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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本 张君瑞庆团圆杂剧 > 第三折

[净扮郑恒上开,云]自家姓郑名恒,字伯常。先人拜礼部尚书,不幸早丧。后数 年,又丧母。先人在时,曾定下俺姑娘的女孩儿莺莺为妻,不想姑夫亡化,莺莺孝服未满,不曾成亲。俺姑娘将着这灵榇,引着莺莺,回博陵下葬,为因路阻, 不能得去。数月前写书来,唤我同扶柩去,因家中无人,来得迟了。我离京师, 来到河中府,打听得孙飞虎欲掳莺莺为妻,得一个张君瑞退了贼兵,俺姑娘许了他。我如今到这里,没这个消息便好去见他;既有这个消息,我便撞将去呵, 没意思。这一件事都在红娘身上,我着人去唤他。则说“哥哥从京师来,不敢来 见姑娘,着红娘来下处来,有话去对姑娘行说去”。去的人好一会了,不见来。 见姑娘和他有话说。[红上云]郑恒哥哥在下处,不来见夫人,却唤我说话。夫 人着我来,看他说甚么。[见净科]哥哥万福!夫人道哥哥来到呵,怎么不来家 里来?[净云]我有甚颜色见姑娘?我唤你来的缘故是怎生?当日姑夫在时,曾 许下这门亲事;我今番到这里,姑夫孝已满了,特地央及你去夫人行说知,拣 一个吉日,成合了这件事,好和小姐一答里下葬去。不争不成合,一答里路上 难厮见。若说得肯呵,我重重的相谢你。[红云]这一节话再也休题,莺莺已与 了别人了也。[净云]道不得“一马不跨双鞍”,可怎生父在时曾许了我,父丧之 后,母倒悔亲?这个道理那里有![红云]却非如此说。当日孙飞虎将半万贼兵 来时,哥哥你在那里?若不是那生呵,那里得俺一家儿来?今日太平无事,却来 争亲;倘被贼人掳去呵,哥哥如何去争?[净云]与了一个富家,也不枉了,却与 了这个穷酸饿醋。偏我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脚,又是亲上做亲, 况兼他父命。[红云]他倒不如你,噤声!

【越调·斗鹌鹑】卖弄你仁者能仁,倚仗你身里出身;至如你 官上加官,也不合亲上做亲。又不曾执羔雁邀媒,献币帛问肯。 恰洗了尘,便待要过门:枉腌了他金屋银屏,枉污了他锦衾绣裀。

【紫花儿序】枉蠢了他梳云掠月,枉羞了他惜玉怜香,枉村了 他殢雨尤云。当日三才始判,两仪初分;乾坤:清者为乾,浊者 为坤,人在中间相混。君瑞是君子清贤,郑恒是小人浊民。

[净云]贼来怎地他一个人退得?都是胡说![红云]我对你说。

【天净沙】看河桥飞虎将军,叛蒲东掳掠人民,半万贼屯合寺 门,手横着霜刃,高叫道“要莺莺做压寨夫人”。

〔净云〕半万贼,他一个人济甚么事?〔红云〕贼围之甚迫,夫人慌了,和长老商 议,拍手高叫:“两廊不问僧俗,如退得贼兵的,便将莺莺与他为妻。”忽有游客 张生,应声而前曰:“我有退兵之策,何不问我?”夫人大喜,就问:“其计何在?” 生云:“我有一故人白马将军,见统十万之众,镇守蒲关。我修书一封,着人寄 去,必来救我。”不想书至兵来,其困即解。

【小桃红】洛阳才子善属文,火急修书信。白马将军到时分, 灭了烟尘。夫人小姐都心顺,则为他“威而不猛”,“言而有信”, 因此上“不敢慢于人”。

〔净云〕我自来未尝闻其名,知他会也不会。你这个小妮子,卖弄他偌多!〔红 云〕便又骂我,

【金蕉叶】他凭着讲性理齐论鲁论,作词赋韩文柳文,他识道 理为人敬人,掩家里有信行知恩报恩。

【调笑令】你值一分,他值百十分,萤火焉能比月轮?高低远近都休论,我拆白道字辨与你个清浑。〔净云〕这小妮子省得甚么拆白 道字,你拆与我听。〔红唱〕君瑞是个“肖”字这壁着个“立人”,你是个“木寸”“马户”“尸巾”。

〔净云〕木寸、马户、尸巾——你道我是个“村驴(尸下口巾)”。我祖代是相国之门,到不 如你个白衣饿夫穷士!做官的则是做官。〔红唱〕

【秃厮儿】他凭师友君子务本,你倚父兄仗势欺人。齑盐日月 不嫌贫,治百姓新民、传闻。

【圣药王】这厮乔议论,有向顺。你道是官人则合做官人,信 口喷,不本分。你道穷民到老是穷民,却不道“将相出寒门”。

〔净云〕这桩事都是那长老秃驴弟子孩儿,我明日慢慢的和他说话。〔红唱〕

【麻郎儿】他出家儿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横死眼不识好人, 招祸口不知分寸。

〔净云〕这是姑夫的遗留,我拣日牵羊担酒上门去,看姑娘怎么发落我。〔红 唱〕

【幺篇】讪筋,发村,使狠,甚的是软款温存。硬打捱强为眷 姻,不睹事强谐秦晋。

〔净云〕姑娘若不肯,着二三十个伴当,抬上轿子,到下处脱了衣裳,赶将来还 你一个婆娘。〔红唱〕

【络丝娘】你须是郑相国嫡亲的舍人,须不是孙飞虎家生的 莽军。乔嘴脸、腌躯老、死身分,少不得有家难奔。

[净云]兀的那小妮子,眼见得受了招安了也。我也不对你说,明日我要娶,我 要娶。[红云]不嫁你,不嫁你。

【收尾】佳人有意郎君俊,我待不喝采其实怎忍。[净云]你喝一声 我听。[红笑云]你这般颓嘴脸,则好偷韩寿下风头香,傅何郎左壁厢 粉。[下]

[净脱衣科,云]这妮子拟定都和那酸丁演撒,我明日自上门去,见俺姑娘,则 做不知。我则道张生赘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俺姑娘最听是非,他自小又爱 我,必有话说。休说别个,则这一套衣服也冲动他。自小京师同住,惯会寻章摘 句,姑夫许我成亲,谁敢将言相拒。我若放起刁来,且看莺莺那去?“且将压善 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下][夫人上,云]夜来郑恒至,不来见我,唤红娘 去问亲事。据我的心则是与孩儿是;况兼相国在时,已许下了。我便是违了先 夫的言语。做我一个主家的不着,这厮每做下来。拟定则与郑恒,他有言语,怪 他不得也。料持下酒者,今日他敢来见我也。[净上,云]来到也,不索报覆,自 入去见夫人。[拜夫人哭科][夫人云]孩儿既来到这里,怎么不来见我? [净 云]小孩儿有甚嘴脸来见姑娘! [夫人云]莺莺为孙飞虎一节,等你不来,无可 解危,许张生也。[净云]那个张生?敢便是状元。我在京师看榜来,年纪有二 十四五,洛阳张珙,夸官游街三日。第二日头答正来到卫尚书家门首,尚书的 小姐十八岁也,结着彩楼,在那御街上,则一球正打着他。我也骑着马看,险些 打着我。他家粗使梅香十余人,把那张生横拖倒拽入去。他口叫道:“我自有 妻,我是崔相国家女婿。”那尚书有权势气象,那里听,则管拖将入去了。这个 却才便是他本分,出于无奈。尚书说道:“我女奉圣旨结彩楼,你着崔小姐做次 妻。他是先奸后娶的,不应取他。”闹动京师,因此认得他。[夫人怒云]我道这 秀才不中抬举,今日果然负了俺家。俺相国之家,世无与人做次妻之理。既然 张生奉圣旨娶了妻,孩儿,你拣个吉日良辰,依着姑夫的言语,依旧入来做女 婿者。[净云]倘或张生有言语呵,怎生?[夫人云]放着我哩,明日拣个吉日良 辰,你便过门来。[净云]中了我的计策了,准备筵席、茶礼、花红,克日过门者。 [同下][洁上,云]老僧昨日买登科记看来,张生头名状元,授着河中府尹。谁 想夫人没主张,又许了郑恒亲事。老夫人不肯去接,我将着肴馔直至十里长亭 接官走一遭。[下][杜将军上,云]奉圣旨,着小官主兵蒲关,提调河中府事,上 马管军,下马管民。谁想君瑞兄弟一举及第,正授河中府尹,不曾接得。眼见得 在老夫人宅里下,拟定乘此机会成亲。小官牵羊担酒直至老夫人宅上,一来庆 贺状元,二来就主亲,与兄弟成此大事。左右那里?将马来,到河中府走一遭。[下]

这折戏,前人大都称为“争婚”,亦称“诡媒(或“谋”)求配”,简称“求 配”。只有金圣叹改称“争艳”,跟前面“拷艳”并列。但是,前“艳”指红娘, 此“艳”指莺莺,显得概念混淆,不为可取。该戏着重表演反派角色郑恒诡 言求婚的故事。

郑恒这一人物,早在全剧刚开演时,就于首场“楔子”戏,在崔老夫人 率先登台的道白中,已经提及交代,“小姐莺莺”“曾许下老身之侄——郑 恒为妻”;并申明已“写书附京师去,唤郑恒来……”。——可见郑恒本是 戏剧的有机成份之一。尔后,为铺展莺、张,崔、红之间的主要矛盾冲突,相 应地把郑恒这条副线暂置一边。现在,随着旧有矛盾的基本解决,正该适 时地展现郑恒这一冲突线。因此,王实甫安排这场戏,是符合全剧的总体 构思和观众的审美心理的。

郑恒的开场白,虽然略显长了些,但都是必要的。《董西厢》叙述“郑相 子恒至蒲州,……往见夫人”,未交代来龙去脉,颇使人有点朦朦然。明代 陆采《南西厢记》写郑恒因“屡科不第”,化名“盛桓”,要弃文就武,请新科 探花郎张珙荐达于杜将军;张因“军机事不是耍处”,遂写书推荐他到河中 太守处“做个吏与”;同时,张生托他带一信到河中交与岳母——“崔相国 夫人郑氏”,以此,郑恒得知自己原订的妻子莺莺被张生娶了去,怀恨之 下,偷改了张生致崔夫人的信,假装张生口气说自己已赘于卫尚书家中, 叫崔夫人把女儿仍嫁“旧配”……。七拐八转地兜了几个圈子,散涣了戏剧 的中心情节,显得枝蔓冗沓,都不如《西厢记》这里精炼、周致而慰贴。

《董西厢》无一笔关于红娘批驳郑恒的描写。《西厢记》根据人物性格 的发展规律和戏情冲突的必然逻辑,为进一步深化作品主题和生发喜剧 效应,充分发挥艺术想象力,巧笔描绘了红娘舌战郑恒的戏谑场景。

王实甫在铺排红郑之“战”的喜剧时,有个显著特色:由“理”性之辩, 到气度之争;由庄矜以礼,到戏谑而嘲。戏剧的演进显得自然而饶有风 趣。

表面上看,郑恒这位来势颇凶的贵胄公子由主动出击终至被驳斥、指 责、乃至羞辱,成为小红娘手下的败阵小丑。因而,郑红之争,容易跟“拷 红”时主仆之辩产生犯复的毛病。但是,经过作家巧运匠心、笔走龙蛇的精 心创造,终然跟崔夫人由“硬”变“软”的情态有别,本折戏依然时时焕发出 新人耳目的喜剧情味。

郑恒上场后,先自概述了已知张莺婚配、并预感到将自讨“没意思”; 但是,叫来红娘后,他却显得满有把握的样子,颇为轻松地说道只需“拣一 个吉日”,就可以顺当地“成合了这件事”。作品这样简洁生动的刻画,既显 得郑恒颇有世家公子的机变,又使得剧情有所起跌腾挪。在红娘揭示“莺 莺已与了别人”的严峻事实后,郑恒仍不急不怒,随即捧出封建的伦理、礼 制,以“道理”相争;加之他谦逊恭敬地对红娘表示“我重重的相谢你”,观 众以为郑恒很有些儒雅之气。谁知,红娘摆出了张生解危立功而“哥哥你 在那里”的有力对比之后,郑恒无法正面辩解,却庸俗势利地搬出了“富 家”与“穷酸”不相称——这言之有据而理之不成的歪论;但还要故作高雅 地表述自己的高尚德能和高贵身份:“我仁者能仁”(我是个仁爱者,能行 儒家之“仁”)、“身里出身的根脚”(我出身于高贵门第世代相传的大姓家 族)……。至此,郑恒仍然不减“威风”。岂料红娘演唱〔斗鹌鹑〕曲词,一个 “卖弄”的总括字眼,把郑恒的“能仁”、“出身”等等自炫之意都刺了回去; 一个“至如”(即使)的转接词语,也用得恰好,既表明对方并未“官上加 官”,又进而指出即使官上加官也不成!——因为“不合亲上做亲!”古人 早已知道,近亲婚配将有损于家族的繁衍,所以不准在姑舅表亲间通婚。 随即红娘通过“又不曾……绣裀”一段曲词以及〔紫花儿序〕前半阕曲词的 演唱,又从礼制、人情的另一个方面,给对方以有力的揭露和反击。其大意 是:(你)又不曾下定金、请媒人,(你)又不曾送彩礼、摆酒席、确定婚期; (你)刚从远方到来,就(忙不迭、无礼节地)要成亲。(倘若如此,岂不)白白 玷污了咱小姐那华美的闺房?白白弄脏了咱小姐那锦绣的被褥?白白损 害了(莺莺)她梳得象彩云一般的头发和画得象弯月一样的眉毛;白白损 坏了(莺莺)她多情温柔的美好怀抱;白白糟蹋了(莺莺)她热烈深沉并引 人迷人的美好爱情!〔紫花儿序〕的后半阕,借用关于天地人之形成与区别 的成说,给张生与郑恒的人品,各下了果断而明确的结论:张生为清高的 贤人,郑恒乃浑浊的野民。

郑恒遭到痛击和指责,既无可反击,又不甘罢休,于是继以他怎能一 人退贼相反问,似乎有了一线生机;从而引出了红娘〔天净沙〕〔小桃红〕曲 词的演唱,以及两人间的对白,以此向郑恒讲清楚当日张生请兵解危的卓 识和功绩。这些曲白,虽无甚艺术特色,却也不是废笔。因为它既可向观 众显示郑恒之无理,又可从一个新的场景再度展示红娘之正直、热忱和富 于道义性,对全剧所演自由爱情战胜封建礼制、自主婚姻取代门阀婚姻的 主题,仍有强化氛围的作用。

红娘那本是持之有据而言之有理的解释,郑恒却冥顽不灵,并一步步 露出了他纨袴子弟的轻薄口吻,竟然出口伤人地辱骂红娘“这个小妮子 ……”,这就触发了俏红娘〔金蕉叶〕〔调笑令〕等曲词的演唱。所谓张生“讲 性理”云云,并非确指张生大讲性命义理之类的程朱理学,而是以时俗称 道的“性理”来泛指张生讲习真正的学问;所谓“齐论鲁论”,指不同版本的 《论语》。这里乃以《论语》概指正经的人生哲理。句意是:张生从正经的人 生哲理出发,讲究和演绎真正的学问。下句赞佩张生写文章作诗词有韩 愈、柳宗元那样的高深才能。这首〔金蕉叶〕,念起来一气呵成,虽四句同 韵,但却高昂铿锵,顿挫有力;其体式为“连璧对”,又称“四句对”,要写好 颇不容易,于此可见王实甫深厚的艺术功力。

随着人物心情和戏剧情节的递升衍进,小红娘接着用当时流行的文 字游戏——“拆白道字”(即把一个字拆开来分别说出各自的部位及组合 关系,以隐射特定的喻意)来奚落和讥讪郑恒。在此情此境中,以市俗诨语 勾画郑恒这个外强中干、亦鄙亦蠢的家伙,一定逗得观众开怀大笑,并激 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明代徐复祚在《三家村老委谈》中对此评议道:“且 雅语、俗语、措大语、白撰语层见迭出……。”尽管他主观上未必赞赏,但这 段话客观上证明王实甫在熟悉社会生活的基础上,有着驾驭戏剧语言的 高超技艺。

郑恒本想从“未尝闻其名”上否定张生的能量和影响,不料反而引出 了红娘对张生杰出才华的热烈赞颂,还相形之下把郑恒拖住作了个反陪 衬。但无赖的郑恒仍不服输,又想从“相国之门”与“白衣饿夫”的对立反比 上,为自己另找一条出路。于是,灵心慧眼、伶牙俐齿的好红娘,连续通过 [秃厮儿]及以下数曲声情激越的演唱,把这场红郑舌战进升到一个新的 局面。

[秃厮儿]曲词大意:他依靠的是良师益友,凭借的是自己务实奋进、 立德治国的君子本色;你依靠父兄的权力,狗仗人势地欺侮人民。他吃醃 菜、咽咸盐,苦度岁月而不嫌贫不贪占,他治理百姓、除旧去污、更新民风, 天下将传扬他的美名!

[圣药王]曲词大意:你这家伙胡乱议论,固执己见,不分皂白,一味偏 心;你说是做官的子孙还该是做官的人。——你随口胡说呵,不合做人的 本分!你说穷人到老是穷人,呸!难道人们不都说将相高才常常出自贫寒 的家门!

这些极富个性的人物语言和生动的描摹刻画,把俏红娘远见卓识、气 概不凡、活泼爽利而富于劳动者正义感的光彩形象,又一次鲜灵灵地展现 在舞台上。由于这动人的形象,闪耀着民主主义思想的灿烂光辉,大长了 平民百姓的志气,大灭了封建贵族的威风,为广大人民一吐正气,大快人 心,势必又一次激起观众的开怀欢笑,并引发长时间的热烈掌声。从而,使 轻松嬉谑的喜剧艺术,升华到引人远瞩、发人深思的审美境界。英国作家 梅瑞狄斯留有一句广为传诵的名言:“真正喜剧的考验则在于它能否引起 有深意的笑。”用在这里评赞《西厢记》这出“真正喜剧”,实在是最恰当不 过了。

[麻郎儿]曲词,在为长老分辩的同时,进而指出了郑恒这类官宦子弟 因多行不义而必自毙的必然下场。这既是对郑恒“身里出身”谬论的有力 否定,又是对郑恒随后羞愧自尽场面的生动预示。其中“横死”两句的意思 是:你这不得好死的家伙,一双眼不识好人;你这招灾惹祸的东西,一张口 不知分寸!——从一个侧面活画出膏粱子弟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激起 强烈民愤的本质特征,丰富了喜剧艺术对社会生活的深广概括性。至此, 郑恒于百无聊赖中,终于露出了蛮横的本相,竟宣称要强行上门争婚。

〔幺篇〕曲词,开首三句为曲律上难度很大的“短柱体”,即六字组成三 分句,每两字押一韵,是为元代曲论家称赏的“六字中三用韵”的又一范 例。它既能生动集中地反映事物的声容神态,又具有节奏鲜明的音乐语 感。全词大意是:你恼羞成怒,你撒野耍赖,你发狠逞凶,哪里是温柔体贴 的好丈夫? (不知趣的癞皮狗)竟然要硬撞进门强结夫妻!——不识相的 家伙哟,想在此逞强施威、胁迫成亲,真是瞎了你眼窝!

终于,郑恒图穷而匕现,竟说出要抢劫莺莺“到下处脱了衣裳”,—— 彻底暴露了他的丑恶灵魂和无耻嘴脸。明代李日华《南西厢记》在这句之 后,还故加了一句“过了一宿”,这虽符合郑恒粗野卑劣的口吻,但却太裸 露,有损于全剧的蕴藉美。

红娘〔络丝娘〕曲词的演唱,前阕以严正的语意批驳了郑恒的荒唐;后 句以讪诮的声调勾画了郑恒的丑态——你这丑恶的嘴脸,难看的身材,该 死的东西,作恶自灭,少不得有家难回!进一步给后面郑恒的“触树身死”而预为张本。

眼见得郑恒在伶牙俐齿的红娘面前无可置喙,即将形成哑剧场景,换 一个作家也许会直接转入下面郑恒面见老夫人的戏情;但高明的王实甫 本着俏红娘机灵风趣的个性特征和喜剧韵律的有机调节,随即别出心裁 地缀上一曲〔收尾〕词的精彩表演。其大意是:你要真娶了的话,那可是 ——佳人有情意啊,郎君相貌美。我要不给你们喝彩啊,实在是,心里怎么 忍得住?两句曲词,正语反用,热语冷嘲,尖辣地讥笑郑恒癞蛤蟆想吃天鹅 肉。真正的含意是:佳人莺莺对你郑恒毫无情意,你郑恒也确实长得太丑; 要叫我不挖苦你啊,我实在忍耐不住!

不识羞、不知趣的郑恒,还真地叫红娘“你喝一声我听”。一句话逗出 了闹剧场面,令人忍俊不禁,笑声盈盈。于是红娘接着演唱了两句千古绝 妙的好曲词:(大意是)你只好在情场胜手韩寿面前甘拜下风(或译:你只 好偷韩寿下面的一撮儿香灰),你只得拾取白面何郎左墙上的石灰搽搽自 己的黑脸!这些化陈腐为新奇的调侃趣语,幽默冷峻,意态鲜明,不愧是嬉 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妙作,又一次引逗得观众喷饭鼓掌。在得胜者的欢朗笑 声中,人们又一次看到小红娘为崔张爱情不仅往来周旋、排难解纷;而且 冲锋陷阵、献智献勇,乃至有披坚执锐、勇夺三军的巾帼英雄之气魄和功 勋。

《董西厢》写郑恒一到蒲州就立即“往见夫人”,根本没有王实甫上述 所铺展的红郑舌战的这么多好戏;而且,郑恒见到夫人后,很快就说起 “(张)珙以才授翰林学士,卫吏部以女妻之”,也远没有《西厢记》这般细腻 而曲折的敷演。在郑恒要造谣诬陷张生而尚未实际进行时,王实甫着意安 排他自鸣得意、颇为自负地下了场。这是有心理根据的。因为“俺姑娘(姑 母)最听是非(谎言)……”从而又给观众带来了悬念。这是剧作家引而不 发的一种技巧。

旋接,王实甫安排崔夫人上场,通过其独白,透露了她心怀犹豫、旧念 难除的情态,使危机加重,戏情又趋于紧张。郑恒再度上场后,将所造之谣 言,编排得有鼻有眼,远比《董西厢》生动而传神。果然,跟崔夫人视张生 “不中抬举”的成见一拍即合,终于形成了崔夫人悔婚背信的新矛盾,为最 后莺生完婚、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先从反面蓄积浓厚的气氛,从而激 荡出更能感发人心的喜剧情韵。崔夫人这“不中抬举”之论,还藏有一层潜 台词:张生虽一举及第、高中头名状元,但在唐代那门阀观念很重的社会 里,于崔、卢、李、郑、王等世家大姓中,他不沾边,因而人虽好,总还是“不 中抬举!”——这就进一步展示了崔夫人这个上层贵族妇女的深重偏见, 展示了封建阶级偏见的顽固性、荒谬性和危害性。《董西厢》中崔夫人的受 骗过程却被写得过于简略,其郑恒形象远不如《西厢记》这般具有浮雕感。 《西厢记》中的郑恒,既贪鄙狡诈,又粗俗蛮横,但却不是叫人一见就能看 透的,其性格有个渐演、渐变、渐显的发展过程,因而这个形象就显得较为 丰满;由此也就再一次昭示观众:真挚美好的爱情与幸福自主的婚姻,是 多么地来之不易;婚恋当事人多么需要勇敢地进行艰巨的斗争啊。

《董西厢》在郑恒诡谋、夫人悔婚时,没有长老与杜将军的任何活动; 只有法聪时而“劝诱”张生“无以一妇人为念”;时而顿起狂兴,要为张莺成 合而去杀害夫人与郑恒,引得莺莺红娘“隔窗间人笑……”。王实甫涤除了 法聪这些无聊的枝枝蔓蔓,着意安排长老与杜确上场,既跟前面寺警解危 的情节遥相应合而使戏情更缜密匀称,又使这场新的矛盾冲突更富有世 俗的人情味。长老的世故、老成,杜确的稳健、庄重,都描画得比较鲜明、生 动。矛盾双方的气势愈浓酽,就愈能加重戏剧冲突的尖锐性、紧张性;同 时,也为随后张生“荣归”时大喜大庆的大团圆结局,预伏了“扣子”,预作 了铺垫。因而王实甫这段要语不烦的人物穿插,使戏情丰满而紧凑,颇有 艺术的感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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