端正仪容举止。 慢易:即轻慢、简慢,不拘礼节的样子。 动于内:在内心发生作用影响。 乐极和:音乐的最大作用是和悦人心。 德辉:道德的光辉。承听:听从。 理:指礼乐的原则和精神。 举:指大力提倡。错:同“措”,指普遍推行。

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故礼主其谦,乐主其盈。礼谦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礼谦而不进则销,乐盈而不反则放。故礼有报而乐有反。礼得其报则乐,乐得其反则安。礼之报,乐之反,其义一也

【段意】 论述礼乐在作用与形式等方面的异同关系。首先,从二者作用的对象上看,乐作用于人的内心,礼作用于人的外表;从二者所偏重的方面看,礼偏重于行为谦退,乐偏重于思想充实。其次,比较二者的形式与作用之间的辩证关系:礼仪虽重谦退,但应不失进取精神,并且以富于进取为美;音乐虽重充实,但应有所节制,并且以能有节制为美。接着,说明礼应不失进取,乐要有所节制的原因:礼如果只重谦退而无进取精神,就会使人意志消沉;乐如果只重充实而不加以节制,就会使人放纵情欲。最后,指出礼讲求有来有往(“报”)以表现其谦退并由此求得彼此欢乐,乐则注意反躬自省(“反”)以表现其节制并由此求得心情安宁。礼的有来有往、乐的反躬自省,都是为了使人的行为符合道德标准,因此,它们的精神实质是完全一致的。

【注释】 主:以……为主,意动用法。引申为注重、偏重。谦:谦让精神。 盈:指内容丰富充实。 进:进取精神。 文:指美好。 反:反躬自省,引申为有所节制。 销:同“消”,指意志消沉。 放:放纵。 报:回报,即有来有往。 义:道德,指精神实质。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必发诸声音,形于动静,人道也。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于此矣。故人不能无乐,乐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纶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气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是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故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节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是先王立乐之方也。故听其《雅》、《颂》之声,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诎信,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故乐则天地之齐,中和之纪,人情之所不能免也。

【段意】 论述音乐是先王推行教化的重要手段。可以分为四个层次。第一个层次,说明用音乐推行教化的人性基础。人们不能没有快乐,音乐(舞蹈)是充分表现人们快乐心情的主要形式,因此,音乐是人们不可缺少的东西。第二个层次,说明纯美的音乐为什么会具有教化作用。为了防止人们行为混乱,先王特地制定了《雅》、《颂》之类纯美的音乐来予以引导,使乐曲既使人快乐而又不至于放纵情性、既有条理而又不至于滞涩。总之,先王制定音乐,始终坚持着不让放纵和邪恶的思想影响人们心灵的基本原则。所以,这样的音乐必然会具有教化人心的重要作用。第三个层次,介绍纯美音乐教化作用的主要体现:在宗庙祭祀时演奏,则君臣上下无不和谐肃敬;在族中邻里聚会时演奏,则老幼无不和谐恭顺;在自己家里演奏,则父子兄弟无不和睦亲爱。总之,纯美的音乐在任何场合都表现着协调君臣父子关系和团结千百万民众的教化作用。第四个层次,揭示音乐(舞蹈)作用于人们思想行为的直接原因。人们听到纯美音乐乐曲的演奏,心情就会为之开朗;人们看到表演纯美的舞蹈,仪容就会变得庄严;那些舞蹈的方位、舞步的节奏,都具有规范人们行为举止的作用。这些就是音乐体现天地和谐万物、协调阴阳作用的直接表现。

【注释】 乐:动词,用作使动。指使人快乐。 乐:指内心的欢乐。发诸声音:从声音上发散出来。 形于动静:从动作行为上表现出来。 人道:指人的自然禀性。 声音动静:声音和动作。性术:指性情和它的表现方式。 此:指音乐。 形:指音乐舞蹈的形式。 不为道:指不符合规范。 道之:使它符合规范。道,名词用作使动。 流:放纵、放荡。 文:文辞。指乐章。纶:指有条理。息:止息,引申为呆板、滞涩。 曲直繁省廉肉节奏:指歌舞在婉转与平直(曲直)、复杂与单纯(繁省)、简约与丰满(廉肉)、休止与进行(节奏)等几个方面的变化。 放心:放纵之心。接:接触。指对人发生影响。 立乐:制定音乐。方:指原则。 族长乡里:本来是古代四种行政单位,一般以一百户为“族”、五百户为“长”、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乡”、二十五户为“里”。这里泛指地方上的一族一乡。 闺门:内室之门。代指家庭。 和亲:和睦亲爱。 审一以定和:审定一个高低适当的音,以确定使全曲和谐的主调。 比物:指配合各种乐器的演奏。饰节:指体现节奏。 节奏合以成文:各种节奏组合而构成了完美的乐章。 附亲:依附和亲近。用作使动。 缀兆:同“级兆”,聚拢和分散。指舞蹈队列的变化。 要(yao):合着(乐曲的节奏)。 天地之齐:指体现着天地齐同万物的精神。 中和之纪:是天地中正平和思想的纲要。

夫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军旅鈇钺者,先王之所以饰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齐矣。喜则天下和之,怒则暴乱者畏之。先王之道礼乐可谓盛矣

【段意】 强调音乐是先王用以治国的重要手段。如同军旅斧钺用来显示王者威怒的作用一样,音乐可以用来表现王者的喜悦。军旅斧钺能够使暴乱者畏惧,音乐则能使天下百姓感受到王者的喜悦而产生和乐的感情。使天下人和乐相爱,正是先王施行王道的根本目的,因此音乐是先王治国的重要手段。

【注释】 饰喜:表露喜悦的心情。鈇:同“斧”。 齐:指相应的表现。 和(he):应和。 盛:指得到充分的体现。全句是说:先王之道的精神实质在礼乐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以上为《乐书》的第八部分。主要内容摘自《乐记·乐化章》。主要论述了音乐在施行教化、提高人们道德修养方面具有重大的作用,从而强调音乐是王者治理天下的重要手段。)

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子夏答曰:“今夫古乐,进旅而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合守拊鼓,始奏以文,止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淫,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獶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夫乐之与音,相近而不同。”

【段意】 用问答的形式,论述了古雅乐与新淫声在表演形式和社会影响方面的根本区别。魏文侯提问的大意是:为什么我听古乐总爱打瞌睡,而听新乐时却不感到疲倦呢?子夏对魏文侯的提问不作正面回答,而是从什么是古乐、什么是新乐谈起,通过比较后指出:魏文侯所喜爱的只是“乐音”(徒具音乐形式而不具备音乐本质精神的纯娱乐形式),而乐音与“音乐”(充分体现着先王制定音乐的基本原则的形式)是相似而不相同的两种东西。子夏的意思是,古雅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音乐,以郑、卫新声为代表的新乐只是乐音而已。

【注释】 魏文侯:魏斯,战国时魏国的建立者,公元前446—前396年在位。子夏(前507—前400年):卜商,字子夏,春秋时晋国人,孔子弟子,长于文学,被魏文侯尊以为师。 端冕:玄端(一种黑色的礼服)和玄冕(一种黑色的礼帽)。用作动词。 进旅、退旅:指齐进、齐退,形容行动非常一致。 和正以广:指乐曲平和中正而意境广远。 弦匏笙簧:泛指各种乐器。合守:共同等待。拊(fu)鼓:两种打击乐器,在演奏中用来节制或指挥其他的乐器。拊,又叫“相”,外用皮革制成,内以谷糠之类填充。文:指鼓。 止乱:指结束表演。乱,乐曲尾声。武:指铙。一说指钟。 治乱:指调整节奏的纷乱。 讯疾:指控制演奏速度。讯,告诉,引申为指示、控制。疾,快速,引申为速度。雅:一种打击乐器,形似竹筒,口小身大,大约两围,长五尺六寸,羊皮蒙口,筒身涂漆,中有木棰。 于是语:在此时发表议论。 道古:称颂古人古事。 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指讲述修身齐家平治天下的道理。发:指表演。 进俯退俯:指表演时进和退都弯曲着身子。形容动作很不整齐。 及优侏儒: 加上把侏儒作为乐舞的演员。优,俳(pai)优、倡优,古时以表演乐舞、杂技为业的人。这里用作使动词。 獶(nao)杂:混杂。子女:指男女。 乐:音乐。这里指的是充分体现着“王者立乐之方”的音乐形式。 音:指乐音。这里是指那种只有乐曲形式而不能体现“王者立乐之方”的纯娱乐形式。

文侯曰:“敢问如何?”子夏答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袄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之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诗》曰:‘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俾。俾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此之谓也。今君之所好者,其溺音与?”

【段意】 论述只有德音才配称为音乐的道理。可以分为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说明德音产生于德政。在天地祥和、五谷丰登、人民有德、王者安定天下的时代环境中,圣人首先确定君臣父子的纪纲,然后才考正六律、调和五声,制定了用以协调君臣父子关系和团结千百万民众的音乐。第二层意思,征引《诗经·大雅·皇矣》的诗句,说明德音有助于德政的施行。像王季和周文王那样,运用德音辅治国家,德音能够播扬德政,德政能使善恶分明,善恶分明能使人民顺从,人民顺从则天下安定。这样,王者就能把上天赐给自己的福泽传留给子子孙孙。由于德音充分体现了“王者立乐之方”,所以只有德音才配称为音乐。 同时指出,魏文侯所喜爱的是与德音相反的“溺音”。

【注释】 疾疢(chen):疾病。袄祥:凶兆和吉兆。这里偏指凶兆或灾异现象。 大当:最为适当的时期,即太平盛世。 作为父子君臣:指规定了父子、君臣之间的尊卑关系。以为之纪纲:即以之为纪纲,把明确父子、君臣之间的尊卑关系作为治国的根本纲领。按:本句指圣人制礼确定各种尊卑贵贱的关系。 六律:包括“六吕”,即黄钟、大吕、太簇等十二音律。 五声:指宫、商、角、徵、羽五音。 弦歌:指用音乐演唱。诗颂:指《诗经》中《周颂》、《商颂》等篇章。 德音:指充分体现着“先王立乐之方”即音乐的精神实质的音乐。 莫:《广雅·释诂》“莫,布也。”“莫其德音”言王季的美名远播四方。德音,在原诗中本指美名,在这里借指美好的音乐。 其德克明:能够使他的美德昭著显明。克,能够。 克类:指能使他的人民向善。类,善。 克长:就能为人师长。克君:就能君临天下。 王(wang):统治。名词用如动词。 克顺:就能使他的人民顺从。克俾:人民就能供他驱使、为他出力。俾,使也。一说“俾,从也”,一说“俾,通‘比’,相近、相亲”。俾:及也。俾于文王,言说到周文王的事迹。 靡悔:没有一点细小的过错。悔,小过。 帝祉:上天的福泽。 施(yi):延续、流传。孙子:即子孙。按:以上诗句引自《诗经·大雅·皇矣》,这是一首赞美周朝开国君主王季和文王姬昌美德的诗歌。作者引用《皇矣》,意在说明“德音”与政治的密切关系,与诗的原意略有不同。 溺音:使人沉迷惑乱的音乐。与:通“欤”,语尾助词,表示轻微的反诘语气。

文侯曰:“敢问溺音者何从出也?”子夏答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趣数烦志,齐音骜辟骄志。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不用也。《诗》曰:‘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为人君者,谨其所好恶而已矣。君好之则臣为之,上行之则民从之。《诗》曰‘诱民孔易’,此之谓也。然后圣人作为鞉鼓椌楬埙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钟磬竽瑟以和之,干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庙也,所以献酬酳酢也,所以官序贵贱各得宜也,此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序也。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硁,硁以立别,别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竹声滥,滥以立会,会以聚众。君子听竽笙箫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鼓鼙之声欢,欢以立动,动以进众。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君子之听音,非听其铿锵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

【段意】 指出溺音偏重于色情而有害于道德,论述德音富有道义的深厚内涵,强调君主对自己在音乐上的好恶应该采取相当谨慎的态度。首先以郑、宋、卫、齐四国流行的音乐为例来说明溺音的特点:郑音十分放荡,使人心志迷乱;宋音欢快柔媚,使人意志消沉;卫音急促多变,使人心烦意乱;齐音傲慢邪辟,使人桀骜不驯。其次,列举钟、磬、琴瑟、箫管、鼓鼙等乐器的声音特点来说明德音富有道义的深厚内涵:钟声洪亮可用来发号施令,具有振作士气的作用;磬声坚定可使人明辨是非,具有鼓舞人们为正义事业舍身忘死的作用;琴瑟之声婉转悲凉可使人恬淡正直,具有坚定人们志向的作用;箫管之声音域宽广可导人汇聚,具有团结民众的作用;鼓鼙之声热烈喧腾能鼓舞士气,具有激励战士勇往直前的作用。由于溺音和德音都对人的影响很大而作用完全不同,而君主对音乐的好恶(是喜爱德音还是喜爱溺音)对他的臣下和民众都具有直接的导向作用,因此,强调君主对自己的好恶应该持非常谨慎的态度。

【注释】 好滥:奢糜(好)放荡(滥)。淫志:使人心志迷乱。淫,用作使动。下文“溺”、“烦”、“骄”的用法同此。 燕女:欢快(燕)柔媚(女)。溺志:使人意志消沉。溺,耽溺,引申为消沉。 趣(cu)数:急促(趣)多变(数)。烦志:使人心志烦乱。 骜辟:傲慢(骜)邪僻(辟)。骜通“傲”。骄志:使人骄傲不驯顺。 是:指代“肃雍和鸣”之音,作“听”的宾语。 诱:诱导、引导。孔:很、非常。程度副词。 鞉(tao):乐器名,一种有柄小鼓。椌(qiang):一种外形像覆斗的木制乐器。楬(qia):一种外形像伏虎的木制乐器。埙(xun):一种外形像秤锤的陶制乐器。篪(chi):一种外形像笛子的单管竹制乐器。按:此处所说的六种乐器,前四种均为敲击乐器,后二种为吹奏乐器。这类乐器的声音淳厚朴质,故谓之“德音”。下文所介绍的各种“德音”,都是以这类乐器的演奏为基础,然后根据不同的用途,和之以不同的乐器来表示。 德音之音:演奏德音的乐器。 狄:通“翟”,野鸡尾上的长羽,用作文舞的道具。 献酬酳酢:泛指宴请宾客时的各种礼仪。献,向祖先敬酒致祭;酬,主人向客人敬酒;酳(yin),食毕让客人用酒漱口;酢,客人用酒回敬主人。 官序:即官秩,职位的高低。各得宜:一本作“各得其宜”。宜,指适当的位次。 铿:指声音洪亮。 立号:作为号令。 立横:指振作士气。 立武:指取得战争的胜利(建立武功)。 武臣:指英勇善战之臣。 硁(keng):固执,引申为坚定。立别:指使人明辨是非。别,分辨。 致死:献出生命。 死封疆之臣:为保卫国家疆土而牺牲生命的忠臣良将。死,为动用法;封,同“邦”,国家。 丝:琴瑟之类的弦乐器。哀:指音调宛转悲凉。 立廉:指使人恬淡正直。廉,正直、不贪名利。 立志:指使人志向坚定。 滥:广泛。这里指音域宽广。 会:汇聚。 畜聚之臣:指爱抚百姓、使民心归附的地方官吏。畜,养育,引申为爱抚;聚,聚合,用作使动。 鼓鼙(pi):军用的大鼓和小鼓(鼙)。欢:通“喧”,喧腾。 立动:指鼓动人心。 进众:使战士们前进。进,用作使动。 铿锵:响亮和谐。 彼亦有所合之: 音乐中(彼)也有与自己志趣相契合的东西。意思是说,音乐中还包含着治国的道理。

(以上为《乐书》的第九部分。主要内容摘自《乐记·魏文侯章》。主要论述了古雅乐与新淫声之间的根本区别:古雅乐富有道义的深刻内涵,是授人以德的音乐;新淫声则偏重声色而有害于道德,是使人迷乱的靡靡之音。)

宾牟贾侍坐于孔子,孔子与之言,及乐,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何也?”

答曰:“病不得其众也。”

“永叹之,淫液之,何也?”

答曰:“恐不逮事也。”

“发扬蹈厉之已早,何也?”

答曰:“及时事也。”

“《武》,坐致右宪左,何也?”

答曰:“非《武》坐也。”

“声淫及商,何也?”

答曰:“非《武》音也。”

子曰:“若非《武》音,则何音也?”

答曰:“有司失其传也。如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

子曰:“唯丘之闻诸苌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

宾牟贾起,免席而请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则既闻命矣。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

【段意】记叙孔子与宾牟贾之间关于《武乐》五个情节的含义的问答。对孔子所提的五个问题,宾牟贾依照自己的理解一一作了回答,但被孔子认为都不符合《武乐》本来的意思。于是宾牟贾离开座位,向孔子恳切地求教,尤其是关于《武乐》在演出中演员们久久地停留舞位而且动作迟缓的这一情节的含义,请求孔子作出解释。

【注释】 宾牟贾(gu):人名。事迹不详。 及乐:谈话涉及到音乐方面的问题。 《武》:即《大武》,以表现周武王伐纣的功绩为内容的乐舞。全舞分击鼓进军、大战灭殷、班师南征、治理南疆、分职而治、颂王盛德等六段。《大武》具有舞剧的性质,传为周武王所作。备戒之已久:指演出开始前击鼓警示演员们作好准备的时间很久。 病不得其众:那是演示武王担心众心不齐的历史影子。按:据《史记·周本纪》载,武王伐纣,时在武王继位后十二年,其中武王九年和武王十一年两次大会诸侯于孟津。第一次会师孟津,“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汝)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可以认为,武王两次大会诸侯于孟津而没有对纣王正式宣战讨伐,正是担心还没有完全争取到天下人心的拥护的缘故。 永叹:久久地歌唱。永,久也;叹,咏唱。 淫液:形容乐声如水之浸渍,连绵不绝,拖得很长。淫和液均有“浸渍”的意思。 恐不逮事:指武王担心兵众赶不上战机。逮,及,赶上;事,战事。 发扬蹈厉之已早:刚开始起舞,就突然扬手顿足勃然变色。发,开始;扬,举手;蹈,顿足;厉,脸色严厉;已早,与上文“已久”相对,指迅猛、突然。 及时事:抓住战机,及时对纣王发动战争。 坐:实际指跪的姿势。古人席地而坐,两膝着地,置臀部于脚后跟上。致右宪左:右膝着地而左膝不着地。非《武》坐:据《尚书·牧誓》“今日之事,不愆(超过)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努力)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可以看出,武王在伐纣的战斗中很强调行动的一致、动作的整齐,而《武乐》中“坐致右宪左”似乎是一种参差错乱的姿势,所以宾牟贾认为这不应当是《武乐》中应当有的坐法。 声淫及商:乐曲过分舒缓(淫)而且间杂着悲凉的商音。 非《武》音:表现战斗场面的乐曲应当热烈迅猛(“欢以立动,动以进众”),且“武王伐纣,吹律听声……而音尚宫”(见《史记·律书》序),所以宾牟贾认为“声淫及商”的乐曲不应当是《武乐》应有的声音。 有司:指乐官、乐师。 荒:胡涂、迷乱。 唯:句首语助词。苌弘:周朝大夫,传说孔子曾向他问乐。 吾子:对人的敬称。 免席:离开座席。指站起身来。 既闻命:指自己对“《武》之备戒之已久”的含义的回答(“病不得其众”)已经得到了孔子的肯定。 迟之迟而又久:《武乐》演出的时间太久太久。迟,长久。

子曰:“居,吾语汝。夫乐者,象成者也。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陕,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四伐,盛振威于中国也。分夹而进,事早济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且夫女独未闻牧野之语乎?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禄。济河而西,马散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桃林之野而不复服;车甲弢而藏之府库而弗复用;倒载干戈,苞之以虎皮;将率之士,使为诸侯,名之曰“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散军而郊射,左射《貍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税剑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觐,然后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后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食三老五更于太学,天子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冕而总干,所以教诸侯之悌也。若此,则周道四达,礼乐交通,则夫《武》之迟久,不亦宜乎?”

【段意】 论述了《武乐》的演奏程序及其深刻的历史内涵。论述是采用孔子解释《武乐》几个主要程序的历史含义的形式展开的。孔子的解释,主要针对他对宾牟贾所提的五个问题和宾牟贾提出的一个问题来进行。解释有详有略,其行文线索大致如下:“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解释“《武》之备戒之已久”;“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解释“发扬蹈厉之已早”;“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解释“《武》,坐致右宪左”;“且夫《武》,始而北出”至“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解释“永叹之,淫液之”;“武王克殷反商”至“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解释“声淫及商”;“庶民弛政”至“则夫《武》之迟久,不亦宜乎”,解释“迟之迟而又久”。不难看出,《史记·乐书》摘引孔子与宾牟贾论乐,意在具体说明属于音乐范畴的舞蹈仍然应该体现道义的深刻内容才算是“德音”。

【注释】 居:坐下。 象成:指乐的制作取象于成功者的事迹。 总干而山立:演员们手持盾牌像山一样岿然屹立。总,持;干,盾牌。这是《武乐》起舞前的场面,类似现代舞剧开场时的造型动作。手持盾牌久立不动,故谓之“备戒之已久”。 武王之事:指象征武王伐纣等待各路诸侯时的神态和武王军队无坚不摧的形象。 太公之志:指这是表现姜太公奋发武威佐助武王一举灭纣的意志。“发扬蹈厉”是表现战争已经开始的场面,“已早”言其急不可耐,故引申为迅猛异常。此句回答前面的第三句。武乱:步伐错乱。这是指上文“致右宪左”。 周召之治:这是象征周公、召公分陕而治的情况。按:据《史记·燕召公世家》载“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君主面南而坐,东为左,西为右,席位则以左为尊。下文“五成而分陕,周公左、召公右”也与此合。论亲疏,周公与武王为同胞弟兄,召公仅“与周同姓”;论功德,召公更远逊于周公。故二人虽同为辅弼之臣,但仍有尊卑之别。“致右宪左”(右膝着地以示位卑,左膝不着地以示位尊)正是表示尊卑的一种方式。不了解这一点,所以被看作步伐错乱(“武乱”),宾牟贾则认为“非《武》坐也”。 始:指《武乐》的第一段。下文的“再成”、“三成”等都是指《武乐》的分段。《武乐》共六段,故有“六成”。北出:指出师北上伐纣。商都朝歌位于西周镐京的东北部。 按:自上句“且夫《武》”至“盛振威于中国也”数句,为介绍《武乐》的结构和内容的文字。是插叙部分。 再成而灭商:第二段表现灭商的事迹。 三成而南:第三段表现班师南回镐京的事迹。 南国是疆:即疆南国,指南方各族归顺西周,其地成为西周的疆土。疆,名词用作使动。 分陕:表现周公、召公分陕而治的事迹。参见注。舞者分两队,左队象周公、右队象召公。 复缀:重新回到原来的舞位上。缀,舞位。第六段表现伐纣战争大功告成,故舞者回归原位。 夹振:指舞队两边有人手持金铎(传布命令的大铃)不断地摇动。四伐:指舞者按金铎每摇动一次,便连作四次击刺动作。伐,古代作战的动作,一刺一击为一伐。 盛振威于中国:象征武王在伐纣的战斗中大显军威。中国,中原之国,指商都朝歌(今河南淇县)。上古时代,华夏族建国于黄河流域,以为居天下之中而自称“中国”,称周围各族为“四夷”,四夷所居之地为“四方”。 分夹而进:手持金铎的演员分两列行进。 事早济:象征武王伐纣的战事早告成功(比预想的要早)。 女:通“汝”。独:难道。牧野之语:关于武王大败纣王于牧野(朝歌附近)这场战争的记载。 克殷反商:消灭了商朝以后来到商都朝歌。殷,地名,今河南安阳市,商王盘庚曾迁都殷,故后世以“殷”代指商朝。反,“及”字之误,赶到、来到。一说“反商”指“从商返回”。 蓟(ji):地名,今北京市西南。 祝:地名,今山东长清县东北。 陈:地名,今河南淮阳与安徽毫县一带。 夏后氏:指夏朝。杞(qi):今河南杞县。 宋:今河南商丘。 封:聚土筑坟。王子比干:纣王叔父,任少师之官,因屡次强谏,被纣王剖心而死。 箕子:纣王叔父,任太师,因谏纣王而遭囚禁。 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使箕子演示商朝礼仪,并且恢复了他的职位。一说“商容”指殷贤臣商容,“行商容”谓察访商容。《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命毕公释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闾”可参考。 弛政:指废除了殷纣的暴政。 庶士倍禄:给众士(大小文武官员)成倍地增加俸禄。庶,众多、普遍。 济河而西:指灭商以后,武王率师渡过黄河西归镐京。 桃林:今河南灵宝东北与陕西潼关之间的地区。服:用牛拉车。 车甲:战车和铠甲。弢(tao):弓套。这里用如动词,是包裹、蒙盖的意思。 倒载干戈:把武器的锋刃向内或向下放置。 苞:裹起来。名词用如动词。 率:通“帅”。 建櫜(gao):将所有武器收藏起来。建,通“键”,锁闭;櫜,收藏衣甲兵器的袋子。以上数句,介绍武王西归以后,采取“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将帅解甲”等一系列偃武措施,后世把武王的这些措施简称为“建櫜”。 散军而郊射:解散军队,让原来的将士到郊学中练习射礼以教贵族子弟。 左射《貍首》:在东郊射宫习射时,演奏《貍首》。 右射《驺虞》:在西郊射宫习射时,演奏《驺虞》。 贯革之射:穿透铠甲的射击,指用于打仗的射击。息:停止不用了。郊射是一种培养礼节的体育活动,不同于打仗的射击。 裨(pi)冕搢笏(jin hu):身穿礼服(裨)、头戴礼帽(冕)、腰插笏板。这是古代朝服的装饰。本句的意思是说,原来带兵打仗的将帅们全都穿上朝服,留在京都不再打仗了。裨、冕,名词用如动词;搢,插;笏,朝笏,古代大臣上朝奏事时所执的板子,用以记事。 虎贲(ben)之士:勇猛的武士。税:同“脱”。税剑,解下刀剑,泛指武士们脱下了戎装。 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朝会、祭祀、庆赏、选士等大典均在此举行。 朝觐(jin):诸侯朝见天子。春季来朝曰“朝”、秋季来朝曰“觐”。 所以臣:指为臣之道。 耕藉:即“藉礼”。古代帝王、诸侯征用民力来耕种公田(天子、诸侯的份田),称为“藉田”。每逢春耕开始前,由天子或诸侯率领群臣到藉田上扶犁耕作一次(做几下动作),以此表示对农业生产的重视和对祖先的奉祀(用亲自耕种的谷物来敬奉给祖先)。这就叫“耕藉”。所以敬:指应当怎样敬奉祖先和表示重视什么。 三老五更:一说“三老”与“五更”各为一人,一说“三老”为三人、“五更”为五人。三老、五更都是年老退休了的官员。帝王用对待父兄的礼节来尊养这些年老退休官员以示敬老(“悌”)。以下四句都是天子敬养三老五更的礼节。太学:古代国家的最高学府。 袒而割牲:指天子脱去礼服,亲自割取牲肉献给三老五更。 执酱而馈:天子亲自把调味品(酱)捧送给三老五更。 执爵而酳:天子亲自捧着酒杯请三老五更宴毕漱口。 冕而总干:天子头戴礼帽、手持盾牌亲自主持演出仪式。 悌(ti):敬爱兄长,顺从长上。 周道:周朝的治国之道,周朝的教化。 交通:彼此相通。 不亦宜乎:意思是说,《武乐》的演出要表现上面所说的这么多的内容,它的演出经历了很长的时间,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以上为《乐书》的第十部分。主要内容摘自《乐记·宾牟贾章》。通过记叙孔子与宾牟贾关于《武乐》内容的讨论,全面细致地论述了“德音”(雅乐)无不包含着深刻的历史内涵、无不表现着仁义之道。)

子贡见师乙而问焉,曰:“赐闻声歌各有宜也,如赐者宜何歌也?”师乙曰:“乙,贱工也,何足以问所宜。请诵其所闻,而吾子自执焉。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清廉而谦者,宜歌《风》;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夫歌者,直己而陈德,动己而天地应焉,四时和焉,星辰理焉,万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商人志之,故谓之《商》;《齐》者,三代之遗声也,齐人志之,故谓之《齐》。明乎《商》之诗者,临事而屡断;明乎《齐》之诗者,见利而让也。临事而屡断,勇也;见利而让,义也。有勇有义,非歌孰能保此?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队,曲如折,止如槁木,居中矩,句中钩,累累乎殷如贯珠。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子贡问乐》

【段意】 通过记叙师乙与子贡讨论歌唱的有关问题,主要论述了音乐的情调与歌唱者的性格应各自相宜的道理。首先介绍相宜的表现。依次列举了适合歌唱《周颂》、《大雅》、《小雅》、《国风》、《商颂》、《齐风》的各种性格。接着论述相宜的原因,其原因有三:第一,与歌唱的目的有关。歌唱是为了直抒胸臆以表现自己内在的美德,被歌声激发起来的真实感情能够同各种自然祥瑞相应和。第二,与音乐情调的陶冶作用有关。受《商颂》的情调陶冶的人,遇事常常能有决断;而受《齐风》的情调陶冶的人,见利总是能够辞让。同时,决断所表现的“勇”和辞让所表现的“义”,又总是要通过歌曲表现出来。第三,与音乐情调变化的规律有关。歌唱等于是拖长了声音在说话,随着感情的变化,拖长了声音说话还不足以表达感情时,就用感叹吟咏来表达,感叹吟咏也不足以表达感情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这跟歌声的变化规律一样,上扬时高亢激昂,下降时低沉压抑。总之,什么情调的乐曲适合什么性格的人歌唱,这是符合感情变化和音乐情调变化的规律的。

【注释】 子贡(前520—前456年):孔子学生,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师乙:乐师名乙。 声歌各有宜:指歌曲(声)与歌唱者(歌)有各自相适合的情况。 请:表示谦敬的副词,可译为“请允许我……”。诵:讲述。 自执:自己决断。 《颂》,《诗经》篇名。《诗经》按其内容和来源分为十五《国风》、二《雅》(《大雅》、《小雅》)和三《颂》(《周颂》、《鲁颂》和《商颂》)。以下文有《商》之别,这里的《颂》当是指《周颂》。 恭俭:谦恭谨慎。俭,约束、不放纵,引申为谨慎。 《风》:《国风》。《国风》有十五大类,究竟是哪一国的《风》诗呢?以下文有《齐》(《齐风》)与此并述来看,这里的《风》相当于说“民歌曲调”。肆直:坦率。 《齐》:《齐风》。 直己:直率地表白自己的心意。 动己:激发起自己的德性。 理:有条理,指星辰运行有序。 志:记录。 屡断:果断。屡,疾也,引申为果敢。孰:怎么。保:养育、产生。引申为表现。 上如抗:音调上扬时高亢激昂。抗,通“亢”,高亢激昂。 下如队:音调下降时低沉压抑。队,同“坠”。 曲如折:音调婉转时波折四起。 止如槁木:歌曲中止时如同枯木一样寂然无声。 居中矩:乐曲小的回环如同矩尺的直角。居,微曲。句中钩:乐曲大的回环如同弧形的弯钩。句,同“勾”。 累累乎殷如贯珠:把一曲曲音调变化各异的歌曲收集起来,其丰富多彩如同串串明珠。殷,盛多,丰富。 歌之为言:把唱歌看作说话。 长言:拖长了声音说话。 说:同“悦”。 言之不足:说话不足以表达内心喜悦。 《子贡问乐》:此为篇题,依各篇惯例不当置于篇末。

(以上为《乐书》的第十一部分。主要内容摘自《乐记·师乙章》。主要论述了不同的音乐情调可以陶冶不同的性情的道理。)

凡音由于人心,天之与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响之应声。故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与之以殃,其自然者也

【段意】 论述了“天”与“乐”感应相通的问题。如同某一物体的影像必然反映该物体的形状、某一声响的回音也必然与该声响相呼应一样,主宰自然界万千事物命运的“天”,对于做好事和做坏事的人也必然会给以相应的回报。由于音乐产生于人心,音乐有善有恶,喜爱好音乐(雅乐)还是喜爱坏音乐(淫声),也必然会得到“天”给予的与善恶相应的回报。

【注释】 由于:产生于。按:自本段以下至篇末的内容,不见于汉儒郑玄《三礼目录》所载《礼记·乐记》的篇目。但在今本《十三经注疏》中,唐人孔颖达引西汉刘向《别录》,认为《乐记》当为二十三篇(比《三礼目录》多十二篇),则本段当摘自《乐记·奏乐章》。 景:同“影”。影像、影子。 响:回声。 与:给予。这里是“回报”的意思。 其自然者:这是天然的道理。按:认为对“雅乐”和“淫声”的不同喜爱,必然招致相应的善恶报应,这是汉儒“天人感应”的唯心主义思想在音乐理论上的反映。

故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纣为朝歌北鄙之音,身死国亡。舜之道何弘也?纣之道何隘也?夫《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夫朝歌者不时也,北者败也,鄙者陋也,纣乐好之,与万国殊心,诸侯不附,百姓不亲,天下畔之,故身死国亡。

【段意】 举例证明“天与乐感应相通”的论点。虞舜所喜爱的《南风歌》,是顺应自然适合生长的音乐,这样的音乐符合天地的意志和深得诸侯的欢心,虞舜也因此而使得天下大治,个人的政治前景远大辉煌。而商纣所喜爱的是那些市井流行的靡靡之音和北地边境上的粗野歌声,这类音乐,顾名思义就包含着失败鄙陋和不合时宜的意思,因此商纣招致众叛亲离、身死国灭的可悲下场。可见音乐与天意相通。

【注释】朝歌:其义说法不一,一说是歌曲的专名,即《朝歌》;一说是泛指都邑市井中流行的淫靡音乐。北鄙:一说是歌曲专名,即《北鄙》;一说是泛指北方边境地区流行的民间音乐。 道:道路,引申为前途、前景。何弘:为什么会远大。弘,宏大。“何弘”与“何隘”相对。 乐好之:应理解为“乐之好之”,即以它(《南风歌》)为乐并且很喜爱它。乐,欢乐,用作意动。 乐(le):欢乐。 万国:各诸侯国,指各国诸侯。 朝歌者不时:一大清早(朝)就唱歌(歌)是不合时宜的。朝,音zhao,早晨。 北者败也:“北”的意思就是衰败。北,“背”的古字,作战失败时逃跑的人背对敌人,故以“背”(北)喻失败,今有“败北”一词。这里是衰败的意思。 鄙者陋也:“鄙”的意思就是见识浅陋(或者粗劣)。鄙,边远的地方,处在边远地方的人见识不广,故“鄙”的引申义有浅陋、庸俗的意思。 畔:通“叛”。

而卫灵公之时,将之晋,至于濮水之上舍。夜半时闻鼓琴声,问左右,皆对曰“不闻”。乃召师涓曰:“吾闻鼓琴音,问左右,皆不闻。其状似鬼神,为我听而写之。”师涓曰:“诺。”因端坐援琴,听而写之。明日,曰:“臣得之矣,然未习也,请宿习之。”灵公曰:“可。”因复宿。明日,报曰:“习矣。”即去之晋,见晋平公。平公置酒于施惠之台。酒酣,灵公曰:“今者来,闻新声,请奏之。”平公曰:“可。”即令师涓坐师旷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而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也,不可听。”平公曰:“何道出?”师旷曰:“师延所作也。与纣为靡靡之乐,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自投濮水之中,故闻此声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国削。”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愿遂闻之。”师涓鼓而终之。

【段意】 记卫灵公献所得“新声”于晋平公的故事。故事分为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记叙卫灵公驻濮水夜闻“新声”的经过,后一部分记叙师旷论濮水“新声”的出处。从结构上看,本节内容是举例说明论点“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与之以殃”的。濮水“新声”是亡国之音,众人听不到,而让卫灵公首先听到,这是因为卫灵公沉溺于靡靡之音(“为恶”),故“天与之以殃”。既然知道濮水“新声”是亡国之音,晋平公仍然要把它听完,可见这是一个耽于声色而无视国事的君主,故让它也听到这亡国之音,也是“天与之以殃”。

【注释】 卫灵公:姬元。前534—前493年在位。此时卫国已经削弱为小国。 之:前往。 濮水之上:指濮水之滨。舍:住宿。 鼓:演奏。 师涓:卫国乐官。 写:记录,指用琴摹仿练习。 援:把持、操着。 习:通晓。 去之晋:离开(濮水之上)到晋国去。 晋平公:姬彪。前557一前532年在位。上距晋文公称霸诸侯约一百年,下距魏文侯分晋而立亦约一百年,是晋国这个春秋大国由盛转衰的时期。 施惠之台:一说故址在今山西侯马市附近,一说故址在今山西新绛附近。 师旷:晋国乐官。盲人,善于弹琴,尤善辨音。 抚:按住。 何道出:谓“新声”出于何处。 师延:商纣乐官。 先闻此声者国削:卫国始封君康叔是周武王同母兄弟,至卫庄公时,卫国一直是春秋大国。但自庄公以后,卫国“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之事屡有发生,尤其卫君之淫乐奢侈令天下风气大坏,卫国亦从此一蹶不振、沦为大国附庸。卫国衰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卫国地处商朝旧都,受商朝淫靡之风的影响最直接也最广泛,所以说“先闻此声者国削”。 愿遂闻之:希望能使我听完这支曲子。愿,希望。遂,终、竟。

平公曰:“音无此最悲乎?”师旷曰:“有。”平公曰:“可得闻乎?”师旷曰:“君德义薄,不可以听之。”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愿闻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集乎廊门;再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

【段意】 记师旷鼓琴招来仙鹤翔集,说明音乐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对于缺少德义的人来说,音乐强大的感染力只能使他们沉湎于声色的享受。师旷根据晋平公多次声言“寡人所好者音也”,了解到晋平公是一个不懂得音乐的精神实质而只追求声色享受的人,所以认为晋平公不配欣赏最具感染力的音乐。

【注释】 音无此最悲乎:乐曲中没有比这支曲子更有感染力的了吗?这句的结构可以理解为“音无最悲于此乎”。悲,动人心弦、具有感染力。 玄鹤:黑色的鹤,传说中的仙鹤。二八:十六只。廊门: 由走廊通往厢房的门。 延颈:伸长脖子。舒翼:张开翅膀。

平公大喜,起而为师旷寿。反坐,问曰:“音无此最悲乎?”师旷曰:“有。昔者黄帝以大合鬼神,今君德义薄,不足以听之,听之将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闻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白云从西北起;再奏之,大风至而雨随之,飞廊瓦,左右皆奔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听者或吉或凶。夫乐不可妄兴也

【段意】 记叙师旷为晋平公演奏黄帝用以大会鬼神的乐曲而使晋国遭受灾祸的故事,以此证明“乐不可妄兴”的论点。师旷因为晋平公缺少德义而不敢为他演奏曾被黄帝用来大会鬼神、降福于天下的音乐,但是晋平公一心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强行命令师旷为他演奏。结果,风雨骤起、揭落廊瓦以至后来使得晋国大旱三年。虽然演奏的同是一支乐曲,但因为黄帝是用来大会鬼神、为天下万民祈福,这是“为善”,故“天报之以福”;而晋平公为了满足个人声色的欲望,知其不可而仍要执意坚持,这是“为恶”,故“天与之以殃”。由此可见,音乐是不能随便演奏的,当视听音乐者德义的厚薄而定。

【注释】 寿:祝福、祝寿。名词用如动词。 反坐:回到座位上。反,通“返”。 以:用来。合:会聚。使动用法。 败:指使国家衰败。 飞:使动用法,犹言“刮走”。 赤地:地上寸草不生。形容旱情之严重。 听者或吉或凶:听的同是一支乐曲,有的人得到福祉,有的人遭受灾祸。或,不定指代词。 妄兴:指随意演奏。

(以上为《乐书》的第十二部分。以虞舜与商纣、黄帝与晋平公听乐的目的和效果为例,说明音乐与天、人相通:“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与之以殃”,从而强调“乐不可妄兴”。)

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故宫动脾而和正圣,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徵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肾而和正智。故乐所以内辅正心而外异贵贱也;上以事宗庙,下以变化黎庶也。琴长八尺一寸,正度也。弦大者为宫,而居中央,君也。商张右傍,其馀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则君臣之位正矣。故闻宫音,使人温舒而广大;闻商音,使人方正而好义;闻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闻徵音,使人乐善而好施;闻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夫礼由外入,乐自内出。故君子不可须臾离礼,须臾离礼则暴慢之行穷外;不可须臾离乐,须臾离乐则奸邪之行穷内。故乐音者,君子之所养义也。夫古者,天子诸侯听钟磬未尝离于庭;卿大夫听琴瑟之音未尝离于前,所以养行义而防淫佚也。夫淫佚生于无礼,故圣王使人耳闻《雅》、《颂》之音,目视威仪之礼,足行恭敬之容,口言仁义之道,故君子终日言而邪辟无由入也

【段意】本节是对《乐书》全文内容的概括总结。主要总结了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强调明君举乐的目的是为了治好天下。因为治天下必须正教化,正教化必须以音乐为手段,雅正的音乐可以使人的行为端正。第二,总结音乐调和身心、修养德行的作用。从音乐作用的对象上看:人有脾肺肝心肾五脏,乐有宫商角徵羽五声,五声分别作用于五脏,就会发为圣义仁礼智五德。从音乐作用的范围上看:上用于宗庙,敬事祖先亡灵;下用于黎民,化育黎民德性;外可象征君臣之位以别贵贱;内可调和心志以养德义。第三,强调坚持礼乐以防邪正身的重要性。首先指出放弃礼乐的严重危害,其次介绍君子重视音乐的具体表现,最后阐明防邪正身的具体方法:耳听《雅》《颂》之音、目视威严之礼、实践恭敬之行、口言仁义之道。不难看出,以上总结强调的三个方面的问题,正是《乐书》的中心主 题。

【注释】正教:端正教化。 和正:调和使之正。犹言调养。 异:使动用法,犹言区别。变化:改变化育。使黎庶改变陋习、化育为德行。 正度:标准的尺度。 弦大者为宫:五声中,宫的律数(律管长度)为81、商为72、角为64、徵为54、羽为48。宫的律数最大,定音时律管最长,在琴瑟上则弦最粗大。详见《史记·律书》。 商张右傍:奏商音的弦张设在紧靠宫弦右边的一旁。 温舒:指心情平和舒畅。 恻隐:对苦难者表示同情。 整齐:指仪容(穿戴)整齐。 暴慢:凶恶傲慢。穷:困住。引申为侵蚀、腐蚀。 乐音:即音乐。 君子之所养义也:当是“君子之所以养义也”,脱“以”字。 钟磬:指钟磬之音。庭:堂前之地。下文“前”与此同义。钟磬琴瑟多用于祭先王之庙,故天子诸侯、卿大夫得立于堂前聆听。 行义: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义,宜也。 容: 仪容。指合乎礼仪的举止。 无由:无从。指没有机会。

(以上为《乐书》的第十三部分。本节文字是对《乐书》全文主题的总结和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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