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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外物》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宏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木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蜳不得成,心若县于天地之间,慰睯沉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51〕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52〕:“东方作矣,事之何若〔53〕?”小儒曰:“未解裙襦〔54〕,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55〕!’接其鬓〔56〕,压其〔57〕,儒以金椎控其颐〔58〕,徐别其颊〔59〕,无伤口中珠。”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60〕,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61〕,修上而趋下〔62〕,末偻而后耳〔63〕,视若营四海〔64〕,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65〕,斯为君子矣〔66〕。”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67〕:“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68〕,抑固窭邪〔69〕,亡其略弗及邪〔70〕?惠以欢为骜〔71〕,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72〕。相引以名,相结以隐〔73〕。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74〕,动无非邪也〔75〕。圣人踌躇以兴事〔76〕,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77〕!”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78〕,曰:“予自宰路之渊〔79〕,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80〕,渔者余且得予〔81〕。”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82〕。”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83〕,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84〕。”龟至,君再欲杀之〔85〕,再欲活之。心疑〔86〕,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87〕,七十二钻而无遗筴〔88〕。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89〕,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90〕。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91〕。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92〕,与能言者处也。”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93〕,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堑之〔94〕,致黄泉〔95〕,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庄子曰:“人有能游〔96〕,且得不游乎〔97〕?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98〕,决绝之行〔99〕,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100〕!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101〕,虽相与为君臣〔102〕,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103〕。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104〕。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105〕,夫孰能不波〔106〕?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107〕,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108〕,承意不彼。目彻为明〔109〕,耳彻为聪,鼻彻为颤〔110〕,口彻为甘〔111〕,心彻为知〔112〕,知彻为德〔113〕。凡道不欲壅〔114〕,壅则哽〔115〕,哽而不止则跈〔116〕,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117〕,其不殷〔118〕,非天之罪。天之穿之〔119〕,日夜无降〔120〕,人则顾塞其窦〔121〕。胞有重阆〔122〕,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123〕;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124〕。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德溢乎名〔125〕,名溢乎暴〔126〕;谋稽乎誸〔127〕,知出乎争〔128〕;柴生乎守官〔129〕,事果乎众宜〔130〕。春雨日时〔131〕,草木怒生〔132〕,铫鎒于是乎始修〔133〕,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134〕。静然可以补病,眦可以休老〔135〕,宁可以止遽〔136〕。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137〕。圣人之所以駴天下〔138〕,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演门有亲死者〔139〕,以善毁爵为官师〔140〕,其党人毁而死者半〔141〕。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142〕,务光怒之;纪他闻之〔143〕,帅弟子而踆于窾水〔144〕,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145〕。荃者所以在鱼〔146〕,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147〕,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148〕!”

〔注释〕 ①必:期必,定准。②龙逢:夏桀贤臣,姓关,字龙逢,因多次直谏而被斩首。③比干:商纣庶叔,因忠谏被剖心。④箕子:商纣庶叔,因忠谏不从而佯狂,但终不免于杀戮。⑤恶来:商纣佞臣,最终与纣王一同被杀。⑥亡:谓因推行暴政而亡。⑦苌宏:周灵王(或说周敬王)贤臣,因遭受谗言而被放逐。归蜀后,自恨怀忠招祸,乃刳肠而死。蜀人感其精诚,遂以匮盛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玉。⑧爱:指讨得父母的欢心。⑨孝己:殷高宗之子,遭后母虐待,忧苦而死。 曾参:孔子弟子,字子舆。他为父亲在瓜地除草,误断瓜根,其父大杖责打以致他几乎死去。⑩然:通“燃”。⑪相守:相接触。 流:熔化。⑫大絯(hài骇):大受惊动。絯,通“骇”。⑬火:指闪电。⑭两陷:指利害两端。⑮蜳(chén dūn陈敦):恐惧。⑯县:通“悬”。⑰慰睯:谓郁闷。慰,郁。睯,当为“暋”字之误,意谓闷。 沉屯:谓深忧。沉,深。屯,难。⑱众人:指世俗之人。 焚和:焚尽中和之气。⑲月:比喻清纯的本性。 火:比喻利欲之火。⑳僓(tuí颓)然:崩坏。 道尽:谓生理丧尽。㉑贷:借入。 监河侯:监河工之官。㉒邑金:指年终向采邑内百姓所征收的税粮。㉓贷:借出。 三百金:指可折算为三百金的粮食数量。金,古时计算货币的单位。㉔鲋(fù付)鱼:即鲫鱼。㉕来:语助词。㉖波臣:即水族中的臣子。㉗激:引发。 西江:指长江流经四川的部分。㉘常与:常相共处,指水。㉙然:犹“则”。㉚曾:竟,还。 索:寻找。 枯鱼:干鱼。 肆:市场。㉛任公子:任国的公子。任国在今山东济宁南五十里,亡于战国时。 为:做。 巨缁(zī资):粗大的黑绳。㉜犗(jiè介):犍牛,即阉割过的牛。因其肥,故作钓饵。㉝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省中部。㉞旦旦:天天。㉟錎没:沉没。錎,通“陷”。㊱骛(wù务)扬:乱驰。 奋:伸张。 鬐(qí其):通“鳍”。㊲侔(móu谋):齐等,等同。㊳惮赫:惊恐。㊴若鱼:此鱼。㊵离:剖开。 腊(xī昔):晾干。㊶制河:即浙江。㊷苍梧:即苍梧山,又名九嶷山,在湖南宁远县内,相传为虞舜葬所。 已:通“以”。㊸厌:饱食。㊹辁(quán全)才:浅见之士。 讽说:道听途说。或谓诵说往事。㊺揭:举。 累:细绳。㊻趣:通“趋”,奔向。 灌渎(dú读):灌溉之渎,即灌溉用的小沟渠。㊼鲵(ní倪):生活在溪沟中的一种小鱼。 鲋:即鲋鱼。㊽小说:谓浅陋的言辞。 干:求。 县令:即悬令,谓高美的声誉。㊾大达:大通于至道;或谓通达之大道。㊿风俗:风度。〔51〕经于世:谓治世之道。〔52〕胪(lú卢)传:传话。胪,上传话告诉下叫“胪”。〔53〕事:指发冢之事的进展情况。〔54〕解:剥下。 裙:下裳。 襦(rú儒):短衣。〔55〕“青青”四句:不见于今本《诗经》,或为逸诗,或为作者自赋之辞。 陂(bēi卑):山坡。〔56〕接:揪。〔57〕压:按。 (huì晦):颔下须。〔58〕儒:当为“而”字之误。 金椎:铁椎。 控:敲。 颐:下巴。〔59〕徐:慢慢地。 别:分开。 颊:两腮。〔60〕老莱子:楚国贤人,与孔子同时,常隐居蒙山。楚王召他为相,他与妻出逃,隐遁江南。 出薪:当于“出”后增补“取”字,文意乃通。〔61〕彼:那里。〔62〕趋:通“促”,短。〔63〕末偻:背微曲。末,脊。 后耳:耳朵贴近脑后。〔64〕视:目光。 营:经营,营谋。〔65〕躬矜:矜持之行。 容知:智能之貌。知,通“智”。〔66〕斯:乃,就。〔67〕蹙(cù促)然:局促不安的样子。〔68〕骜:谓傲然而不顾。〔69〕窭(jù据):陋。或谓心胸狭小。〔70〕亡其:还是。 略:智略。〔71〕惠:布施恩惠。〔72〕中民:中等人,平庸之人。〔73〕隐:私。〔74〕反:违背。〔75〕动:妄动。 邪:邪僻。〔76〕踌躇:徘徊不进的样子。〔77〕载:行为。 矜:骄矜。〔78〕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平公之子。 阿门:旁门。〔79〕自:来自。 宰路:渊名。〔80〕清江:疑即长江。 使:出使。 河伯:黄河之神,姓冯,名夷,一名冰夷。〔81〕余且:渔夫名,姓余名且。〔82〕会朝:赴朝。〔83〕且:即余且。〔84〕若:你。〔85〕再:反复多次。〔86〕疑:迟疑不决。〔87〕刳(kū枯):剖开挖空。〔88〕钻:占卜。 遗筴:谓失计。筴,通“策”,卜筮所用的蓍草。此处引申为计策。〔89〕知:通“智”。〔90〕鹈鹕(tí hú题胡):水鸟,捕食鱼类。〔91〕去善:去掉自以为善的心理。〔92〕石师:又作“硕师”,即硕大之师。〔93〕天:当为“夫”字之误。〔94〕厕足:两脚旁边的地方。厕,通“侧”。 堑:掘。按,原作“垫”,据陆德明《经典释文》改。〔95〕致:至,到。〔96〕游:谓悠游自适。〔97〕游:谓游于物。〔98〕流遁:流荡纵逸。〔99〕决绝:决然谢绝人间。〔100〕任:作为。〔101〕火驰:火速。〔102〕君臣:比喻贵贱。〔103〕不留行:谓不留滞于流遁、决绝之迹。〔104〕流:偏见。〔105〕狶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观:观看,衡量。〔106〕波:通“颇”,偏侧。〔107〕僻:邪僻。〔108〕彼教:指世俗之学。〔109〕彻:通。〔110〕颤:当为“膻”之借字,意谓嗅觉灵敏。〔111〕甘:谓味觉灵敏。〔112〕知:真知。〔113〕知:通“智”。 德:真德。〔114〕雍:滞塞。〔115〕哽:梗塞。〔116〕跈(zhěn诊):通“抮”,乖戾。〔117〕恃:依靠。 息:气息。〔118〕殷:盛。〔119〕穿:穿通。〔120〕降:止。〔121〕顾:乃,却。 窦:孔窍。〔122〕胞:胞膜。 重(chóng虫):多。 阆(làng浪):空旷。〔123〕妇:儿媳。 姑:婆婆。 勃谿(xī溪):争吵。〔124〕攘:扰乱,侵夺。〔125〕溢:荡失。〔126〕暴:通“曝”,表露。〔127〕稽:考,研求。 誸(xián贤):急。〔128〕知:通“智”。〔129〕柴:柴栅。〔130〕果:成功。〔131〕日时:时至,即及时降落。〔132〕怒生:猛长。〔133〕铫(yáo遥):大锄。 鎒(nòu耨):一种锄草的农具。〔134〕到植:通“倒置”,即遭受戕害。〔135〕眦(zì自):眼眶。 (miè灭):按摩。 休:当为“沐”字之误。〔136〕宁:宁静。 止:止息。 遽:急躁。〔137〕佚:通“逸”。 按,此句“佚”字前原有“非”字,疑为衍文,今删去。〔138〕駴(xiè械):通“骇”,惊。〔139〕演门:宋城门名。〔140〕善毁:善于以哀毁容。 爵:封爵,任命。 官师:官员。〔141〕党人:同乡里人。〔142〕务光:夏时人,汤让天下给他,怒而不受,远离而去。〔143〕纪他:殷时贤人,听说汤让位给务光,唯恐累及自己,就率弟子隐于窾水之旁。〔144〕踆:通“逡”,退。 窾(kuǎn款)水:水名。〔145〕申徒狄:殷时人,因慕纪他高名,遂自沉河而死。 踣(bó勃):仆。〔146〕荃(quán全):通“筌”,一种捕鱼的竹器。〔147〕蹄:一种捕兔的工具。〔148〕安:怎样。

〔鉴赏〕 “外物不可必”,本篇起首苍凉,道尽人生无常。忠臣良相,孝子贤徒,可流、可死,可忧、可悲,从古至今,幽囚放逐,斩首剖心,血河肆意,沉冤莫白。忠者未必见信,孝者未必蒙欢,似在天命之内,却离人心之外,由庄子写来,分外惨切,实令人不忍卒睹。更有佞臣暴君,亡身失国。正如刘凤苞所谓“恶者罹患,固天道之常然;善者被祸,亦天数之适然”(《南华雪心编》)。万事万物,皆未必然而未必不然,若是由此生出一番计较利害之心,则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大道宛如青天,既有风和景明,亦有雷霆疾雨,引得人世时而生机盎然,时而杀机四伏,纵横交错,情非可测。众生将自然所赋予的清明天性与人间的毁誉得失“相刃相靡”(《齐物论》),焚心煮月,物欲熏灼,自困于天地之间,“甚忧两陷而无所逃”,终离其道而毁其形,以至杀身而不悟。唯有得道者,能忘己忘物,灾祸临之而不惊,宠誉加之而不喜,纯任自然,才没有幽忧深憾郁结于心,豁然不为外物所伤。

清人林云铭十分欣赏《外物》篇的构思文辞,以为“精凿奇创,读之惟恐其尽”(《庄子因》),但他也指出:“贷粟、钓鱼、发冢三段,文词既浅,意义亦乖,疑为拟庄者撺掇其内。”初看来,此后的三个寓言故事与上文之间似乎并无关联,相互之意似乎也没有章法交通,不过这未必表明它们一定是与文章主旨脱节的任意妄说。

一般,人们认为庄周贷粟的故事讲述了庄子物质生活上的贫穷以及他对监河侯虚伪吝啬性格的揶揄,而任公子钓鱼的故事则类似于《逍遥游》中蜩鸠不知大鹏之志一样,点明“经世者志于大成而不期近效”(吕惠卿《庄子义》),是浅陋之士不能通达治世大道的象征。但王夫之并没有按表面意思去孤立地理解两者,他在《庄子通》中写道:“方涸而请西江之水,侈于物之大者也;揭竿而守鲵鲋,拘于物之小者也。”这便将前者与后者一并串起,共附于“外物”的主旨之下,申明“西江水救鲋鱼”一喻其实是说外物虽大而未见得是适性之主;相对而言,后一喻当然就是从一心揭竿守鲵之徒难以钓到大鱼的现象来映衬出贪求外物之心的浅小。以此推论,依靠粉饰言行来博取美誉的琐屑猥鄙之流,也绝不可能通达至真至性的大道。任公子钓鱼的故事对后世有深远影响,相传李白就曾自称为“钓鳌客”,并自诩“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霓虹为丝,明月为钩,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候鲭录》),更显现出一种诗人的飘逸襟怀。自唐至清,蒋防、范仲淹、萧敏道、吕世良、王性之等都曾以任公子钓鱼为题材咏诗作赋,可谓流传千古。

与庄子的“洸洋自恣以适己”不同,儒家一直在追求着文学的教化功能。早在《尚书·舜典》中就有“诗言志”一说,《诗经》郑笺也有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之语。但此篇中庄子记载的儒生发冢一事,不知由后世“君子”读来,发笑之余,当作何想?托名《诗》、《礼》,却赴盗贼之行,由此可知天下“儒之多伪”。最妙是写大小儒生在发冢之时还口口声声引经据典,一边以诗句讥讽死者,一边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腐朽贪鄙皆现于文内,实在是鞭辟入里,不堪入目。北宋林自读罢此篇,慨然而曰:“夫仁义之迹大,故资之以窃国;诗书之迹小,故儒者资之以发冢。由诗礼之迹充之,以至于仁义;由发冢之心充之,以至于窃国。不可不谨也欤?”(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引)胡朴安则联系上文庄周贷粟故事中那条小鲋鱼心无贪念、只求活命的一点,说:“顺自然之道,虽少可以养生;违反自然之礼乐,虽多而人厌之也。”(《庄子章义》)庄子认为,孔子一生游说讲学,漂泊流离,赢得了平庸之人的欢心,却违背了天道自然的本性。老莱子批评他骄矜闭塞,心胸狭窄,所作所为只是“不忍一世之伤”而不顾及“万世之患”。孔子始终不能明白,仁义礼乐之行,其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儒生发冢即是一例,更有后世战祸乱离、篡权独立,皆盗仁义为旗,青史有记,苍天为证。瑕不掩瑜,人无完人,天下万物正是因为不能尽善尽美,才得以生生不息,绵延发展至今。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孔子看不清人道之无常、天道之有常,虑之过甚,徒增疲敝。

人的寿命、道德、知识、能力都是有限的,而人所生活的世界偏偏又有无限种不可预知的可能。宰路之渊的神龟自恃灵知,托梦于宋元君,以期远祸全身,结果反而遭受刳肠之灾。它虽然“知能七十二钻”,却不能保全自身,所以庄子认为“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小聪明与大智慧,小施舍与大善德,庄子宁愿抛弃功利做作的前者,选择自然而然的后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虽有至知,又岂能应对世事无常?神龟的梦,虽然不是考之有据的“信史”,却真实地喻现了人间恃才傲物的悲剧,成为历代扬才显智之士至为惨痛的前车之鉴。殊不知对于纯净如水的本性而言,就连人们引以为豪的“才华”也只是附庸的外物而已。稍稍留意史书,哪怕只是略微关注一下周围的平常社会,到处都可以见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们。“才华”被当作了一种安身立命的工具,一种换取利益与荣耀的筹码,为人所“知”变成了为人所“治”。此时此刻,“才华”就是治人者手中所能掌握的最牢固的把柄。变了质的才华不再是散发着芬芳与光彩、充满着创造力的灵魂羽翼,而是成为它的拥有者平生最隐形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庄子向来排斥对才华与天赋的“有用之用”,于是在与惠施谈话之际,再一次重申了他的“无用之用”。他曾在《逍遥游》、《人间世》、《山木》诸篇中通过各种寓言故事来形容这种难以概念化的“无用之用”。在本篇中,他甚至掘地无休,直抵黄泉,寥寥数语,说得惠施毫无立足之境,纵然决绝,谁不折服?庄子“上穷碧落下黄泉”,写到如此渊博浩淼之境,依旧能够悠然自得,收放从容,笔力之神,确非常人可及。

铺叙过外物无常,否定了仁义才用,庄子于文末再发一论,以防矫枉过正,世人妄解。清高的隐士凭借“流遁之志,决绝之行”,自以为“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其实仍然倚仗山林,拘泥外物,只是在形式上与庙堂之人有所不同罢了。而学者之流“尊古卑今”,同样是闭目塞听,偏颇不已。对得道者而言,只要心与天游,就可以无往而不至,所谓“虚室有馀闲”,不一定非得通过纵身山野、游目骋怀的方式才能亲近自然与大道。天地之中,处处是畅然生机,处处是纯真大道,只有无谓的人为修整才会伤害与破坏这片难能可贵的和谐。 附:古人鉴赏选

此篇开口大意,是道甚来,曰“外物不可必”,一语尽之矣。吾受命于天,此身之中,空空洞洞,本此以游于世,当有自然之学,自然之教,得意忘言,得言忘象,以无用之躯壳,成此有用之神功,其妙为何如哉!若夫五官百骸,忠孝名节,总是外物,当其不可必也。以圣贤之精诚,而不免诛戮之厄……是故外物虽多,无补于身,西江水何益乎?无得于趣,东海鱼何益乎?无获于学,含珠诗何益乎?以大圣人而犹谆谆于去矜去智,况数定不可改移,身死不可再活,外物不可必如此,岂可不知虚之为用,以游于世乎!此一篇之大意也。(清方人杰《庄子读本》)

写不可必作四层顿挫读之,铿然璆然。写忧心生火,至今读之犹有烟气。写炽火之后,未几灰烬,令普天下一齐下泪。同在不可必中,众人处之,不啻地狱,不知既明。言外物不可必矣,忧他又有何用?可见古今惟学道人最讨便宜,落得此一团和气、一片明心,清风朗月,犹夷受用,生时星火不犯,死后倒得个薪尽火传,何至终日煎熬,未几僓尽哉?此庄子言外意也。(清宣颖《南华经解》)

此篇亦逐段自成文法。首段破空而来,陡起陡落,精晰物理人情。从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相摩相荡,拉杂写来,一气赶到“利害”二句,用笔如怒猊抉石,爪痕直透中坚。(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儒以诗书发冢”一段,极言儒术之坏,无不可为。或当世实有此事,或庄子随手生波,读者毋庸拘泥,但觉得腐儒行径,摩写入神。忽而胪传踊跃,忽而欣喜着忙,忽用韵语彼此商量,忽引诗词讥诮死者,层层搜剥,件件斯文,虽为盗窃之时,亦满口嚼字咬文,真绘影绘声之极笔。(同上)

诗礼是儒者之所务,发冢乃盗贼之所为。托名诗礼而济其盗贼之行,奇事奇文,读之使人失笑。尤妙在商量做贼之时,却仍是腐儒行径。接连用四个“儒”字,处处使人醒眼,真有铸鼎象物之奇。引诗以讥刺死者,确是绝妙好词,玉鱼金碗之悲,足令守财虏心冷意灰,不堪回首,而出自发冢者口中,则又使人喷饭。庠序其躬,而盗贼其行,天下更有何事不可为者。择出一篇发冢奇文,写尽伪儒变态,笔有化工,正不必求其人以实之也。(同上)

借神龟以警世,落到“知有所困”二句,则炫知矜能者可怵然为戒矣。一人之知不敌万人之谋,挫其知则嫉而伤之,用其知则爱而伤之。然则以知而行于世,皆属危机也。入后又插入两喻,而以“去小知”二句横担中间,绾住前后文,错综变化,笔妙入神。(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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