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生民

        
        厥初生民，是谁生下第一代周人，
        时维姜嫄。① 姜嫄就是那位母亲。
        生民如何？ 且说周人如何降生。
        克禋克祀，② 有一天姜嫄行禋祭，
        以弗无子。③ 因为无儿求上帝。
        履帝武敏，歆。她踩着上帝的脚拇指印，心里欢喜。
        攸介攸止。就在那里停下来休息。
        载震载夙，她怀孕了不敢大意，
        载生载育，后来生了孩子，
        时维后稷。那就是后稷。
        
        诞弥厥月，姜嫄怀足了十月胎，
        先生如达，头生子象只小羊滑下来。
        不圻不副，④ 不破也不裂，
        无葘无害，⑤ 无灾又无害，
        以赫厥灵。这些事情显得多奇怪！
        上帝不宁，⑥ 莫非上帝不愉快，
        不康禋祀，⑦ 我的祭祀他不爱。
        居然生子。教我有儿不敢养白白生下来。
        
        诞置之隘巷，把他扔在胡同里，
        牛羊腓字之； ⑧ 牛羊一齐来喂乳；
        诞置之平林，把他扔在树林里，
        会伐平林； 恰巧有人来砍树；
        诞置之寒冰，把他扔在寒冰上，
        鸟覆翼之。鸟儿展翅将他护。
        鸟乃去矣，鸟儿飞去了，
        后稷呱矣，后稷哇哇哭。
        实覃实訏，哭声又长又洪亮，
        厥声载路。大路上听得满清楚。
        
        诞实匐匍，后稷才会爬，
        克岐克嶷，⑨ 就显出智慧，
        以就口食。能把食物找到嘴。
        艺之荏菽，他去种大豆，
        荏菽旆旆⑩ 大豆棵棵肥。
        禾役穟穟。满田谷穗个个美。
        麻麦幪幪。麻和麦子盖田野。
        瓜瓞唪唪。大瓜小瓜都成堆。
        
        诞后稷之稼，　　　后稷种庄稼，
        有相之道，　　　　有他的好方法，
        茀厥丰草，　　　　先把乱草除，
        种之黄茂。　　　　后把好种下。
        实方实苞，　　　　苗儿整齐又旺盛，
        实种实裦(11)　　　长高又高大。
        实发实秀。　　　　慢慢发育出穗子。
        实坚实好。　　　　结结实实谁不夸。
        实颖实栗，　　　　无数的谷穗沉沉挂。
        即有邰家室。(12)　后稷到邰地成了家。
        诞降嘉种：　　　　天降好种真出奇:
        维秬维秠，　　　　两种黑黍叫做秬和秠，
        维糜维��。　　　　又有赤苗的穈和白苗的��。
        恒之秬秠，　　　　黑黍遍地长，
        是获是亩；　　　　收割按亩来计算；
        恒之穈苞，　　　　穈和苞也是种满地。
        是任是负；　　　　抱起背起送家里；
        以归肇祀。　　　　回家开始把神祭。
        
        诞我祀如何？　　　　要问祭神怎么祭？
        或舂或揄，　　　　　有人忙舂米，
        有人忙舀米，　　　　或簸或蹂，
        有人舂二道，　　　　有人簸糠皮，
        释之叟叟，　　　　　响叟叟是淘米，
        烝之浮浮。　　　　　气腾腾是蒸米。
        载谋载惟，　　　　　然后商量好主意，
        取萧祭脂，　　　　　采些香蒿和油脂，
        取羝以軷。(13)　　　公羊先把道神祭。
        载燔载烈，　　　　　烧起来，烤起来，
        以兴嗣岁。　　　　　祈求来年丰产如人意。
        
        卬盛于豆，　　　　　祭品盛在木碗里，
        于豆于登。　　　　　木碗瓦碗都盛些。
        其香始升，　　　　　香气开始升上天，
        上帝居歆，　　　　　上帝安然来受祭，
        胡臭亶时？　　　　　这香气为何真正合时宜？
        后稷肇祀，　　　　　自从后稷创祭祀，
        庶无罪悔，　　　　　无灾又无难，
        以迄于今。　　　　　直到今日里。
        

(余冠英译)

        
        【注】 ①时: 同是。姜嫄: 传说中周始祖后稷之母。姜是姓，“嫄”一 作“原”，是谥号，取本原之义。②禋(yin)祀: 一种野祭。祭时用火烧牲，使烟气上升。这里似指祀天帝。一说是指祀郊禖。禖是求子之神，祀于郊外。③弗: 祓的借字。祓是除不祥。祓无子: 就是除去无子的不祥，也就是求有子。一说“以弗字 (嫁人)而无子”。虽然增字解释，但符合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母系社会的特点。④坼 (che):裂。副 (pi) : 破析。这句是说生得顺当，不致破裂产门。⑤菑: 灾字的古写。⑥宁: 指安康。不: 有二说，一说通“丕”，大也。一说如字，指姜嫄怀疑上帝不安，降下灾异。⑦康:安。不: 解如 ⑥。⑧腓: 隐蔽。字: 乳育。⑨歧:知意。嶷: 古音“逆”，认识。“克歧克嶷”是说自幼聪明，能有所识别。⑩旆旆:即“芾芾”，茂盛。(11)种: 犹肿，肥壮。裦(xiu) : 长高。(12)邰 (tai) : 地名，故城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南。这句是说后稷到邰地定居。相传后稷在虞舜时代佐禹有功，始封于邰。(13)羝: 公羊。 軷 (ba) : 祭道路之神， 将要郊祀上帝，首先要祭道路之神。
        
        这是一首周人记述始祖后稷出生的灵异和功德巨大的祭祀诗。在我国，完整的神话传说的诗歌及英雄史诗比较少见，这是其中出色的一首。全诗八章，在《诗经》中篇幅也是较长的。它不同于《国风》中多用重章复沓来叙事抒情的内容，而是各章连贯地叙述后稷的出生和功德，前半充满神话灵异的色彩，后半则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在《诗经》中也是比较少见的。
        古人由于认识的局限，总认为有大功德于民的人，总是天生的不同凡响。要叙述后稷的灵异，从姜嫄受孕的灵异说起。第一章第一句点题，《诗经》的题目大半截取首句的词语，不象后出的诗题，但这一首“生民”既是第一句中的词语，又能概括全诗的内容。所谓生民，指后稷如何降生，所以从母亲受孕谈起。这个受孕不同一般。她没有嫁人，只是因为参加祭祀，脚踏到了一个大人的足拇指迹，忽然身体有了感应，要别人帮助，动荡不安的体态才停止(攸介攸止) 。然后是“载震载夙，载生载育”，结语“时维后稷”，点出歌咏的主人公。也是对“生民如何”几句的结穴。“生民如何”一句设问，作用非常明显，叫醒下文，同时也使人明白“时维姜嫄”不是最后的答案，答案是“时维后稷”和“厥初生民”遥相呼应。
        第二章写出生的灵异。到了足月，降生非常顺利，一点没有一般初生子那种困难。这里是现实的，但联系首章，所以还是认为“天帝” “以赫厥灵”。这五句是一部分。下面三句，庆幸中又有怀疑，怎么没有嫁人居然生下孩子，是不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呢。“上帝不宁，不康禋祀”是姜嫄疑虑之词，这就导致下章想方设法抛弃孩子的各种做法。后稷又名“弃”，即由此而来。
        第三章神话色彩也极为浓厚。它先用“诞”字 (语助词) 开头讲出三种奇异现象: 抛到狭巷里，牛羊来保护它；抛到树林里，正好人们去砍树发现了； 最后抛弃到寒冰上，非冻死不可了，却飞来了鸟类用翅膀盖住他，使他不会冻死。这多奇特。这六句是三组平列的语句。后面四句写后稷的哭声特大，这是婴儿体质特强的表现，“实覃实訏，厥声载路”两句有声有色地写出后稷与生俱来的强大生命力。
        第四章写后稷婴幼期的灵异。还是匍匐爬行时，就能分别食物。稍大之后，试着种庄稼，表现了突出的农艺才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几个并列的语句，一律用叠词，铿锵有力，而且几乎把当时的农作物包括净尽。如果不是联系第二章和本章“诞实匍匐”几句，这后面几句完全是现实的描写。但在前述特定条件下，这几句却染上了神异的色彩。
        第五章写后稷始封于邰的事，是因为善于种植而受封。这章中第五句到第九句一律用“实…实…”的排比句，但排比是按植物成熟过程写的，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最后用“即有邰家室”一句写明后稷因功受封为周之始祖，为下章开始祭祀伏笔。
        第六章写后稷对农业的伟大贡献，特别是天降了“嘉种”。这一章里也多用排比句增强气势。但它运用的方式和前几首又有区别。两个“维…维”表面是两句，实际是四种并列。接着用“恒之……是”的两组并列，每组两句，把“秬秠” “穈 ”并列， 而 “是获是亩” “是任是负”又是互文，就是说“穈 ”都“是获是亩” “是任是负”。 这些动作又是按先后次序排列的。最后“以归肇祀”一句说明后稷开始祭天。这句和首句“诞降嘉种”相呼应，因为嘉种是天帝降下的，所以收获以后必须祭天以示报答。这一句在结构上用“祀”字引起下章。
        第七章用“诞我祀如何”一问唤起下文，全写祭祀。句子也是整齐和变化相结合。“或”字两句四个动作，从上章“以归肇祀”来的。收获之后，将粮食“舂、揄、簸、蹂”接着对“释、烝”两个动作又加以描绘，用“叟叟” “浮浮”来象声象形，几个动作的描写，整齐中又有变化。下面 “载谋载惟”和 “载燔载烈”也是整齐对偶的句式，但一个下面承以“取萧祭脂， 取羝以軷”两句，一个后面只以一句“以兴嗣岁”作结(表明今年祭祀为了来年) ，整齐中也有变化。
        第八章仍然写祭祀，但和上一章不同，上一章只讲人们的行动，这一章着眼于上帝的享用。先写各种祭器，“卬盛于豆，于豆于登，”由于祭者的诚心，祭物的香气上通于天，引起“上帝居歆”，这里和上章合看完成祭祀的全过程。下面全诗的结尾，用“后稷肇祀”和第六章末句呼应。“庶无罪悔，以迄于今”既是对过去的欣慰，又带着对未来的预祝。周人“郊祀后稷以配天”，被祭的对象表面上以天为主，因为后稷也是上帝降生而又虔诚祭上帝的周代始祖； 但大量的篇幅是写后稷，天帝是虚的，后稷是实的。所以这一首实际是周人祭始祖后稷的诗。
        这首诗，以时间顺序写出后稷的灵异和受祀，一章接一章，有时用一句呼应。许多语句用“诞”字起头，也很奇特。但结构上却富于变化，整齐的语句和散句构成一个变化； 整齐语句中一组与一组又有变化，使人不觉得平板乏味。在内容上神话和现实交织，构成绚丽的色彩，叫人目不暇接。前人对这首诗的内容争议很多，今人也未必看法一致。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卷十三的说法颇有见地，抄在下面供参考:
         此诗事异文奇，未免骇人听闻，故说者纷然各异。然所以异者， 其亦有故: 一由于不通文理，一由于不解人事。曷言之？诗曰: “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戒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 《集传》云: “精意以享谓之禋；祀，郊禖也； 弗之言祓也，祓无子，求有子也。”意盖谓 “姜嫄出祀郊禖，见大人迹而履其拇，遂歆歆然如有人道之感，于是即其所大所止之处而震动有娠”。其说本《史记》及郑《笺》，诸儒多非之。然证以二三章“居然生子”，以屡弃置而屡逢庇护，虽牛羊禽鸟亦腓字而覆翼之，则“履迹”之说似非虚诞。唯从帝出祀郊禖，虽履迹而心动，安知其娠不为帝子而为异种，必多方以弃置之乎？若《毛传》云: “姜嫄出祀郊，履帝喾之迹，而行将事齐敏”，则尤不通。之祀盖从事郊禖者，求有子也。求子而得子，又反弃之，有是理乎？ 凡此皆“克禋克祀，以弗无子”之文有未通耳。诗言禋祀，不过精意以祭，未言“郊禖”也。凡言“郊禖”者皆后儒所增。何以知其为求子乎？ “以弗无子”。郑氏谓“祓除其无子之疾”，已迂而凿，姚氏又谓 “弗使其无子”，亦与下文弃置不相贯。唯邓潜谷与季明德两家以为姜嫄不嫁而生子者得之。盖“以弗”云者，以其弗嫁未字于人也。“无子”者，以其未字于人故尚无子也。下乃云 “履帝武敏歆”，是倏然有感而心动； 故下文又云“居然生子”而弃置之。文气本相连贯，其奈诸儒不细心领会何哉！ 然则禋祀谓何？ 愚意姜嫄其人，性必好道而敬神，故于天帝之类恒虔祀之。其所履者亦即天帝之迹，非别有所谓大人也。盖平日精神所聚，故不觉灵气感通，岂必待郊禖求子而后有所遇哉！ 此等事不必上世始有之，即后世之见于稗官小说及释典中者不一而足， 固无足异。今黄梅意生寺为释子慧能所生地，居然尚存，亦其类也。即《春秋》斗彀於兔之被弃为虎所乳，《前汉书》高帝之母梦与龙交而娠何一非骇人听闻者哉！ 唯高帝现有太公，故明知其为龙种而亦不忍弃之；子文母未嫁而孕，故虽知其为父后而亦不能不弃之，有名与无名之分也。是知后稷之生必因无名而见弃。若从帝郊禖而娠，岂尚无名乎哉？愚谓诸人不察文义且并不解人情者，此也。又况诗中溯源，但题其母，不及其父，则是无父而生也明矣。姜嫄为高辛氏世妃或曰元妃，都无定解，然皆后日事，若此时，则尚未有夫也，故足怪。诗首章言受孕之奇。次言诞生之易。三言被弃而庇护者多。四言稍长即知稼穑。五言其有功农民，因以受封。六言其能降嘉种，以归肇祀。七言其祭祀之诚，并祈来年。八言周人世守其业不敢有懈，而因以得膺天命而有天下。是皆后稷所赐，故将尊之以配天，未为过也。然非姜嫄不及此，故曰 “厥初生民”，自姜嫄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