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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

【提示】 本篇突出记叙越王勾践报仇雪耻的故事,并续以越国灭亡的史实;篇末附载佐勾践灭吴的大臣范蠡弃政经商时的轶事。

越王勾践忍辱励志、发愤图强,终于灭吴雪耻的故事,流传久远,影响深广,并作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力量,砥砺后代自强不息。范蠡、文种等辅佐勾践灭敌称霸,主明臣贤,寄寓着司马迁的社会政治理想。

文字繁简有度。简则惜墨如金,如叙越王祖先至允常在位,二十余世,一笔带过;繁则用墨如泼,如叙勾践雪耻及范蠡轶事,运用多种笔法,生动逼真。多层次多角度成功地运用对比:句践的隐忍、得文武贤臣辅助,终于取胜,夫差的骄横、听谗言用佞臣诛忠良,国破身亡;吴越两国臣属,一方是受贿赂害忠臣充当敌国内奸,一方是文武协同共谋大业买通内线为我所用,两两对照,使人物形象相得益彰,并寄托着作者深刻的好恶臧否。范蠡轶事中,运用悬念和伏笔,将范蠡长男因吝惜财物而丧送了兄弟性命的故事叙述得起伏有致,维妙维肖地刻画出范蠡料事如神而达观的性格。通过个性化语言和动作的描述,使人物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后二十馀世,至于允常。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勾践立,是为越王。

【段意】 简述允常之子勾践继父业为越王。而将其祖先至允常“二十馀世”的历史一笔带过,是由于越在古代是一个偏远小国,春秋初尚未通于上国,略无世系。交代允常之时,越即与吴“战而相怨伐”,作为全篇叙事的发端。

【注释】 越王勾践(?—前465):越国国君。越王允常之子。在位三十二年(前496—前465)。越国建都于会稽(今浙江绍兴)。疆域有今江苏北部运河以东,江苏、安徽南部,江西东部及浙江北部。公元前306年为楚所灭。勾:也作“句”。 禹之苗裔:禹(夏朝的建立者)的后代子孙。 夏后帝少康之庶子:越始祖无馀,传说是夏朝第五代王少康之庶子。夏后:指禹受舜禅所建立的夏王朝。庶子:妾所生的儿子。 会(kuai)稽:原名茅山(又作苗山),因大禹会计诸侯于此,并死葬于茅山,故改名会稽,在今浙江绍兴市南。封:帝王授予臣子土地或封号。 奉守:恭敬地掌管。禹之祀:对禹的祭祀。 文身断发:古代吴越一带风俗,身上刺花纹,削短头发,以为可避水中蛟龙之害。 披草莱而邑:除去丛生的草木,招徕人民定居成为城邑。 世:代。 至于:到,到了。允常:越侯夫谭之子,周敬王时在位,死于公元前495年。越在商、周时为诸侯国,至允常时开拓疆土而称王。 吴王阖庐:即姬光(?—前496),吴国国君。吴王诸樊之子,夫差之父。吴国建都于吴(今江苏苏州),疆域有今江苏、上海市大部和安徽、浙江的一部分。公元前473年为越所灭。相怨伐:结下仇恨互相攻伐。

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勾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于槜李,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三年,勾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馀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吴王追而围之。

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勾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勾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勾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于吴王曰:“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勾践。勾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以死。种止勾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于是勾践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嚭受,乃见大夫种于吴王。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勾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勾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嚭因说吴王曰:“越以服为臣,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勾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段意】 吴王阖庐趁允常死之机伐越失利而死,吴越积怨加深。勾践不听范蠡劝谏而先发兵攻吴失败,几乎亡国。范蠡、文种协力用智谋软化吴王夫差,夫差不接受子胥灭越主张而听信受越贿赂的太宰嚭,赦越罢兵,留下后患。

【注释】 兴师:出兵。 死士:敢死之士。 三行:排成三行。 陈:同“阵”。 呼而自刭:大声喊叫着刎颈自杀。以此奇特的惨烈场面吸引、麻痹吴军。 槜(zui)李:地名,在今浙江嘉兴市南。 且:将。 毋(wu):莫,不要。 勒兵:治兵、练兵。勒:统率。 报:报复。 兵者凶器也:武器是杀人的工具。 逆德:违背道义。 争者事之末也:争夺是各种事情中最下等的。末:微末,渺小。 阴谋逆德:暗中策划违背道义的事。 试身于所末:亲身参与战争。末:即上文所指的争夺。 禁之:禁止、不允许(这样做)。 行者不利:这样做没好处。 保栖:退守。军队处于高山上叫栖。 持满者与天:保守成业不贪心的(人主)就能得天助(与天,即“与于天”,从上天得出帮助)。 定倾者与人:挽危为安的人就能得到众人的支持。 节事者以地:节简从事的人能得到地利。以地:《国语·越语下》作“与地”。 卑词:(说)恭敬谦卑的话,低声下气。厚礼以遗(wei)之:送厚重的礼给他们。 市:交易,指用称臣降服的方法换取胜利。 行成:求和。 膝行:跪着前行。表示尊敬或畏服。顿首:叩头。亡臣:亡国之臣。陪臣:古代诸侯的大夫或大夫的家臣,对天子或诸侯自称陪臣。下执事:属下的办事人员,这是谦恭的说法,表示不敢直指吴王。 燔(fan)宝器:烧掉宗庙重器及珍宝。 触战:冲杀决战。 太宰嚭(pi):楚国大夫伯州黎之孙。公元前540年州黎被杀,伯嚭奔吴。夫差元年任吴国正卿。吴当时僭称王,正卿相等于宰臣,故称太宰。 间行:暗中前往。 尽入:全部送来。 悉:尽其所有。 必有当:必定可以取得相等的代价。 以:通“已”。 反国:返回越国。反:同“返”。

勾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于此乎?”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耳奔翟,齐小白奔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吴既赦越,越王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范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

勾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缮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 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勾践曰:“善。”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勾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㿅也。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子于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于是吴任嚭政。

居三年,勾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可乎?”对曰:“未 可。”

【段意】 写越王不忘国耻,以“尝胆”自苦自励,发愤图强,并在众贤臣辅佐下定好灭吴战略,等待时机;而吴王更加骄狂,对越完全放松警惕,几次拒绝子胥谏言,并听信已被越收买的太宰嚭的谗言,终于杀死了忠臣子胥,颓败之势已经构成。

【注释】 喟(kui)然:叹息的样子。 终:完结。 汤系夏台:商汤曾被夏桀拘禁在均台。系:拘囚,监禁。夏台:指均台,传说是夏桀的监狱。 文王囚羑里:周文王姬昌曾被商纣囚禁于羑(you)里(今河南汤阴北)。 晋重耳奔翟:晋文公重耳曾遭受其父迫害,出奔翟国,在外流亡十九年。齐小白奔莒:齐桓公(姜姓,名小白)在齐国发生内乱时曾逃奔莒(ju)国(今山东莒县)。 卒:终于。 何遽:怎么就。 坐:同“座”,座位。 女:同“汝”,你。 食不加肉,衣不重(chong)采:吃饭不上两样菜,穿衣只是粗衣素服。加:增加,添。重采:两色的华丽衣服。 折节:降低身分。下贤人:屈己尊敬贤人。 振贫:救济贫困。振:同“赈”。吊死:祭奠死者。 填抚:安定。填:通“镇”。 亲附百姓:使百姓亲近归附。 属(zhu):交付,委托。 柘稽:越国大夫,《国语·吴语》作“诸稽郢”。 质:抵押。弱国向强国派出的人质,多为国君之子、亲属或重臣。 拊循:抚慰,爱抚。 流亡:流离逃亡。 殷给(ji):殷实富裕。 缮饰:整治。备利:军备武器。利:锐利的武器。 加:进攻。 必淫自矜:必定自满骄傲。淫:满盈,充溢。 厚吴:厚待吴国。 志广:欲望很大。 连其权:连络齐、楚、晋各方的势力。 承其弊:趁着吴国疲惫。承:通“乘”。 疥㿅(xuan):即疥癣,喻指小毛病。子胥认为越对吴是要害部位的大祸患,齐对吴不过是疥癣之类的小病。 艾陵:在今山东莱芜东北。 高、国:齐国大臣高张和国夏。 后三年吴其墟乎:三年后,吴国将会变成废墟吧。 数(shuo)争越议:多次争论对付越国的政策。 忍人:残忍的人,狠心肠的人。 父兄不顾:指伍员不顾父兄被杀,单身出逃一事。这是诬枉之词。 用是:因此。 役反:(子胥)完成出使齐国的差事回到吴国。 属镂:剑名。 而父:你的父亲。指吴王阖庐。 若:你。 独立:单独生存。 报:告诉。 导谀者:曲意阿谀逢迎的人。 可乎:意谓可以进攻吴国了吗?

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勾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异日尝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惟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勾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早朝晏罢,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君忘会稽之厄乎?”勾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于执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勾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勾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命为伯。勾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

【段意】 勾践在范蠡的支持下乘吴王率精兵北上会盟,内部空虚之机,大举伐吴,杀死吴太子。黄池之会成了夫差由极威迅速败亡的转折点。夫差终于被勾践彻底打败,亡国自杀。勾践平定了吴国,并成为霸主。范蠡料到勾践功成而诛功臣,及时离开越国;大夫文种则被勾践听谗赐死。

【注释】 黄池:地名,在今河南封丘西南。 发习流:派遣善于水战的士兵。习流:熟习水性。教士:受过训练的士兵。 君子:国君的近卫亲兵。意谓君养育之如子。 诸御:各级军官及佐属人员。御:驾驭统领。 自度:自己估量。 罢弊:疲惫困乏。罢:通“疲”。 轻锐:“轻车锐卒”之略称,指有快速强大战斗力的军队。 姑苏之山:即姑苏山,在今江苏苏州西南。 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肢体,表示谢罪。 孤臣:失势无援之臣。表示对越臣服。敢布腹心:披露衷诚,意谓冒昧地说出心里话。敢:谦词。 异日:从前,当初。 玉趾:对别人脚的敬称。 意者:揣度之词,“想来大概是……”。 早朝晏罢:早上朝,晚罢朝。意谓勾践勤于国事。晏:晚,迟。 咎(jiu):灾祸。 伐柯者其则不远:语出《诗经·豳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拿斧子去砍伐树木作斧柄,就近可以取法,因有手中旧斧柄可做样子,喻指有同类的现成的例证可供借鉴。柯:斧柄。则:榜样。 属政于执事:托付政事给下级办事人员,执事:办事人员,此处为范蠡自指。 不者:否则。不:同“否”。 甬东:地名。在今浙江定海东北的舟山岛。 徐州:即俆(shu)州,在今山东枣庄市薛城区。徐:俆,又作“舒”。 致贡于周:向周王室进献贡品。 胙(zuo):祭祀用的肉。 命为伯:命令越王勾践做诸侯的领袖。春秋初期越国弱小,不受重视,会盟贡周,始霸中国。 横行:纵横驰骋。意谓所向无阻。 毕:全尽 遗大夫种书:写信给大夫文种。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喻指天下既定,功臣就要被君主所嫌弃乃至杀害。蜚:通“飞”。狡兔:狡猾的兔子。走狗:猎狗。 长颈鸟喙:长着长脖子和鹰钩鼻子。鸟喙(hui):鸟嘴。鸟无外鼻官,其喙锐长似人之鼻,称“鹰嘴鼻”,故形容人鼻锐长而钩形者曰鸟喙,认为如此长相,为人阴险残忍。 七术:七条计策。 其四在子:其馀四条计策在你手里。 为我从先上试之:替我跟随死去的国王去试试那些计策吧。意指令文种自刎。

勾践卒,子王鼫与立。王鼫与卒,子王不寿立。王不寿卒,子王翁立。王翁卒,子王翳立。王翳卒,子王之侯立。王之侯卒,子王无彊立。

王无疆时,越兴师北伐齐,西伐楚,与中国争强。当楚威王之时,越北伐齐,齐威王使人说越王曰:“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图越之所为不伐楚者,为不得晋也。韩、魏固不攻楚。韩之攻楚,覆其军,杀其将,则叶、阳翟危;魏亦覆其军,杀其将,则陈、上蔡不安。故二晋之事越也,不至于覆军杀将,马汗之力不效。所重于得晋者何也?”越王曰:“所求于晋者,不至顿刃接兵,而况于攻城围邑乎?愿魏以聚大梁之下,愿齐之试兵南阳、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则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间不东,商、於、析、郦、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备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则齐、秦、韩、魏得志于楚也,是二晋不战而分地,不耕而获之。不此之为,而顿刃于河山之间以为齐、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计,奈何其以此王也!”齐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豪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之失计,而不自知越之过,是目论也。王所待于晋者,非其马汗之力也,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将待之以分楚众也。今楚众已分,何待于晋?”越王曰:“奈何?”曰:“楚三大夫张九军,北围曲沃、於中,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斗晋楚也;晋楚不斗,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臣闻之,图王不王,其敝可以伯。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故愿大王之转攻楚也。”

于是越遂释齐而伐楚。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

后七世,至闽君摇,佐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后。东越,闽君,皆其后也。

【段意】 勾践死后传位六代到越王无彊。王无彊受齐国怂恿,与强楚为敌而失败。越国从此分崩离折,走向灭亡。又过了七代到闽君摇因助诸侯灭秦有功,汉高帝又让摇做了越王。

【注释】 鼫(shi)与:勾践的儿子。在位六年。 中国:指中原各诸侯国。 王(wang):称王,统一天下。 伯:通“霸”,称霸,做诸侯的盟主。 图:猜想,估计。 为不得晋:因为没得到晋国的帮助。按,此时晋已分为韩、魏、赵三国,此处以晋代指韩、魏两国。 覆:覆没,全军被消灭。 叶(旧读she):邑名。在今河南叶县南。阳翟(zhai):邑名。在今河南禹县。二邑当时属韩。 陈:邑名。在今河南淮阳。上蔡:邑名。在今河南上蔡西南。二邑当时属魏。 二晋:指韩、魏。 马汗之力不效:不肯为越效力。马汗:战马疾驰出汗。 重:重视。 顿刃接兵:使用武器互相砍杀。指交战。顿刃:砍坏刀刃。兵:兵器。 聚:聚集。大梁:魏国都。在今河南开封。 南阳:地区名,在今山东泰山以南、汶河以北。莒(ju):邑名。在今山东莒县。二地属齐。 常:亦作“尝”,在今山东枣庄西南。郯(tan):在今山东郯城西北。常、郯皆齐国南境之邑。 方城之外不南:意谓魏国聚兵在大梁以牵制楚国,使楚军不能南下侵越。方城之外:方城以北。方城,山名,是楚国北界的大山,在今河南叶县西南。 淮、泗之间不东:意谓齐国聚兵在常、郯境上,使淮水、泗水之间的楚军不能东进侵齐。 商、於、析、郦:四邑均属楚。商、於:在今河南淅川西南。析:在今河南西峡。郦(zhi):在今河南内乡东北。宗胡:古邑名。在今安徽阜阳。 夏路以左:楚国通向中原大路的左边。指楚国西北部一带。古代中原居民自称夏或华夏,此指华夏族聚居区域,即中原地区。 待:防备。 得志于楚:在楚国实现自己的愿望。 不耕而获之:不耕作而收获粮食。喻指韩魏两国不战就可以分得土地。 不此之为:即“不为此”,不这样做。 河山之间:黄河、华山之间。 豪毛:即“毫毛”,人或鸟兽身上的细毛。不见其睫:看不见自己的眼睫毛。 是目论也:这就是“眼睛”之论。这几句意为,越王知晋之失而不自觉越之过,犹如人眼之能见外界毫毛而不能自见其睫。喻指见识短浅。 众:军队。 张:铺开。九军:指多路军队。 无假之关:即无假关,在今湖南湘阴北。 景翠:楚国大夫。 斗晋楚:使晋楚相斗。 复:与“且”同义。又,再则。雠:“犫”的省字。楚邑名。在今河南叶县西。庞:在今湖南衡阳。 楚之粟:楚国的产粮地区。 竟泽陵:当作“竟陵泽”。古代云梦七泽之一,在今湖北潜江县西。下句“楚之材也”,谓竟陵泽一带是楚国产木材的地方。 窥兵:观兵,检阅军队来显示武力。实指进兵。 不上贡事于郢(ying):不向楚国进贡。意即不再从属于楚国。郢:楚国都,这里代指楚国。 其敝:这事即使弄不好。敝:坏,有不成功的意思。 王道:君主以仁义治理天下的政策。 释齐:放弃(攻打)齐国。 滨于江南海上:指浙江以南至闽、广沿海地区。滨:靠近,接近。江:指浙江。 服朝于楚:对楚国臣服朝拜。 奉:继承。东越:越人的一支。其首领无诸,相传为勾践的后裔,居今闽、浙一带。秦末,越人无诸、摇曾助刘邦攻打项羽,后来汉朝立无诸为闽越王,立摇为东海王。

范蠡事越王勾践,既苦身戮力,与勾践深谋二十馀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于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勾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为书辞勾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勾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于是勾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

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千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资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

【段意】 范蠡原是楚国宛人,到越国做大夫,辅佐勾践复国雪耻,功成身退;迁移到齐,化名“鸱夷子皮”,务农致富;辞齐国相印,又迁移到陶,经商而成巨富,称为“陶朱公”。本段附载范蠡三徙的轶事,表明他的见识和才能。

【注释】 既:已经。苦身:使身体劳苦。戮(lu)力:努力,勉力。 与:帮助。 竟:终于。 临:进逼。 以:因而。 为书:写书信。 臣请从会稽之诛:意谓我请求听从使君王受会稽之辱的惩罚。诛:惩罚。 君行令,臣行意:君王行使自己的命令,臣子(范蠡自指)实行自己的意愿。 轻宝:轻便珍贵之物。 私徒属:私家的随从人等。 表会稽山:在会稽山作标记。奉邑:供给俸禄的封邑。 出:去,到。 自谓:自称。鸱(chi)夷子皮:牛皮制成的鸱形革囊。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盛入鸱夷沉于江中,范蠡自号鸱夷子皮即取义以伍子胥为戒,急流勇退。据《韩非子·论林上》有“鸱夷子皮事田成子(田常)”的记载。 治:治理。 致:得到,取得。布衣之极:平民的尽头。极:顶点。 乡党:周制以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后用以泛指乡里或乡亲。 间行:微行,隐秘地出行。 陶:邑名。在今山东定陶西北。春秋时属宋,战国时属齐。 为生:做生意。 约要(yao):约定。 废居:销售、储存。废:出卖。居:屯积。 候时转物:等候时机,转卖货物。即贱价买进,屯积居奇,再高价卖出。 逐什一之利:赚取十分之一的利润。 累:积累起来。巨万:万万。形容数目极大。 称:赞扬,称道。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于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

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藋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庄生虽居穷阎,然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

庄生间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则害于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惟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故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朱公。

【段意】 写范蠡在陶时一件轶事。其次子因杀人罪被囚楚国,长子死争替幼弟赴楚行贿救次弟,长子终因吝惜财物而葬送了兄弟性命。众人悲伤,而范蠡“独笑”,因为他早已预见到这一切,认为如此结果合于事理,不值得悲伤。本文以杰出的文学笔触描绘出范蠡极其明智而达观的性格。

【注释】 少子:小儿子。 中男:次子。 职:本分。 千金之子:指富贵人家的子弟。不死于市:犯了罪,可设法赎罪减刑,不会被处死在闹市而示众。 溢:即镒。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 褐器:粗布袋。 固请:坚决请求。 大人:父亲。 生:使之得生。 故所善:原来相好的朋友。 慎:表示告诫,犹言“千万”。 赍(ji):携带。 负郭:靠近城郭。负:背倚。郭:外城。 披:分开。藜藋(diao):泛指野草。 发书:拿出书信。 不过:不再探望。献遗(wei):赠送。贵人:地位显贵的人。用事:当权。 穷阎:犹言贫民区。阎:闾里之门,指街巷。 师尊:当做老师一样尊重。 病不宿诫:病人不斋戒,不参与祭祀。宿诫:即宿戒,古人在祭祀前进行两次斋戒叫宿戒。(见《周礼·春官·世妇》)。病人不洁,不参与祭祀,也就不宿戒。这里喻指不要接近朱公的钱。 无短长:无所谓。短长:是非,高下。 间时:找机会,得便时。 某星宿某:天上某星的位置移动到了某地。 生休矣:犹言先生休息吧。 行之:照办。即按庄生所说的去办。 三钱之府:藏钱币的库房。三钱:黄金、白银、赤铜三种钱币。大赦前封闭国库,是怕有人此时盗窃,逢赦而不受处分。 重:看重,引申为可惜。 若:你。 固未也:本来没有(离开)。 今议:现今正商议(大赦)。 为儿子所卖:被小儿辈(指范蠡长男)捉弄。 论:判决。 邑人:同邑之人,同乡的。 顾:只是,不过。不能忍者:不能容忍(即舍不得)的事(指钱)。 是少与我俱:这(孩子)小时候就和我在一起。 见苦:受过苦。 为生:谋生。 乘坚:坐坚固的车。驱良:驱使良马。逐狡兔:指打猎。 卒以:终于因此。 三徙:三次迁移。同下文之“三迁”。 非苟去而已:不是随便离开就罢了。 所止:所到之处。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渐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诸夏艾安。及苗裔勾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勾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

【段意】 赞美越王勾践苦身焦思,终于灭掉了强盛的吴国,完成霸业,是继承了其祖先夏禹遗留下的事业;称赞范蠡多有作为,声名传于后世。表达了只要君明而臣贤必定功业显赫的社会政治理想。

【注释】 渐九川:开挖疏通九条大河。九川:指弱、黑、河、、江、沇、淮、渭、洛等九条河。 九州:指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个州。 诸夏:指周王朝分封的各国,也泛指中国。艾(yi)安:太平。艾,通“乂”,安定。 北观兵中国:向北到中原地区显示军威。观兵:炫耀兵力,示威。 遗烈:遗留的功业。 三迁:指范蠡的居城、居齐、居陶。 荣名:美名。 臣主若此:臣若此,指范蠡多智计;主若此,指句践苦身焦思以图强。 欲毋显,得乎:此句谓想要不显赫,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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