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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楚鄢陵之战(成公十六)

         十六年春,楚子自武城使公子成以汝阴之田求成于郑。郑叛晋,子驷从楚子盟于武城。
        夏四月,滕文公卒。郑子罕伐宋。宋将鉏、乐惧败诸汋陂。退舍于夫渠,不儆,郑人覆之,败诸汋陵,获将鉏、乐惧。宋恃胜也。
        卫侯伐郑,至于呜雁,为晋故也。晋侯将伐郑,范文子曰:“若逞吾愿,诸侯皆叛,晋可以逞。若唯郑叛,晋国之忧,可立俟也。”栾武子曰:“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必伐郑。”乃兴师。栾书将中军,士燮佐之。,郤锖将上军,荀偃佐之。韩厥将下军,郤至佐新军(11),荀营居守(12)。郤犫如卫(13),遂如齐,皆乞师焉。栾黡来乞师(14),孟献子曰(15):“有胜矣。”戊寅(16),晋师起。
        郑人闻有晋师,使告于楚,姚句耳与往(17)。楚子救郑,司马将中军(18),今尹将左(19),右尹子辛为右(20)。过申,子反入见申叔时,曰:“师其何如?”对曰:“德、刑、详、义、礼、信,战之器也(21)。德以施惠,刑从正邪,详以事神,义以建利,礼以顺时,信以守物。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时顺而物成。上下和睦,周旋不逆,求无不具,各知其极(22)。故《诗》曰:‘立我烝民,莫匪尔极。’(23)是以神降之福,时无灾害,民生敦厖(24),和同以听(25),莫不尽力以从上命,致死以补其阙(26),此战之所由克也。今楚内弃其民,而外绝其好,渎齐盟(27),而食话言(28),奸时以动(29),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进退罪也。人恤所厎(30),其谁致死?子其勉之!吾不复见子矣。”姚句耳先归,子驷问焉(31),对曰:“其行速,过险而不整;速则失志(32),不整丧列。失志丧列,将何以战?楚惧不可用也。”
        五月,晋师济河。闻楚师将至,范文子欲反,曰:“我伪逃楚,可以纾忧(33)。夫合诸侯(34),非吾所能也,以遗能者。我若群臣辑睦以事君(35),多矣。”武子曰:“不可。”
        六月,晋、楚遇于鄢陵(36)。范文子不欲战,郤至曰:“韩之战(37),惠公不振旅(38);箕之役(39),先轸不反命(40);邲之师(41),荀伯不复从(42),皆晋之耻也。子亦见先君之事矣。今我辟楚(43),又益耻也。”文子曰:“吾先君之亟战也(44),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今三强服矣(45),敌,楚而己。唯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盍释楚以为外惧乎(46)?”
        甲午(47),晦,楚晨压晋军而陈(48)。军吏患之。范匄趋进(49),曰:“塞井夷灶(50),陈于军中,而疏行首(51)。晋、楚唯天所授,何患焉?”文子执戈逐之,曰:“国之存亡,天也。童子何知焉?”栾书曰:“楚师轻窕(52),固垒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击之,必获胜焉。”,郤至曰:“楚有六间(53),不可失也:其二卿相恶(54);王卒以旧;郑陈而不整;蛮军而不陈;陈不违晦(55);在陈而嚣,合而加嚣,各顾其后(56),莫有斗心。旧不必良,以犯天忌。我必克之。”

        
        【注释】 ①楚子:楚共王,名审,鲁成公元年(公元前590年)即位,在位二十一年。武城:楚地名,在今河南南阳市东北。公子成:楚宗室。汝阴:楚地名,在今河南郏县与叶县之间。 ②子罕:即郑公子喜。 ③将鉏:宋将。乐惧:宋戴公六世孙。汋陂:宋国地名,在今河南商丘与宁陵县之间。 ④夫渠:宋国地名,在今河南商丘与宁陵县之间。 ⑤不做:不戒备。 ⑥汋陵:宋国地名,在今河南宁陵县南。 ⑦鸣雁:郑地名,在今河南杞县北。 ⑧俟:等待。立俟:立刻等到。 ⑨郤锜:郤克子,晋大将。 ⑩荀偃:即中行献子,字伯游。(11)郤至:郤克同族。 (12)荀蕾:荀首之子,一称知武子。 (13)郤犫(chou音抽):一称苦成叔,也是郤克的同族。 (14)栾黡(yan音掩):栾书之子。 (15)孟献子:名蔑,鲁国公族。 (16)戊寅:四月十二日。(17)姚句耳:郑大夫。句:同“勾”。 (18)司马:官名,掌军事,此即指子反。 (19)令尹:官名,楚国官职最高的,相当于宰相,此指公子婴齐。 (20)右尹:楚国官名。子辛:郑公族公子壬夫的字。 (21)器:用器,言德、刑、详、义、礼、信六事是作战不可缺少的工具。 (22)极:原则、准则。 (23)“立我”两句:语出《诗经·周颂·思文》篇。烝民:众民。(24)厖(meng音音蒙):大。 (25)和同:齐心。听:听从,服从。 (26)阙:缺失,损失。 (27)渎:轻慢。 (28)话言:好话。 (29)奸时:犯时,即违时。 (30)厎(zhi音旨):至,指最后的结局。 (31)子驷:郑公子騑的的字。(3 2⑤失志:思考不充分,不周密。(3 3⑧纾忧:解忧。 (34)合诸侯:与诸侯交战。 (35)辑睦:团结和睦。 (36)鄢陵:郑地名,在今河南鄢陵县。 (37)韩之战:发生在僖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 (38)惠公:晋惠公。不振旅:军旅不整,指败散。韩之战,晋军为秦所败。 (39)箕之役:发生在僖公三十三年(公元前627年)。 (40)先轸:晋元帅。不反命:不回来复命,指死。箕之役,晋败狄于箕,先轸入狄师,遇害。(41)邲之师:邲之战发生在宣公二年(公元前597年)。 (42)不复从:不能与楚军周旋再战。 (43)辟:逃避。 (44)亟:屡次。 (45)三强:指秦国、狄人、齐国。 (46)盍:何不。外惧:对外有所恐惧。 (47)甲午:六月二十九日。 (48)陈:列阵。 (49)茫匀:一称范宣子,士燮之子。(50)夷:铲平。 (51)行首:队伍的前列。 (52)轻窕:即轻佻。 (53)间:间隙,指弱点。 (54)二卿:指司马子反与令尹子重。相恶:不和。(55)晦:晦日(每月的三十)。古人认为晦日不宜用兵。 (56)各顾其后:各顾自己的退路。
        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①,子重使太宰伯州犂侍于王后②。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军吏也。”“皆聚于中军矣。”曰:“合谋也。”“张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③。”“彻幕矣。”曰:“将发命也。”甚嚣且尘上矣。”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乘矣④,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战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⑤。”伯州犂以公卒告王⑥。苗贲皇在晋侯之侧⑦,亦以王卒告。皆曰:“国士在⑧。且厚,不可当也。”苗贲皇言于晋侯曰:“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⑨,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於王卒⑩,必大败之。”公筮之。史曰:“吉。其封卦遇复䷗(11);‘南国䠞(12);射其元王(13),中厥目。’国䠞王伤,不败何待?”公从之,有淖于前(14),乃皆左右相违于淖。步毅御晋厉公(15),栾鍼为右(16)。彭名御楚共王,潘党为右。石首御郑成公(17),唐苟为右。栾、范以其族夹公行,陷于淖。栾书将载晋侯,鍼曰:“书退!国有大任,焉得专之(18)?且侵官,冒也(19);失官,慢也(20);离局,奸也(21)。有三罪焉,不可犯也。”乃掀公以出于淖(22)。
        癸巳(23),潘尪之党与养由基蹲甲而射之(24)。彻七札焉(25),以示王,曰:“君有二臣如此(26),何忧于战?”王怒曰:“大辱国(27),诘朝尔射死艺(28)!”吕铸梦射月(29),中之,退入于泥。占之曰:“姬姓,日也;异姓,月也,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矣。”及战,射共王中目。王召养由基,与之两矢,使射吕铸。中项,伏韬(30),以一矢复命。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宵而趋风(31)。楚子使工尹袞问之以弓(32),曰:“方事之殷也(33),有 韦之跗注(34),君子也。识见不穀而趋,无乃伤乎?”郤至见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35),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拜命(36),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37)!”三肃使者而退。
        晋韩厥从郑伯,其御杜溷罗曰(38@:“速从之!其御屡顾,不在马,可及也。”韩厥曰:“不可以再辱国君。”乃止。邹至从郑伯,其右茀翰胡曰:(39):“谍辂之(40)。余从之乘,而俘以下。”郤至曰:“伤国君有刑。”亦止。石首曰:“卫懿公唯不去其旗(41),是以败于荧(42)”。乃由旌于韬中(43)。唐苟谓石首曰:“子在君侧,败者壹大(44),我不如子;子以君免,我请止(45)。”乃死。
        楚师薄于险(46)。叔山冉谓养由基曰(47):“虽君有命,为国故,子必射!”乃射,再发尽殪(48)。叔山冉搏人以投(49),中车折轼。晋师乃止。 囚楚公子茷。
        栾鍼鍼见子重之旌,请曰:“楚人谓失旌,子重之麾也,彼其子重也。日臣之使於楚也,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50)。’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51)。’今两国治戎,行人不使,不可谓‘整’;临事而食言,不可谓‘暇’。请摄饮焉(52)。”公许之。使行人执榼承饮(53),造于子重(51),曰:“寡君之使,使鍼御持矛,是以不得犒从者,使某摄饮。”子重曰:“夫子尝与吾言于楚,必是故也。不亦识乎!”受而饮之,免使者而复鼓。
        
        【注释】 ①巢车:车上装有瞭望车楼的兵车。 ②太宰:官名。伯州犁:晋臣伯宗之子,因父被杀,逃往楚。以下为楚共王与他的问答。 ③虔:诚敬。 ④乘:登上兵车。 ⑤战祷:战前祝祷。⑥公卒:晋侯亲兵。 ⑦苗贲皇:楚人,后奔晋,仕于晋。 ⑧国士:国中选拔出的优秀人物。 ⑨良:精良,此指精兵。 ⑩萃:集中。 (11)复:《周易》卦名,上坤下震。 (12)南国䠞:南方国家窘迫。 (13)元王:最高统治者。此三句为卜者之辞。 (14)淖:泥坑。 (15)步毅:即邵毅。 (16)栾鍼:栾书之子。 (17)石首:郑臣。郑成公:名睔,鲁成公七年(公元前584年)即位,在位十四年。 (18)专之,包办一切事情。 (19)冒:冒犯。 (20)慢:怠慢。 (21)离局:离开自己的部下。奸:犯罪。 (22)掀:举起。 (23)癸巳,六月二十八日。 (24)党:潘党,潘尪之子。蹲甲:把皮甲堆垒起来。 (25)彻:贯穿。七札:七层。 (26)二臣:指潘党和养由基。 (27)大辱国:有辱于楚。 (28)尔射死艺:你将死在你所夸耀的射箭技艺上。 (29)吕筒:即魏錡。 (30)韬:弓衣。 (31)趋风:急走如风。 (32)工尹:官名。问:馈赠。 (33)殷:盛,犹言紧急,紧张。 (34) (mei音妹):红色。跗注:裹腿。(35)外臣:外国之臣。 (36)不敢拜命:穿甲的人不下拜。 (37)肃:作揖。 (38)杜溷罗:晋臣。 (39)茆翰胡:晋臣。 (40)谍:轻兵。辂:同“迓”,迎。 (41)卫懿公:名赤。 (42)荧:即荧泽,在黄河北。卫懿公败死荧泽,事见《闵公二年》。 (43)内:同“纳”。 (44)败者壹大:在战败中,君的安全是最大的事。 (45)止:留下阻击追兵。 (46)薄:迫。 (47)叔山冉:楚国的勇士。 (48)殪:死。 (49)搏人以投:捉住人,然后投向晋军。 (50)众:师旅。整:严整。 (51)暇:从容不迫。 (52)摄饮:使人代己持酒使人饮。 (53)榼:同“盒”,盛食物的容器。 (54)造:前往。
        旦而战,见星未巳。子反命军吏察夷伤,补卒乘,缮甲兵,展车马;鸡鸣而食,唯命是听。晋人患之。苗贲皇徇日:“蒐乘补卒,秣马利兵,修陈固列,蓐食申祷,明日复战。”乃逸楚囚。王闻之,召子反谋。谷阳竖献饮于子反,子反醉而不见。王曰:“天败楚也夫!余不可以待!”乃宵遁。
        晋入楚军,三日谷。范文子立于戎马之前曰:“君幼,诸臣不佞,何以及此!君其戒之。《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有德之谓。”
        楚师还,及瑕。王使谓子反曰:“先大夫之覆师徒者,君不在。子无以为过,不毂之罪也。”子反再拜稽首曰:“君赐臣死,死且不朽。臣之卒实奔,臣之罪也。”子重使谓子反曰:“初陨师徒者,而亦闻之矣,盍图之(11)。”对曰:“虽微先大夫有之(12),大夫命侧,侧敢不义!侧亡君师,敢忘其死!”王使止之,弗及而卒。

        
        【注释】 ①未已:未停止。 ②夷:伤。 ③展:检视,巡阅。 ④徇:号令军中。 ⑤蒐:检阅清点。 ⑥蓐食:饱食。申祷:再次祝祷。 ⑦谷阳竖:子反的侍从。 ⑧“惟命”句:语出《尚书·康诰》,言天命不能常保。 ⑨瑕:楚地名。 ⑩复师徒:军队覆没。 (11)盍图之:意为何不考虑一下。言外之意是让子反自杀。(12)微:没有。
        
        【今译】 十六年春天,楚共王从武城派公子成用汝阴的土田向郑国求和。郑国背叛了晋国,子驷跟随楚共王在武城缔结盟约。
        夏天四月,滕文公死。郑国的子罕攻打宋国,宋国将钮、乐惧在汋陂大败郑军。宋国退兵,驻扎在夫渠,不加戒备,郑人袭击宋军,在汋陵打败宋军,俘虏了将鉏、乐惧。这是宋军依恃胜利而大意的结果。
        卫侯攻打郑国,到达鸣雁,这是为了晋国的缘故。晋侯准备攻打郑国,范文子说:“如果要满足我的愿望,诸侯都背叛晋国,晋国就可以有所戒惧了。如果只有郑国背叛我们,晋国的忧患,可能立刻到来。”栾武子说:“不能在我们这一代失去诸侯,一定要讨伐郑国。”于是发兵。栾书统领中军,士燮辅佐他。郤錡统领上军,荀偃辅佐他。韩厥统领下军,郤至辅佐统领新军,荀䓨留守。郤犖去卫国,后来又到齐国,都是去请求他们出兵。栾黡来请求出兵,孟献子说:“晋国有胜利的希望了。”四月十二日,晋军出兵。
        郑人听说晋国出兵,派使者报告楚国,姚句耳一同前往。楚共王救援郑国,司马子反统帅中军,令尹子重统帅左军,右尹子辛统帅右军。经过申地,子反进见申叔时,说:“这次出兵会怎么样?”申叔时回答说:“德行、刑罚、和顺、道义、礼仪、信用,是战争的工具。德行用来施行恩惠,刑罚用来匡正邪恶,和顺用来事奉神灵,道义用来建立利益,礼仪用来顺应时令,信用用来保守事物。百姓生计丰厚而德行纯正,应用便利,事情就合于节度,时令顺应而为物蕃盛。上下和睦,相处就没有矛盾,需求无不具备,各自都知道自己的行动准则。所以《诗》说:‘安置我的百姓,无不合乎准则。’因此,神灵就降下福禄,四时没有灾害,百姓生活富庶,齐心一致听从命令,莫不全力来服从上级的命令,牺牲生命来补救国家的损失,这就是战争能够取胜的原因。现在楚国对内丢弃他的百姓,对外断绝他们的友好,亵渎盟约而说话不算话,违反时令而发动战争,让百姓疲劳以求快意,人们不懂得信用,前进后退都是罪过。人们为他们的结局担忧,谁还肯牺牲性命?您努力吧!我不会再见到您了。”姚句耳先回来,子驷问他情况,他回答说:“他们行军很快,经过险要的地方军队就不整齐;快了就会考虑不周,不整齐就丧失了行列。考虑不周,没有了行列,将凭什么打仗?楚国怕不可以指望了。”
        五月,晋军渡过黄河。听说楚军就要到达,范文子想要回去,说:“我们佯装逃避楚军,就可以解除忧患。与诸侯作战,不是我所擅长的,还是留给擅长的人吧。我们如果群臣和睦来事奉国君,就很好了。”栾武子说:“不行。”
        六月,晋军、楚军在鄢陵遭遇。范文子不想作战,郤至说:“韩地一战,惠公没能够取胜;箕地一战,先轸不能够回国复命;邲地战役,荀伯不能与楚军周旋再战,都是晋国的耻辱。您也见到先君时代的战争了。现在我们逃避楚军,就又增加一分耻辱。”范文子说:“我们先君屡次作战,是有原因的。秦国、狄人、齐国、楚国都很强大,不尽自己的全力,子孙就将会削弱。现在三强已经顺服,敌人仅楚国而已。只有圣人才能够使外部内部都没有忧患,自念不是圣人,外部安宁,内部一定会有忧患,何不暂时放过楚国把它作为外部的戒惧呢。”
        六月三十日,楚军在早晨就逼近晋军而排开阵势。军吏担心这种情况。范匀快步走进说:“填井平灶,在军中摆开阵势,放宽行列间的距离。晋国、楚国都是上天所授命的,有什么可忧虑的?”范文子拿起戈驱逐他,说:“国家的存亡,是天意。小孩子知道什么?”栾书说:“楚军轻佻,加固营垒而等待他们,三天后一定后退。乘他们后退而攻击他们,一定取得胜利。”郤至说:“楚军有六个弱点,不可以失掉啊。他们的两个卿相矛盾,楚王的亲兵都是旧人,郑军的阵势不严整,蛮人的军队没有阵势,列阵不避讳晦日,士兵在阵中喧闹,两军相遇就更加喧闹。各自考虑他们退路,没有战斗意志。旧人不一定精良,而又犯上天所忌。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
        楚子登上巢车瞭望晋军,子重令大宰伯州犁侍立在楚王身后。楚王说:“兵车左右驰骋,这是干什么?”伯州犂说:“这是召集军吏。”“都聚集在中军了。”伯州犂说: “这是在一起商量计谋。”“帷幕打开了。”伯州犂说:“这是在先君的神主前虔诚地占卜。”“帷幕撤掉了。”伯州犂说:“是准备发布命令。”“喧闹得厉害,而且尘土飞扬起来了。”伯州犂说:“这是要填井平灶摆阵势。”“都上兵车了,车左车右拿着武器下车了。”伯州犂说:“这是听取战前誓令。”“要作战吗?”伯州犂说:“还不知道。”“登上兵车而车左车右都又下车了。”伯州犂说:“这是进行战前的祷告。”伯州犂把晋公的亲兵情况告诉楚王。苗贲皇在晋侯的身旁,也把楚王的亲兵情况告诉晋侯。都说:“国家的优秀人物在那里,而且阵容雄厚,不可抵挡。”苗贲皇对晋侯说:“楚国的精兵。在于他们中军的王族而己,请求把我们的精兵分开来攻击他们的左、右军,而把我们的三军集中向楚王的亲兵攻击,一定可以大败楚军。”晋侯让太史占筮。太史说:“吉利。得到《复》䷗,卦辞说:‘南方国家窘迫;射它的国王,射中他的眼睛。’国家窘迫,国王受伤,不失败还等待什么?”晋侯听从了。有泥沼在前面,于是晋军都或左或右地避开泥沼。步毅给晋厉公驾御战车,栾缄作车右。彭名给楚共王驾御战车,潘党作车右。石首给郑成公驾御战车,唐苟作车右。栾、范率领他们的家族部队夹辅晋厉公前进,陷在泥沼中。栾书打算用自己的战车载乘晋厉公,栾鍼说:“书退下!国家有大事,怎能由你一人包办?而且侵犯别人的职权,这是冒犯;丢弃自己的职守,这是怠慢;离开自己的部下,这是犯罪。有这三项罪名,是不可以违犯的。”于是举起晋厉公的战车走出泥沼。
        六月二十八日,潘尪的儿子潘党和养由基把皮甲垒叠起来射它,穿透了七层,拿去给楚王看,说:“君王有这样两个臣子在这里,对战争还有什么忧虑的?”楚王发怒说:“真给国家丢脸,明天早晨你们将死在你们夸耀的武艺上!”吕锜梦见自己射月亮,射中了,自己却退进了泥中。占卜说:“姬姓是太阳;异姓是月亮,那一定是楚王了。射中了它,自己又退进泥中,也一定会战死。”等到作战,吕锜射楚共王,射中了他的眼睛。楚王召唤养由基,给他两支箭,让他射吕锜,射中吕锜的脖子,伏在弓套上死去。养由基拿着剩下的一支箭复命。
        郤至三次遇到楚王的亲兵,见到楚王一定下车,脱下头盔快步走向前去。楚王派工尹襄送上一张弓去问候,说:“正当战事激烈的时候,有一位身穿红色熟皮跗注的人,是君子啊。见到不毂而小步快走,大概是受伤了吧?”,郤至见到客人,脱下头盔接受命令说:“君王的外臣郤至跟随寡君作战,托君王的福,现在正穿着甲衣,不敢下拜,辱承君王派人来同候深感不安,由于战事的缘故,谨向使者揖拜。”三拜使者以后而退走。
        晋国韩厥追赶郑伯,他的御者杜溷罗说:“赶快追!他的御者屡次回头,注意不在马上,可以追赶上。”韩厥说:“不能再次羞辱国君。”于是停止追赶。郤至追赶郑伯,他的车右茀翰胡说:“用轻兵截击他。我追赶他的兵车,把他俘虏下来。”,郤至说:“伤害国君要受到刑罚。”也停止了追赶。石首说:“卫懿公因为不撤去他的旗子,因此才在荧地战败。”于是就把旗子装入弓袋中。唐苟对石首说:“您在国君旁边,战败后以保护国君为重,我不如您;您带着国君逃走,我请求留下来阻击追兵。”于是战死了。
        楚军被逼到险阻的地方。叔山冉对养由基说:“虽然国君有命令,为了国家的缘故,您一定要射箭!”于是养由基射敌,一再射箭,所射尽死。叔山冉举起晋人投掷过去,砸中晋人战车,砸断了车前横木。晋军于是停止了追击。俘虏了楚公子筏。
        栾鍼看见子重的旗子,向晋侯请求说:“楚人说那个旗帜是子重的大旗,那个一定是子重吧。日前臣下出使到楚国,子重询问晋国的武勇,臣下对答说:‘喜好军容整饬。’说:‘还有什么?’臣下回答说:‘喜好从容不迫。’现在两国兴兵打仗,不派遣使者往来,不能说是‘整’;临到事情而说话不能兑现,不能说是‘暇’。请求君王派人代我持酒请子重饮。”晋侯答应。派使者执盒奉酒,来到子重那里,说:“寡君缺乏使者,让栾绒任持矛之职,因此不能前来犒劳您的随从,让我代他前来敬酒。”子重说:“他曾经在楚国和我说过好整以暇,一定是这个缘故。记忆力不也是很强吗?”接受了酒而饮了,送走使者然后继续击鼓。
        早晨开战,直到星星出现还没有结束。子反命令军吏察看伤情,补充兵卒战车,修理衣甲兵器,视察车马;鸡叫的时候吃饭,唯主帅的命令是听。晋人很担心。苗贲皇号令军中说:“清点战车,补充兵士,喂饱战马,磨快武器。整顿阵势,加固行列,饱食一顿,再次祝祷,明天再战。”于是故意放掉楚军的俘虏。楚王听到晋军也有准备,召来子反商量。谷阳竖献酒给子反,子反喝醉了而不能进见。楚王说:“上天让楚国失败啊!我不能等待了!”于是就在夜里逃走了。
        晋军进入楚军军营,吃了三天楚军留下的粮食。范文子站在晋侯的战马前面,说:“君王年幼,臣下们不才,怎么能轻易获胜?君王要警惕啊!《周书》说:‘天命不能够常保不变。’说的是有德的人可以享受天命。”
        楚军回国,到达瑕地,楚王派人对子反说:“先大夫的打败仗,军队覆没,是当时国君不在军中。您没有过错,是我的罪过。”子反再拜叩头说:“君王赐臣子死,死而不朽。臣下的士卒确实逃奔,这是臣下的罪过。”子重派人对子反说:“当初丧失军队的人的结果,你也听说过,你何不考虑考虑。”子反回答说:“即使没有先大夫的先例,大夫命令我自裁,我岂敢行不义之事,我毁掉了君王的军队,岂敢忘记一死!”楚王派人阻止他自杀,没有赶到,而子反已自杀而死了。
        
        【集评】 清·冯李骅《左绣》:“长文疏密相间必有几处着精神,首、尾、中三者,正聚精会神极肯綮处也。此篇首以谈理胜,中以叙事胜,尾以辞令胜。首是出色写一个人,中是出色写两个人,尾是出色写四个人;三处写得十分出色,而通体精神皆为焕发矣。文苟有一处不凡,已足名世,况三者兼而有之,而又居其绝耶,得不横绝百代也!”
        清·方苞口述,王兆符传述《左传义法举要》:“邲之战不实叙致师,而以致师者之口出之,以虚为实贯也。此则以实为虚,晋人军中事,皆现于楚子、伯州犁之目,是谓出奇无穷。”
        
        【总案】 春秋时代,晋楚发生过多次大战,鄢陵之战是其中的一次,最后以楚败子反自杀结束。
        本篇有议论、有叙事,笔法灵活多变,不板不滞。文章一开始就通过议论指出“今楚内弃其民,而外绝其好”、楚师轻慢而无纪律,暗中交待出楚师必败的结果。接着叙述楚晋双方的各自军事行动,其中楚子、伯州犁和晋侯、苗贲皇互相观察对方的军事行动一段最为精彩,它不仅具体地写出晋、楚双方的军事情况,而且也生动地渲染出浓烈的战争气氛,构思可谓巧妙。本篇写了众多的人物、繁杂的事件,但它紧紧围绕着战争这一主题下笔,因此显得结构严谨,脉络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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