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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朱篇(节选)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樯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11),非齐土之所产育者(12),无不必致之(13);犹藩墙之物也(14)。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迳修远(15),无不必之(16),犹人之行咫步也(17)。宾客在庭者日百住(18),庖厨之下不绝烟火(19),堂庑之上不绝声乐(20)。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21);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22),气干将衰(23),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24)、珍宝、车服、妾媵(25)。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26);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27),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28),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釐闻之(29),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30),曰:“端木叔,达人也(31),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32),而诚理所取(33)。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34),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注释】 ①杨朱:又称杨子、阳子居或阳生。战国初期学者,魏国人。《孟子·尽心上》和《滕文公下》抨击过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为我”主张。他的“轻物重生”的处世哲学,也遭到《韩非子·显学》的排斥。 ②端木叔:孔子学生端木赐(字子贡)的后裔。 ③世:后嗣,后代。 ④藉( jie音借):凭借。先:祖先。赀:同“资,财产。 ⑤治:从事,经营。世故:世事,指生计。 ⑥生民:人民。 ⑦玩:赏玩。 ⑧榭(xie音卸):建在高土台上的房子。 ⑨沼:小池。 ⑩嫔(pin音贫)御:古代帝王的侍妾、宫女。御:女官,侍从的近臣。 (11)殊方:远方异域。偏国:偏僻国家。 (12)齐土:即中土,指中原地域。产育:出产。 (13)致:致得,获得。 (14)藩墙:围墙。藩:围蔽。 (15)涂:通“途”。迳:同“径”。修:长。 (16)之:至。 (17)咫(zhi音只)步:指很近。咫:周制八寸为“咫”。 (18)住:俞樾《诸子平议》:‘住’当为‘数’,声之误也。”《黄帝篇》:‘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张注曰:“住”当作“数”。 (19)庖(pao音袍):厨工,引申为厨房。 (20)庑:堂下的廊房。 (21)邑:平民聚居的地方。 (22)行年:历年。 (23)气干:气血躯体。将:大。 (24)都:全都。 (25)媵(ying音映):古代诸侯女儿出嫁时随嫁或陪嫁的人。 (26)石:砭石,石针,用以针灸。 (27)瘗(yi音亦):埋葬品或随葬物。 (28)赋:按人口出钱。藏(zang音葬):同“葬”。 (29)禽骨釐:墨子的弟子。 (30)段干生:《太平御览》卷493作“段干木”。战国初年魏国学者,坚辞不受魏文侯所赐的爵禄。 (31)达:通达。 (32)众:众人。 (33)取:选择,采取。 (34)自持:自己克制,保持一定的操守、准则。
        
        【今译】 卫国的端木叔,是子贡的后代。凭借祖先的遗产,家里积聚无数钱财。世上的事什么都不干,只纵情所好。凡人想干的,人心想玩的,没有不干的,没有不玩的。墙垣屋舍,亭台楼榭,园林苑囿,池塘湖沼,酒浆饭菜,车马服饰,五声八音,妻妾近侍,可与齐国楚国的君主相比。至于那心里想爱的,耳朵想听的,眼睛想看的,嘴里想尝的,即使是边远地方,不是齐国土地所出产的,都一定弄到它;就象自家院墙里的东西。至于出去游玩,即使山川险阻,路途遥远,都一定到那里去,就象人在数步之内行走。在家的宾客每天以百计数,厨房里不断炊火,堂庑里边不断声乐。供养家口宾客所余,先发散本家族人;发给本家族人所余,再旌给乡里;施给乡里所余,又发散给全都城的人。活到六十岁,气血形体大大衰竭,便抛弃家事,大散库存的收藏,珍器贵宝,车马服饰,妇妾媵从。一年之中散光了。没有给子孙留下一点财产。等他病了,没有治病的积蓄;等他死了,没有埋葬的费用。全城受到他施舍的人,大家计口出钱把他安葬了,而且把财产归还给他的子孙。禽骨釐听到这事,说:“端木叔,是个狂荡的人,辱没了他的祖先。”段干生听到这事,说:“端木叔是个通达的人,德行超过了他的祖先。他所办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人们感到震惊,然而确实是顺从理义应采取的行为。卫国的君子大多以礼教约束自己,固然不足以懂得这人的思想。”
        
        【集评】 宋·刘辰翁《列子冲虚真经评点》:“谓以自然之理观之,则其所行可取法也,此岂拘拘然以礼教自持者之所知,其意盖借以非笑吾儒者也。”
        明·孙矿《列子冲虚真经评》:“叙事颇多尚简严,此独以纵笔出之,虽语尚觉有刊削未尽处,然姿态横溢,自是神来之调。”
        明·陈仁锡《列子奇赏》:“怏畅”,又云“拙于取财,巧于还财。”
        
        【总案】 无论沉湎玩好声色的尽情发露,还是散之又散的人生彻悟,作者放笔为文,不克制、不约束。前者的敷腴夸饰的描述,后者极情尽意简淡而劲放叙述,起伏跌宕,姿态横溢,而在寻求心灵归宿上达到一致,文笔的“快畅”和精神的疏放互为一体。如果说这是语言的“奢侈”而须“刊削”,那倒是没有看清其“神来”的内在底蕴。名儒的后裔蜕化为“道过其祖”的“达人”,这和《庄子》里的孔夫子一样,都是作者笔下借影显形的“传声筒”式的人物。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11)。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12)。和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经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13)。则子言当矣(14);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注释】 ①伯成子高:即伯益,又称大费。相传善牧猎,被舜任为管山林的虞。或说助禹治水有功,禹临逝传位,他固辞不受。 ②偏枯:半枯,偏瘫,半身不遂。 ③与:给。 ④悉:尽。奉:指奉养。取:指接受。 ⑤禽子:即禽骨釐,墨子弟子。 ⑥假:假若。⑦孟孙阳:杨朱的学生。 ⑧若:你。 ⑨一节:一段肢体。 ⑩有间:一会儿。 (11)省(xing音醒):明白,清楚。 (12)然则:然而。 (13)老聃:即老子。关尹:相传春秋末道家,曾为函谷关尹。一说姓尹名喜。 (14)当:恰当,正确。 (15)因:趁机。顾:回头。
        
        【今译】 杨朱说:“伯成子高不肯用一根汗毛有利于人们,因而抛弃王位,隐居耕种。大禹不凭自身条件自谋利益,身体累得半身偏瘫。古人拔一根汗毛有利于天下也不愿意给的,用普天下的人民奉养他一人也不接受。人人都不拔一毛,人人都不有利于天下,那天下就治理好了。”禽子问杨朱说:“拔掉你身上一根汗毛用来救济全社会,你愿给吗?”杨子说:“全社会本来并非一根汗毛能救济的。”禽子说:“假若能救济,愿意给吗?”杨子不回答。禽子出去告诉孟孙阳。孟孙阳说:“你不领会先生的用心,请让我谈谈。有人要损伤你的肌肉使你获得万斤黄金,你愿意给吗?”禽子说:“愿意给。”孟孙阳说:“有人要砍断你的一节肢体使你得到一个国家,你愿意给吗?”禽子默默地呆了一会儿。孟孙阳说:“一根汗毛比肌肉细微多了,肌肉又比一节肢体细微多了,这是清楚不过的。然而聚积一根根汗毛可以构成肌肉,聚积肌肉可以构成一节肢体。一根汗毛固然是全身体的万分之一,但怎能轻视它呢?”禽子说:“我不能用什么话回答你。然而用你的言论去问老聃、关尹,那么你的话就是正确的。如果用我的说法去问大禹、墨翟,那么我的话就是正确的。”孟孙阳趁机回过头与他的门徒说起别的事来。
        
        【集评】 宋·刘辰翁《列子冲虚真经评点》:“不特其时多有其说,其或孟子亦见其书乎,不然何以言之。”
        明·孙矿《列子冲虚真经评》:“渐渐转入有致。”(按,指孟孙阳“有侵”、“有断”数语。)
        明·陈仁锡《列子奇赏》:“果有此一语,杨子亦斟酌人。”(按,指杨子“世故非一毛之所济。”)
        民国·张子纯《列子菁华录》:“子高、大禹作用,绝然水火。”
        又:“借其称伯成子高之言而嘲讽之。”
        又:“偏说一毛大有关系,而语极锋锐。”
        又:“究竟各行其是,回应篇首。”
        又:“笔力舒徐,自在曲述琐记,而不失其雅。质而色浓,古而味腴。”
        
        【总案】 两场辩论围绕拔一毛的利害关系高谈阔论,似乎有些滑稽,然而却是哲学史上颇有影响的议题。作者借历史上三个现成人物让他们围绕“一毛”争辩起来。由“一毛”带出“一身”,又由“一身”牵动出“一世”,所以辩论的意义就并非无关轻重。为了张扬“一毛”的要义,作者不愿让笔下人物争得面红耳赤而冲淡中心,所以没有让禽子去质疑不损一毫是否能天下治,而导向损一毛济一世的假设命题。“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的回答也没有直面照题,但疑敛的含义和对“假济”的“弗应”,欲扬先抑的安排促动第二次讨论的开场。再以“子不达夫子之心”将前后贯通一气。孟孙阳的话采用迂回战术接前题而论,以“侵肌肤”,“断一节”步步深入,把“一毛”说得关乎身家性命大有干系。末了以忘己济物的禹、墨和贵身贱物的聃、尹的各“言当”,以见两家不可同日而语,不了了之结束了争辩。“顾说他事”与前“杨朱弗应”照应在有意无意之间,着此一笔,说者情态可见而颇具文情。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鲧治水土,绩用不就(11),殛诸羽山(12)。禹纂业事仇(13),惟荒土功(14),子产不字(15),过门不入(16);身体偏枯,手足胼胝(17)。及受舜禅,卑宫室(18),美绂冕(19),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20)。周公摄天子之政(21)。邵公不悦(22),四国流言。居东三年(23),诛兄放弟(24),仅免其身(25),戚戚然以至于死:此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26),应时君之聘(27),伐树于宋(28),削迹于卫(29),穷于商周(30),围于陈、蔡(31),受屈于季氏(32),见辱于阳虎(33),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34)。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35)。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36),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37),熙熙然以至于死(38):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39),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40),死被愚暴之名(41)。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42),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43),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
        
        【注释】 ①河阳:在今河南孟县西。据《韩非子·难一》:“历山之农侵畔,舜往耕焉”,则此处有误。 ②陶:制作陶器。雷泽:沼泽名,位于今山东荷泽县东北,堙没已久。 ③父母之所不爱:指舜父瞽叟宠爱后妻生的儿子象,常想谋杀舜。 ④弟妹之所不亲:指异母弟象嫉恨舜,曾与父亲一同烧房子、投井下石谋杀舜。 ⑤不告而娶:舜30岁未经父母同意娶了尧的两女娥皇、女英。 ⑥年已长:舜即帝位,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史记·五帝本纪》:“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下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舜践帝位。” ⑦商钧:舜的长子。 ⑧戚戚然:忧惧的样子。 ⑨天人:指天下人。穷毒:极受苦难。穷:极。毒:苦害,此指受苦难。 ⑩鲧。禹的父亲。曾筑堤堵塞以治水,九年未成。被舜杀死羽山。事见《尚书·尧典》和《山海经·海内经》。 (11)绩用:功业的效用。就:成。 (12)殛(ji音急):诛杀。羽山:位于今山东郯城东北。 (13)纂:继承。事仇:服事仇人。仇:指舜。舜杀鲧而任用禹,事见《尚书·尧典》。 (14)荒:迷乱沉溺。土功:治水保土的事业。 (15)字:抚养。禹妻涂山氏生启,禹急于治水而无心照管。 (16)过门不入:传说禹治水13年,三过其门而不入。 (17)胼䟡(qian zhi音骈知):手脚因劳作磨有厚茧。 (18)卑宫室:盖低小简陋的房屋。 (19)美绂 (fu音扶)冕:把祭祀的衣帽做得十分华美。绂:通“黻”,祭服。 (20)成王:周成王,即姬诵。 (21)摄:代理。 (22)邵公:一作召公,即姬夷。采邑在召(今陕西岐山西南),故称召公,曾佐武王灭商,被封于燕,为周代燕国的始祖,与周公旦分陕而治,陕以西属他管辖。周公摄政,疑其篡政,故“不悦”。 (23)居东三年:周公摄政后因管蔡流言曾避居洛阳三年。 (24)诛兄放弟:周公兄弟管叔鲜和蔡叔度联合纣王儿子武庚作乱,反对周公摄政。周公杀管、武,放逐蔡。 (25)其身:自身。 (26)帝王之道:指以仁义礼乐治天下的道理。 (27)时君:当时君主,指鲁定公、卫灵公、楚昭王等。 (28)伐树于宋:指孔子在宋国曾遭驱逐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 (29)削迹于卫:卫灵公听信谗言,改变了任用孔子的想法,孔子担心不测,悄悄地离开卫国。削迹:匿迹。 (30)穷于商周:孔子去往陈国,经过匡地,匡人把他当作阳虎抓起来,拘禁五天。穷#豪Ф颉I讨埽何挥诮窈幽商丘一带。匡地在今河南睢县,属于“商周”。 (31)围于陈:蔡,楚昭王聘请孔子,陈、蔡二国怕于己不利,联合出兵围困孔子。 (32)受屈于季氏:孔子曾做过鲁国重卿季孙氏的牧畜小官,所以说“受屈”。 (33)见辱于阳虎:季孙氏宴请鲁国人士,孔子赴会,季孙氏的家臣阳虎阻难说:“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 (34)遑遽:同“煌遽”,惊惧慌张。 (35)株块:树根、土块。 (36)距:通“拒”,抗拒。 (37)意虑:意念思虑。 (38)熙熙然:舒适快活的样子。 (39)倾宫:高耸的宫殿。 (40)从:通“纵”,放纵。 (41)被(pi音披):披,指背。(42)与:给,赋予。 (43)称:当作“罚”,见俞樾《诸子平议》卷16。
        
        【今译】 杨朱说:“天下的美誉都归于虞舜、夏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怨恨都归于夏桀、殷纣。然而舜在河阳耕地,在雷泽制作陶器时,手脚不能片刻安闲,口腹不得美味的食物;父亲不喜欢他,弟弟不亲近他。活到30岁,没经父母同意就娶了妻子。等到接受唐尧的禅让时,年纪已老,智力已衰。儿子商钧没有才能,他就把帝位禅让给禹,忧愁不安地直到老死:这真是天下人中最受苦难的人。鲧治理水土,没有效果,被舜杀死在羽山。禹继承治水事业,事奉仇人虞舜,沉溺治水事业,孩子生了不抚养,路过家门不进去;累得身偏瘫,手足生出厚茧。等到接受了舜的禅让,盖低小的宫室,而制作华美的祭服衣帽,忧虑不安地直到老死:这真是天下人中最受危患的人。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代行天子的政事。邵公不高兴,流言蜚语起于四方。周公避居洛阳三年,杀了作乱的管叔和武庚,放逐了蔡叔,仅仅使自己免于受难,忧虑不安地直到老死,这真是天下人中最受忧惧的人。孔子精通治国的道理,接受当时君主的聘请,在宋国遭到桓魑魋伐树的威胁驱逐,在卫国受到谗言中伤而悄然离去,在商周遇到困厄,在陈、蔡之间遭到围困,在季氏家受到管理牲畜的委屈,还遭到阳虎的凌辱,忧虑惊惧地直到老死:这真是天下人中最受惊惶窘迫的人。凡此四位圣人,活着没有一天的欢乐,死后却有万世的名声。而名声本来就不是实际内容所要选择的,虽然称赞它,它也不知道,虽然赏爱它,它也不知道,和树根土块没有区别。夏桀凭借历代祖宗的基业,高居帝王的尊位,智略足以对付臣民,威力足以震摄全国;恣意声色的欢娱,尽量为所欲为,怡然快活地直到死亡;这真是天下人中最为纵逸放荡的人。殷纣也凭借历代的基业,高居帝王的尊位;威力没有行不通的,意志没有不顺从的;在高耸的宫殿肆意欢乐,在绵绵的长夜任情纵欲;不用礼义苦恼自己,怡然快活地直到被诛杀:这真是天下人中最为放情任性的人。这两个凶徒,活着有纵情欲望的欢乐,死了背上愚顽凶暴的名声。所谓实际的东西,本来就不是名声能赋予的,虽然抵毁它,它也不知道,虽然惩罚它,它也不知道,这和树根土块又有什么区别呢!那四位圣人虽然得到人们的赞美,但辛苦到老,同样不免于死亡。那两个凶徒虽然遭到人们的痛恨,但快乐到老,也同样回到死亡。
        
        【集评】 明·归有光《诸子汇函》:“李见罗曰:‘叙次参差错落’。”
        明·陈仁锡《列子奇赏》:“‘忧苦’、‘危惧’,说出大圣人心事。”
        民国·张之纯《列子菁华录》:“通篇大局以舜禹周孔四圣为一大段,以桀纣二凶为一大段。于两大段中,以舜禹周孔分作四小段;桀纣分作两小段。各加以小结束,结尾回应美恶所归首尾自成章法。大陈包小陈,大营包小营,程不识治簿严明,有此胜概。”
        又:“通篇文气如长江大河,虽一往奔放,而所过渟滀,故无倾泻直率之弊,能从此悟出文法则思过半矣。”
        又:“总束一笔,不加断语,而意在言外。”(按,指末尾“彼四圣”数句。)
        
        【总案】 此段以“苦乐”为议论线索,为了使舍苦求乐的观点显明,分成二节,苦乐相较,用意显明。援举四圣、二凶的历史显例,排列成壁垒分明对比。“戚戚然”和“熙熙然”六个感情浓厚的句子,放在每层收束“渟滀”处,意味萦怀,层层醒透。叙写各人行历、语取短句,简括润茂。气势流走,偶散交错。恣意酣畅和喟然感慨张弛相间、情理互见。“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触然深慨渗透在睿智的语意中,复又再作倒句:“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一个意思分作两面观,思理更为昭著。起手以“美恶”论起,结尾以美恶同归于死顿住,组织严密,而又如张之纯所言“不加断语,而意在言外”。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可西。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注释】 ①梁王:《艺文类聚》94引作梁惠王。梁惠王和孟子同时,当与一般认为是战国初年的杨朱非同时人。 ②诸:兼词,“之于”的合音。 ③芸:通“耘”,除草。 ④荷棰(chui音垂):拿着鞭子。荷:负,指拿。棰:鞭子。 ⑤枝流,支流,小河。枝:分支。 ⑥鹄:即“天鹅”。 ⑦污池:蓄水的池塘。污,同“汙”。 ⑧其极远也:王叔岷《列子补正》:“《说苑·政理篇》、《金楼子·立言下篇》‘其’下并有‘志”字,当从之。下文‘何则,其音疏也’,‘志’与‘音’对言。”
        ⑨黄钟大吕:分别为古代律制十二吕的第一、第二律。音频低,发声稀疏缓慢。烦奏之舞,节奏快速的舞蹈,用繁剧复杂的音乐伴奏。
        
        【今译】 杨朱拜见梁王,声称治理天下就象运转手掌一样容易。梁王说:“先生家有一妻一妾却不能管教好,三亩大的菜园也不能锄净草,而说治理天下象在手里运转,这是从何说起?”杨朱回答说:“君主见过那些牧羊的人吗?一百头羊为一群,让五尺高的孩子提着鞭子跟在后面,想到东边就到东边,想到西边就可以到西边。假使让尧牵一头羊,舜拿着鞭子跟在后面,却不能朝前走几步。况且我听说过这样的话:能把船吞下的巨鱼,不在小河里遨游,大鸿天鹅高空飞翔,不在池塘边栖集。这是为什么?因为它们的志向极其高远。深沉缓慢的黄钟大吕不能伴奏节奏快速的舞蹈,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旋律十分疏缓。能治理大事的人不办理小事,能成就大事业的人不奏效小事业,这话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集评】 宋·刘辰翁《列子冲虚真经评点》:“尧舜之牧羊不如五尺童子,此数语极佳,谓能大者不能小者。枝流者,支派小流也,《庄子·秋水篇》亦有此意。”
        民国·张之纯《列子菁华录》:“此言人各有能。”(按,指童子、尧舜数语。”)
        又:“此言物各有宜。”(按,指鱼、鹄、黄钟数语。)
        
        【总案】 作者把专门技术和治理才能混为一谈,把千里之行与始于足下视为矛盾对立,这只能是纸上谈治。奉行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人,压根谈不上“治大”,所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的理论,只是动听的骗人话。梁王以家庭烦细对质,杨朱则以童子牧羊回敬,顺手招来尧舜临场出丑,犹如要对方回答以刀可否缝衣的命题,逻辑虽然荒谬,文章却写得亲切“可信”,复以俗语张皇其辞。对偶整饬之中再缀以“黄钟大吕”的散句,两个“何则”的自问自答自然得出末了的结论,而“治大不治细”的“高论”,轻松地解决了“妻妾不治”,但却能“治天下如运诸掌。”从善设机巧、引人八彀的布局看,颇有点象《孟子》的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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