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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

余故友李贺,善择南北朝乐府故词,其所赋亦多怨郁凄艳 之巧,诚以盖古排今,使为词者莫得偶矣! ……贺名溢天下, 年二十七,官卒奉常,由是后学争跃贺相与缀裁其字句以媒取 价。(全唐文卷七三五沈亚之《送李晈秀才诗序》)

皇诸孙贺,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 绵联,不足为其态也; 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 春之盎盎, 不足为其和也; 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 风樯阵马,不足为 其勇也; 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 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 也; 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 鲸吸鳌掷, 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 《骚》之苗裔,理虽不 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 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 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 今未尝经道者,如 《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 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贺生 二十七年死矣! 世皆曰: 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 《骚》可也。(杜牧《樊川文集》卷一○《李贺集序》)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最先为昌黎韩愈 所知。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 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 为意。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 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 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 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 (李商隐 《李长吉小传》)

手笔敏捷,尤长于歌篇,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 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其乐府词数十篇,至 于云韶乐工,无不讽诵。(《旧唐书》卷一三七 《列传》 八七)

庆历间,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之诗云:“太白仙才、长 吉鬼才。”其余不尽记也。然长吉才力奔放,不惊众绝俗不下 笔。有《雁门太守》诗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射日金鳞 开。”王安石曰:“是儿言不相副也。方黑云如此,安得向日之甲 光乎?” (王得臣 《麈史》)

(张) 碧,字太碧,贞元中人。自序其诗云:“碧尝读李长 吉集,谓春拆红翠,辟开蛰户,其奇峭者不可攻也。及览李太 白辞,天与俱高,青且无际; 鲲触巨海,澜涛怒翻。则观长吉 之篇,若陟嵩之巅,视诸阜者耶”。(计有功 《唐诗纪 事》卷四五)

贺词尚奇诡,为诗未始先立题,所得皆惊迈,远去笔墨畦 迳,当时无能效者。(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一八)

以平夷恬淡为上,怪险蹶超为下。如李长吉锦囊句,非不 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谓施诸廊庙则骇矣。(张表臣 《珊瑚钩诗话》 卷一)

李长吉如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敖陶孙《臞翁诗 评》)

余尝观唐李贺,号为俊人。《高轩过》之作在其稚年,韩 愈、皇甫湜皆爱重之,歌诗之妙独步一时。以父讳之故不得举 进士,坎坷以终年。未壮室,平时负锦囊以出,得句辄投其 中,暮归足成,不知凡几何篇。仇嫉之者尽委粪壤,今行于世 才数十首,则贺不特其身之穷而诗亦穷也。(李纲 《梁溪 集》 卷一三八 《五峰居士文集序》)

长吉工乐府,字字皆雕锼。骑驴适野外,五藏应为愁。得 句乃足成,还有理致不?呕心古锦囊,绝笔白玉楼。遗篇止如 此,叹息空搔头。(同上书卷九《读李长吉诗》)

杜牧之序李贺诗云:“骚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 仆命骚可也。”牧之论太过。贺诗乃李白乐府中出,瑰奇诡怪则 似之,秀逸天拔则不及也。贺有太白之语,而无太白之韵。 元、白、张籍以意为主,而失于少文; 贺以词为主,而失于少 理,各得其一偏。(张戒 《岁寒堂诗话》卷上)

或问放翁曰:“李贺乐府极今古之工,巨眼或未许之,何 也?”翁云:“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 熟视,求其补于用,无有也。杜牧之谓稍加以理,奴仆命骚可 也。岂亦惜其词胜! 若《金铜仙人辞汉》一歌,亦杰作也。然 以贺视温庭筠辈,则不侔矣。” (范晞文《对床夜语》卷 二)

贺诗妙在兴,其次在韵逸。若但举其五色炫耀,是以儿童 才藻目之,岂直无补已乎? (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首 卷引赵宦光 《弹雅》)

长吉讳父嫌名不举进士,虽过中道,然其蔑富贵,达人 伦,不以时之贵尚蒂芥乎方寸,其于末世,顾不可以厚风俗美 教化哉! 其诗著矣,上世或讥以伤艳,走窃谓不然。世固有若 轻而甚重者,长吉诗是也。他人之诗,不失之粗,则失之俗, 要不可谓诗人之诗,长吉无是病也。其轻扬纤丽盖能自成一 家,如金玉锦绣,辉焕白日,虽难以御疗寒饥,终不以是故不 为世宝。(薛季宣 《浪语集》卷三 《李长吉诗集序》)

龙山先生为文章,法六经,尚奇语,诗极精深,体备诸 家,尤长于贺。……尝云: 五言之兴,始于汉而盛于魏; 杂体 之变,渐于晋而极于唐。穷天地之大,竭万物之富,幽之为鬼 神,明之为日月,通天下之情,尽天下之变,悉归于吟咏之 微。逮李长吉一出,会古今奇语而臣妾之,如“千岁石床啼鬼 工”、“雄鸡一声天下白”之句,诗家比之“载鬼一车”、“日中见 斗”;“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过楚辞远甚。又 云: 贺之乐府,观其情状,若乾坤开阖,万汇濈濈,神其变 也,款骇人耶?韩吏部一言为天下法,悉力称贺。杜牧又诗之 雄也,极所推让,前叙已详矣。(赵衍《重刊李长吉诗集 序》)

李贺诗怪些子,不如太白自在。又曰: 贺诗巧。(朱 熹 《朱子全书·论诗》)

旧看长吉诗,因喜其才,亦厌其涩,落笔细读,方知作者 用心,料他人观不到此也,是千年长吉犹无知己也。以杜牧之 郑重,为叙直取二三歌诗,将无道长吉者矣。谓其理不及骚, 未也,亦未必知骚也,骚之荒忽则过之矣; 更欲仆骚亦非也。 千年长吉,余甫知之耳。诗之难读如此,而作者常呕心,何 也?樊川反复称道,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骚,不知贺所 长正在理外,如惠施“坚白”,特以不近人情而听者惑焉,是为 辩。若眼前语,众人意,则不待长吉能之,此长吉所以自成一 家与? (刘辰翁《须溪集》卷六《评李长吉诗》)

唐人作诗虽巧丽,然直有不晓义理而浅陋可笑者。如李贺 《十二月词》,又有《闰月》一首,其中一句云:“天官葭琯灰剩 飞”,是以闰通为十三个月也。不知葭灰之飞,每月只是一 次,而闰无中气,虽置闰之年,亦只是十二个月二十四节候, 无十三个月气候之理,今官历自可见。灰琯岂有剩飞一月之理 乎? 姑举其一,如是者甚多也。(史绳祖《学斋占毕》)

李长吉诗, 字字句句欲传世, 顾过于刿, 无天真自然之 趣。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知其非大道也。 (李东阳 《怀麓堂诗话》)

李长吉师心,故尔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过则凡, 老过则稚,此君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王世贞 《艺 苑卮言》卷四)

世目李长吉为鬼才。夫陶通明博极群书,耻一事之不知, 曰:“与为顽仙,宁为才鬼”,然则鬼才岂易言哉! 长吉名由韩 昌黎起,司空表圣评昌黎诗:“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决天 地之垠”。而长吉务去陈言,颇似之,譬之草木臭味也。由其 极思苦吟, 别无他嗜, 阿��所谓“呕心乃已”, 是以只字片语, 必新必奇,若古人所未经道,而实皆有据案,有原委,古意郁 浡其间。其庀蓄富,其裁鉴当,其结撰密,其锻炼工,其丰神 超,其骨力健,典实不浮,整蔚有序,虽诘屈幽奥,意绪可 寻,要以自成长吉一家言而已。杜樊川序谓: 《骚》之苗裔, 令未死,且加以理,可奴仆命《骚》。未为不知长吉,亦未为 深知长吉。诗有别才,不必尽出于理。请就《骚》论: 朱子以 屈原行过中庸,辞旨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不可为训; 林 应辰则以词哀痛而意宏放,兴寄高远,如昆仑阆风、西海升皇 之类,类庄氏寓言; 刘舍人指其诡异、谲怪、狷狭、荒淫,四 事异乎经典,而自有同乎《风》《雅》者。《骚》诣绝穷微,极 命庶物,力夺天巧,浑成无迹。长吉则锋颖太露,蹊径易见, 调高而不能下,气峻而不能平,是于《骚》特长拟议,未臻变 化,安得奴仆《骚》也?“传”称其细瘦通眉,长指爪,貌与人 殊。而诸乐府亦若 《九歌·东皇太乙》,以至 《国殇》、《礼 魂》诸体,信乎其为鬼才矣! 或言元微之以诗谒长吉,曰:“明 经擢第,何事来看?”微之怒,以父讳事阻其进。元、韩同时, 是长吉前辈,语或失真。然以彼其才,目睫中宁置微之属者? 海内称诗以元、白为宗,鄙俚枯淡,稚弱猥杂,曾委巷歌谣之 不如; 间好为长吉鬼语,而不察长吉胸有万卷书,笔无半点 尘,奈何率尔信腕信口,无所取裁,妄自攀附! 犹侲予假鬼 面,效鬼声,相戏相恐也,终身沦堕鬼趣,才何有焉! (李维桢 《昌谷诗解序》)

长吉陈诗藻缋,根本六代,而流调宛转,盖出于古乐府, 亦中唐之变声也。盖其天才奇旷,不受束缚,驰思高玄,莫可 驾御,故往往超出跬径,不能俯仰上下。然以中声求之,则其 浮薄太清之气,扬而过高; 附离骚雅之波,潜而近幻。虽协云 韶之管,而非感格之音,亦可知矣。向使幽兰未萎,竟其大 业,自铲靡芜,归于大雅,则其高虚之气,沉以平夷,畅朗之 才,济以流美,虽太白之天藻,亦何擅其芳誉哉! (徐献 忠《唐诗品》)

唐人以太白为天才绝,乐天为人才绝,长吉为鬼才绝,信 乎,其各近之也! 卒之太白应长庚,乐天主海山,而白玉楼一 记,天帝特下诏长吉为之,岂汉庭贵少,兜率大罗之表,或以 其奇思奇语,凿天巧夺化工,召而闭之玉楼中耶?世以长吉才 稍加以理,奴仆命骚,不知长吉非附于吊诡无所置才; 加以 理,且并长吉俱失之,而胡骚之命也! (胡应麟《少宝山 房类稿》卷一○五 《题李长吉集》)

长吉耽奇,其诗谲宕。(屠隆《唐诗类苑序》)

妖怪感人,藏其本相,异声异色,极伎俩以为之,照入法 眼,自立破耳。然则李贺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 故鬼之有才 者能妖,物之有灵者能妖。贺有异才,而不入于大道,惜乎其 所之之迷也。(陆时雍 《诗镜总论》)

世传李贺为诗中之鬼,非也。鬼之能诗文者亦多矣,其言 清而哀。贺乃魔耳,魔能瞇闷迷人。贺诗之可喜者,峭刻独 出。(陆时雍 《唐诗镜》卷四七)

唐以律取士,犹今日之时文也。人守其韵,世工其体,几 于一管之吹矣。李贺以僻性高才,拗肠盱眼,跳梁其间。其最 称笔砚知者,镜深绎隐之韩愈; 而所极臧隶视者,明经中第之 元稹也。贺既吐空一世,世亦以贺为蛇魅牛妖,不欲尽掩其 才,而借父名以锢之。盖不待溷中之投,而贺之傲忽毒人,将 姓氏不容人间世矣! 贺既孤愤不遇,而所为呕心之语,日益高 渺。寓今托古,比物征事,大约言悠悠之辈,何至相吓乃尔! 人命至促,好景尽虚,故以其哀激之思,变为晦涩之调。喜用 “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类,幽冷溪刻,法当 夭乏。顾其冥心千古,涉目万书,噀空绣阁,掷地绝尘: 时而 蛩吟,时而鹦鹉语,时而作霜鹤唳,时而花肉媚眉,时而冰车 铁马,时而宝鼎熇云,时而碧磷划电,阿闪片时,不容方物。 其可解者,抱独知之契; 其不可解者,甘遁世之闷。即杜牧之 踵接最密,犹以为殊不能知也。(王思任 《昌谷诗解 序》)

长吉不求大雅,唯务险涩,其诗适足骇俗人耳。如“几回 天上葬神仙”、“一夜严霜皆倒飞”,尤为荒唐杜撰。(李沂 《唐诗援·选诗或问》)

李贺乐府五七言,调婉而词艳,然诡幻多昧于理。其造语 用字,不必来历,故可以意测而未可以言解,所谓理不必天地 有,而语不必千古道者。然析而论之,五言稍易,而七言尤 难。按贺未尝先立题而为诗,每旦出,骑款段马,从小奚奴, 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投囊中,及暮归,足成之,盖出于凑 合而非出于自得也。故其诗虽有佳句而气多不贯。(许学 夷 《诗源辩体》 卷二六)

李贺乐府七言,声调婉媚,亦诗余之渐。(上源于韩翃七 言古,下流至李商隐、温庭筠七言古。)(同上)

李贺古诗或不拘韵,律诗多用古韵,此唐人所未有者。 (同上)

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唯李贺一人。设色秾妙,而词 旨多寓篇外,刻于撰语,浑于用意。中唐乐府,人称张、王, 视此当有郎奴之隔耳。(毛先舒《诗辩坻》)

谭友夏云:“诗家变化,盛唐已极。后又欲别出头地,自不 得无东野、长吉一派。” (同上)

钟伯敬称长吉刻削处不留元气,自非寿相。此评极妙。谭 友夏谓从汉魏以上来,谬以千里。(同上)

长吉诗原本《风》、《骚》,留心汉魏,其视唐人诸调,几 欲夷然不屑。使天副之年,进求章法,将与明远、玄晖争席 矣。……善乎须溪之言曰:“落笔细读,方知作者用心。杜牧之 直取二三歌诗而止,未知长吉者也。谓其理不及 《骚》,非 也,亦未必知《骚》也。更欲仆 《骚》,亦非也。”须溪真知长 吉哉! 《骚》亦安可得仆耶? 至谓其自成一家,则谬矣。长吉 乃未成家者也,非自成家者也。(周容《春酒堂诗话》)

余最恨言诗者拈人单词只句,然于长吉,不得不尔。 (同上)

唐人作唐人诗序,亦多夸词,不尽与作者痛痒相中。惟杜 牧之作李长吉序,可以无愧,然亦有足商者。……余每讶序中 “春和”、“秋洁”二语,不类长吉,似序储、王、韦、柳五言古 诗。而“云烟绵联”、“水之迢迢”,又似为微之《连昌宫词》,香 山《长恨歌》诸篇作赞。若“时花美女”,则《帝京篇》、《公子 行》也。此外数段,皆为长吉传神,无复可议矣。其谓长吉诗 为“《骚》之苗裔”一语,甚当。盖长吉诗多从《风》、《雅》及 《楚辞》 中来,但入诗歌中,遂成创体耳。又谓“理虽不及,辞 或过之,使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数语,吾有疑焉。夫 唐诗所以夐绝千古者,以其绝不言理耳。宋之程、朱及故明陈 白沙诸公,惟其谈理,是以无诗。……《楚骚》虽忠爱恻怛, 然其妙在荒唐无理,而长吉诗歌所以得为《骚》苗裔者,政当 于无理中求之,奈何反欲加以理耶?理袭辞鄙,而理亦付之陈 言矣,岂复有长吉诗歌,又岂复有 《骚》哉! (贺贻孙 《诗筏》)

昔杜樊川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辞采为兵卫。而其序 李长吉诗,则以为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词则过之。又曰: 使 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夫樊川所云理,岂非谓命意期于淳 深,而无取踳驳乎?鼓气期于绵联,而无取梗涩乎? 摛词撷采 期于雅驯,期于丽则,而无取诡僻填缀乎?指事陈情,不有天 然之杼轴乎?笼形挫物, 不有日新之鞲乎?长吉之诗, 天才 瑰异,而陶冶之功未至,程之以理,则芜音累气往往而见,樊 川所以深致惜乎斯人也。(朱鹤龄 《愚庵小集》卷八《王 吏部西樵诗集序》)

李贺骨劲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浑有气格,奇不入诞,丽不 入纤。虽与温、李称西昆,两家纤丽,其长自在近体,七言古 勉强效之,全窃形似,此真理不足者。严沧浪至以“玉川之 怪,长吉之瑰诡”共言,此犹以苏兰、蜣转并器,且置蜣转于 苏兰之上,其为识者不平,岂徒哙等为伍而已。贺《赠朔客》 曰:“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萤。”《赠陈商》曰:“太华五千仞, 拔地抽森秀。”此即可以评贺诗。杜牧序贺曰:“盖 《骚》之苗 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之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 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后又云“少加以 理,奴仆命《骚》可也。”宋人贬之,以为贺诗之妙,正在理 外。余细观贺诗,二说俱谬。贺诗诚不能悉合于理,此词人皆 然,不独贺也。(贺裳《载洒园诗话》又编)

予幼读李贺《春坊正字剑子歌》及《梦天》、《天上谣》诸 诗,轩然起舞,故酷爱长吉诗。或曰:“误矣,诡诞非正也。惑 焉,弃弗读。久之,读汉魏乐府,乃知长吉章法一本乐府。人 不知其章法之奇,唯字句是怪,陋矣。(王源《居业堂文 集》卷一五 《听雨轩诗序》)

李贺鬼才,其造语入险,正如苍颉造字,可使鬼夜哭。王 世贞曰:“长吉师心,故尔作怪,有出人意表; 然奇过则凡,老 过则稚,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余尝谓世贞评诗,有极切 当者,非同时诸家可比。“奇过则凡”一语,尤为学李贺者下一 痛砭也。(叶燮 《原诗》外篇下)

李奉礼“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是阵前实 事,千古妙语。王荆公訾之,岂疑其黑云、甲光不相属耶?儒 者不知兵,乃一大患。(薛雪 《一瓢诗话》)

长吉诗依约《楚骚》,而意取幽奥,辞取瑰奇,往往先成 得意句,投锦囊中,然后足成之,所以每难疏解。……天地间 不可无此种文笔,有乐天之易,自应有长吉之难。(沈德 潜《唐诗别裁》)

李长吉诗,每近《天问》、《招魂》,《楚骚》之苗裔也。特 语语求工,而波澜堂庑又窄,所以有山节藻棁之诮。杜牧之 谓:“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可以奴仆命《骚》。”果天假以年, 所造遂止此乎?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

昌谷歌行,不必可解,而幽新奇涩,妙处难言,殆如春闺 之怨女、悲秋之志士与? (乔亿《剑溪说诗》卷上)

李贺集固是教外别传,即其集而观之,却体体皆佳。第四 卷多误收。大抵学长吉而不得其幽深孤秀者,所为遂堕恶道。 义山多学之,亦皆恶; 宋元学者,又无不恶。长吉之才,佶然 以生,瞿然以清,谓之为鬼不必辞,袭之以人却不得,直是造 物异撰。(方世举《兰丛诗话》)

昌谷之笔,有若鬼斧。然仅能凿幽而不能扶明,其不永年 宜矣。呕心之句,亦亘古仅见。(黄子云 《野鸿诗的》)

长吉诗无七言近体,亦是千古一恨事。(叶矫然《龙 性堂诗话》 续集)

李长吉最心醉新野父子,观其《补庾肩吾还会稽歌》,则 其流连仰止可知矣。长吉眼空千古,不唾拾前人片字,独用子 山“山杯捧竹根”全句,云“土甑封茶叶,山杯锁竹根”,又可知 矣。(同上)

李长吉负瑰奇之才,抱郁勃之气,故能探寻前事,深叹恨 今古未尝经道者。人犹谓“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 可也”,盖惜其词有余而理不足也。近人襟情才调无异寻常, 动学其虚荒诞幻,纵极其工,亦不过“山妖水魅骑旋风,魇梦 啮魂黄瘴中”、“野老曾耕太白星,神狐夜哭青天牉”而已。长 吉,骚之苗裔,而不能绳其祖武,已似无病呻吟。今之学长吉 者,直如巫婆下神,心绝不属,信口捏造鬼语,以吓委巷之痴 儿��女已耳。 (崔旭《念堂诗话》卷三)

李长吉惊才绝艳,锵宫戞羽,下视东野,真乃蚯蚓窍中苍 蝇鸣耳。虽太露肉,然却直接骚赋。更不知其逸诗复当何如? 此真天地奇彩,未易一泄者也。(翁方纲 《石洲诗话》卷 二)

世之苛于律才人,与才人之苛于律世,两相厄也。人文沦 落之日处才难,人文鼎盛之日处才尤难。…… 《诗》三百篇, 大抵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作也。“《诗》 亡而后《春秋》 作”,孔 子之不得志也,以春秋续《诗》 也。屈、贾辈以 《骚》 续 《诗》,是以诗续《诗》也,是又以诗续《春秋》也。其辞异, 其旨同也。唐取士以诗,是不欲《诗》 亡也,是将欲续《王 风》,非欲续《骚》也。而唐之才人历数百年为特盛,终唐之 世,才最杰者称两王孙焉。嗟呼! 唐之祖宗,创制立法以网罗 奇俊,冀无一失。其云礽秀出,宜为举世所推,坐致通显,乃 邀其福于祖宗者,即厄其遇于子孙,吾何能不为李白、李贺 惜! 唐才人皆 《诗》,而白与贺独《骚》。白近乎《骚》者也; 贺则幽深诡谲,较《骚》为尤甚。后之论定者以仙予白,以鬼 予贺,吾又何能不为贺惜! 白与贺俱不遇,而一时英贤蔚起, 泥者出其中,爱者出其中,卒至废弃寝灭。而以贺视白,则白 之处天宝也,不较愈于贺之处元和哉! 白于至尊之前,尚能眦 睨骄横,微指隐击。一时宫禁钦仰,亦足倾倒一世,其挤之也 不过一阉人妇子耳! 乃贺以年少,一出即撄尘网,姓字不容人 间。其挤之也,则皆当世人豪焉。贺之孤愤,恨不即焚笔砚, 何心更事雕缋以自喜乎?且元和之朝,外则藩镇悖逆,戎寇交 讧; 内则八关十六子之徒,肆志流毒,为祸不侧; 上则有英武 之君,而又惑于神仙。有志之士,即身膺朱紫,亦且郁郁忧 愤,矧乎怀才兀处者乎? 贺不敢言,又不能无言,于是寓今托 古,比物征事,无一不为世道人心虑。其孤忠沉郁之志,又恨 不伸纸疾书,����数万言, 如翻江倒海, 一一指陈于万乘之侧 而不止者,无如其势有所不能也。故贺之为诗,其命辞、命 意、命题,皆深刺当世之弊,切中当世之隐。倘不深自弢晦, 则必至焚身。斯愈推愈远,愈入愈曲,愈微愈减,藏哀愤孤激 之思于片章短什。言之者无罪,闻之者不审所从来。不已弄一 世之奸雄才俊如聋聩喑哑,且令后世之非者、是者、恶者、好 者,不得其所为是非好恶之真心,又安得其所为是非好恶之敢 心哉? (姚文燮 《昌谷集注序》)

诗至六朝以迄徐、庾,《骚》、《雅》汉魏浸失殆尽。正始 之音,没于淫哇,识者伤之。唐诗自开元、天宝而后,愈趋卑 弱。元、白才名相埒,其诗为天下传讽,当时号为“元和体”, 人竟习之。类多浅率靡苶,而七言近体尤甚。至问老妪之可否 于灶下,博才子之声誉于禁中,贺心许之乎?当元稹谒贺,贺 呵之曰:“明经中第,何用谒为?”岂真薄其为明经耶?薄其竞趋 时名以此中第也。故力挽颓风,不惟不知有开、宝,并不知有 六朝,而直使屈、宋、曹、刘再生于狂澜之际。斯集唯古体为 多,其绝无七言近体者,深以尔时之七言近体为不可救药而姑 置之不议论也。夫以起衰八代之昌黎与皇甫诸公,俨然先辈, 乃独降心于陇西一孺子者,则可知昌谷起衰之功不在昌黎下 已! (姚文燮 《昌谷集注凡例》)

世称少陵为诗史,然少陵身任其为史也。唐人诗无多注, 唯注少陵甚多。以少陵常自注,故注少陵者依自注以推之易易 也,然且患鱼鲁者不乏焉。昌谷余亦谓之诗史也,然不敢以史 自见也。不惟不自注,更艰深其词,并其题又加隐晦。后人注 之,不过诠句释字,皆以昌谷诗作《说文》耳。至依文生解者 百不得一。……呜呼! 长吉之心与口亦甚难为推代矣。 (同上)

汉魏以下,诗之似 《骚》者,前人独推李太白、李长吉。 而湠漫谲怪,长吉为尤,故訾长吉者谓之不可解,好长吉者亦 不求甚解。(陈焯《昌谷集注序》)

姚子谓余曰:“少陵、乐天、昌谷,其诗同而人辄轩轾之。” 余初疑其言,及读是注,而乃信姚子之大有得也。昔人称少陵 为诗史,而乐天《连昌宫词》诸诗往往以文言道世事,若昌谷 诡谲汗漫,读之不解何语。而姚子则曰:“此昌谷之诗,即昌谷 之史也。一字一句切劘时政,指玄而义隐,深得《小雅》怨诽 不乱之意。是少陵、乐天、昌谷诗不同,而所以为诗则一也。” 呜呼! 姚子岂复存昌谷见哉! (姜承烈 《昌谷集注序》)

诗之有史也,自杜少陵始也。少陵生天宝末,所为诸什, 一一皆以天宝实录系之。后人读其诗如读唐史。然故史不必系 之以诗,而诗则皆可系之以史者,盖文人才子感时寄兴,以愤 发其不得志于当世之意。然少陵之称史也,是以史自见者也, 故后人亦尽见其为史也。若见讥刺流弊,感讽往事,有所指陈 而又不敢自明其隐,于是艰深其语,险谲其字,读之者以为佶 屈聱牙,无足当于理,而指趣未始不存焉。其为史也,未尝以 史自见也,人故不识其所为史也。李长吉诗,在唐人亦称为能 辈,选家尝以之比东野一流。……嗟呼! 贺一日不死,必有一 日之著作以见志者。则自七岁至二十七,阅历廿年间,更德 宗、顺宗、宪宗三朝,时事之去天宝无几。其讥刺感讽,未必 不有如子美之心者也。……长吉生平不敢自为史,古今人亦并 不知长吉之为史。乃一旦以史加长吉,长吉亦将自信为史,人 亦不得疑长吉之非史也。……其以昌谷诗为诗史者,无论其诗 之得如少陵不得如少陵,归之于史则一而已。杜牧之序及其 诗,不及其时与事;李商隐之传及其事,不及其诗与人。今羹 湖以千载以下之注,印千载以上之心,长吉未有不哑然笑者。 (何永绍 《昌谷集注序》)

从来曰长吉险怪,自经三视之甚平,年经月纬,疏剔蹇 产,一一皆忧时悯俗之作,特畏祸而晦其词旨耳,居然诗史 矣。或曰: 少陵诗亦史,何独不然?嗟乎! 少陵幸而长吉不幸 也。少陵曷幸? 幸在不知名。方献《三大礼赋》时,无或援而 进之者。一时名下如李白、王维辈心折,愿为执鞭,赠诗不 一,而罕所酬答。至“饭颗山头”之句,简忽极矣,视少陵直村 老。侥幸一官,谁则畜以同类? 老而穷贱,沦落西川。著为诗 如蝈鸣蛙吹,吐弃有矣,指摘则免焉。故得直叙时事,隐讥显 讽,不少纡折。而长吉以王孙早慧,七岁受知先达,忌者侧目 环射,稍授以隙,不待玉楼召而陨身矣。心少陵之心,不得笔 少陵之笔, 宜乎词旨结摧藏而不自达也。 寥寥千载, 无发其 覆者。经三发之,与当日俯睨献赋村老,不屑酬答,如李白、 王维辈,有功二子则一。盖使李白、王维辈互相扬诩,声价鹊 起, 则拾遗、补阙亦要津也。 拥重名, 履华, 启口振翰, 窥伺者众, 其能抒写己见, 直达无滞, 如集中所载乎?昔之功在略而晦之, 今之功在阐而白之, 故曰一也。 少陵多愤, 愤则肆, 则亢; 长吉多惧, 惧则匿, 则诡。 肆与亢与祸近, 匿与诡 与祸远。乃祸卒纠结迎触于长吉之二十年中,而少陵不一沾 焉。甚矣! 早慧知名,虽欲自达其笔墨不可得。而世之有意著 述者,顾津津汲汲于名场,不务避之而转竞之,是何与昔人立 言之旨反也? 善乎,隆中之自述曰:“不求闻达于诸侯”,以之 立功可也,立言可也。然则经三此注,岂止为长吉功臣哉! (黄传祖 《昌谷集注序》)

李长吉才人也,其诗诣当与扬子云之文诣同。所命止一 绪,而百灵奔赴,直欲穷人以所不能言,并欲穷人以所不能 解。当时呕出心肝,已令同俦辟易。乃不知己者,动斥之以 鬼,长吉掉头不受也。长吉诗总成其为才人耳! 倘得永年而老 其才,以畅其识与学之所极,当必有大过人者,不仅仅以才人 终矣。(方拱乾《昌谷集注序》)

昌谷之诗,唐无此诗,而前乎唐与后乎唐亦无此诗。惟诸 体毕备之少陵,间有类乎为昌谷之诗,而亦十不得二三焉。… …大约人之作诗,必先有作诗之题,题定而后用意,意足而后 成诗。义山称昌谷与诸公游,未尝得题为诗,遇有所得,辄投 之破锦囊中。及归,研墨叠纸足成之。天下抑有无题之诗耶? 要以语于贺,则又未始无当。贺之为诗,无有不题定而觅意, 却又意定而觅题。多是题所应讳,则借他题以晦之。姚子之注 昌谷,率由此问径,将有一节通而节节以通之势矣。(陈 式 《重刻昌谷集注序》)

李贺所赋铜人、铜台、铜驰、梁台,恸兴亡,叹桑海,如 与今人语今事,握手结胸,怆泪涟洏也。贺亦寻常今之人耳, 千年心眼,何为使贺独有鬼名哉?夫唐人以贺赴帝召,共慕之 为仙。今千年,学士乃畏之为鬼。以为仙,则贺而生; 以为 鬼,则贺生而死矣! 然则贺之死不在二十七年之后,乃在二十 七年之前也; 贺之死又不在借讳锢身、投溷掩名之日,而在千 年来疑贺、摘贺、赞爱贺,自以为知贺之人也。刘会孟曰:“千 年长吉,予甫知之耳! 贺所长乃在理外,如惠施‘坚白’,特以 不近人情,而听者惑焉,是为辨耳。”夫鬼亦人灵而已,既以外 理,又不近人,有物如是者,奚但鬼而已哉?虽然,长吉不讳 死,亦自知其必复生。唐人已慕之为仙矣,贺自言则曰:“几回 天上葬神仙?”又曰:“彭祖巫咸几回死?”是谓仙亦必死也。后人 既畏之为鬼矣,贺自言则曰:“秋坟鬼唱鲍家诗”,是谓鬼定不 死也。故生死非贺所欣戚也。意贺所最不耐者,此千年来挤贺 于郁瞀沉屯中,非死非生,若魇不兴者,终不能竖眉吐舌,噀 血雪肠于天日之前,是贺所大苦也乎! (李世熊 《昌谷诗 解序》)

樊川序中反复称美,喻其佳处凡九则。后之解者,只拾其 “鲸呿鳌掷,牛鬼蛇神,虚荒诞幻”之一则,以为端绪,烦辞巧 说,差爽尤多。……长吉下笔,务为劲拔,不屑作经人道过 语,然其源实出自 《楚骚》,步趋于汉魏古乐府。朱子论诗, 谓长吉较怪得些子,不如太白自在。夫太白之诗,世以为飘 逸; 长吉之诗,世以为奇险,是以宋人有仙才、鬼才之目。而 朱子顾谓其与太白相去不过些子间,盖会意于比兴风雅之微, 而不赏其雕章刻句之迹,所谓得其精而遗其粗者耶! 人能体朱 子之说,以探求长吉诗中之微意,而以解《楚辞》、汉魏古乐 府之解以解之,其于六义之旨庶几有合。所谓“鲸呿鳌掷,牛 鬼蛇神”者,又何足以骇夫观听哉! (王琦 《李长吉歌诗 汇解序》)

刘后村作《昌谷集题跋》曰:“乐府惟李贺最工,张籍、王 建辈皆出其下,然全集不过一小册。世传贺中表有妒贺才名 者,投其集溷中,故传于世者绝少。”予窃意不然。天地间尤物 且不多得,况佳句乎?使贺集不遭厄,必不能一一如今所传本 之精善,疑贺手自诠择者耳。(王琦 《李长吉歌诗汇解》 首卷 《李长吉歌诗叙》 注一)

刘须溪曰:“旧看长吉诗固喜其才,亦厌其涩,落笔细读, 方知作者用心。料他人观不到此,是千年长吉犹无知己也。以 杜牧之郑重为序,直取二三歌诗而止,始知牧亦未尝读也,即 读亦未知也。微一二歌诗,将无道长吉者矣! 谓其理不及 《骚》,未也,亦未必知《骚》也; 《骚》之荒忽则过之矣,更 欲仆 《骚》,亦非也。千年长吉,予甫知之耳! 诗之难读如 此,而作者尝呕心何也?”又曰:“樊川反复称道,形容非不极 至,独惜理不及 《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如惠施‘坚 白’,特以不近人情,而听者惑焉,是为辨。若眼前语众人 意,则不待长吉能之,此长吉所以自成一家欤!”琦按: 须溪二 说,盖欲翻杜序中语耳。杜于全集中特提出二诗,是证其能探 寻前事,为古今未尝经道者,上下文意显然,未尝只取二诗而 尽弃其余也。须溪以为直取一二歌诗而止,而嗤其未尝读长吉 诗; 予乃嗤须溪未能细读牧之序。至于理不及《骚》,自是长 吉短处,乃谓贺所长正在理外,是何等语耶?观其评赏,屡云 妙处不必可解。试问作诗至不可解,妙在何处?观古今才人叹 赏长吉诸诗,叹赏其可解者乎,抑叹赏其不可解者乎?叹赏其 在理外者乎,抑叹赏其不在理外者乎?予谓须溪评语,疑误后 人正复不少,而自附于长吉之知己,谬矣。(同上书首卷 《李长吉歌诗叙》 注三)

李白、李贺皆取法于九歌,贺尤幽缈。学其长句者,义山 死,飞卿浮,宋元入俗。工力之深如义山,学杜五排,学韩七 古,学小杜五古,学刘中山七律,皆得其妙; 独学贺不近.贺 亦诗杰矣哉! (方扶南《李长吉诗集批注序》)

李贺音节如北调曲子,拗峭中别具婉媚。(同上)

人只言其歌行,而不知其五律。贺之五律与柳州之七律, 皆有味外之味。局亦似紧,格亦似平,却洗削无一点尘埃。 (同上)

贺之为诗,冥心孤诣,往往出笔墨蹊径之外,可意会而不 可言传,严羽所谓诗有别趣,非关于理者,以品贺诗,最得其 似。故杜牧序称其少加以理,可以奴仆命骚。而诸家所论,必 欲一字一句为之诠释, 故不免辗转��, 反成滞相。 又所用典 故,率多点化其意,藻饰其文,宛转关生,不名一格。如“羲 和敲日玻璃声”句,因羲和驭日而生敲日,因敲日而生玻璃 声,非真有敲日事也。又如 《秋坟鬼唱鲍家诗》,因鲍照有 《蒿里吟》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坟,非真有唱诗事也。循 文衍义,讵得其真。王琦解“塞土胭脂凝夜紫”,不用紫塞之 说,而改“塞土”为“塞上”,引《隋书》长孙晟傅望见碛北有赤 气,为匈奴欲灭之征。此岂复作者之意哉! (《四库全书 总目》卷一五○《集部·别集类三》)

李贺诗字字求奇,不知一生呕出几斗心血。如“女娲炼石 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其极力用意乃尔。杜诗何尝不 奇?如《洗兵马》“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梦李 白》“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等语,殊极现成不费力,即此 已可泣鬼神矣。(郭兆麟《梅崖诗话》)

长吉乐府琢句颇露,刻苦少自然。退之指为 《骚》之苗 裔,谈何容易? 然以其瑰诡,列于鬼才,又是一路。(胡 寿芝 《东目馆诗见》 卷一)

杜紫薇谓李长吉诗“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夫“奴 仆命骚”者,惟 《三百篇》耳,长吉为 《骚》之奴仆而不足者 也。长吉古诗,吾惟取其“星尽四方高,万物知天曙、“买丝绣 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 当中”、“雄鸡一声天下白”、“凉风雁啼天在水”诸句,及“长卿寥 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上剑,明朝归去事猿 公”一绝耳。余非鬼语,则词曲语,皆不得以诗目之。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五)

问: 李昌谷诗工极矣,昔人以为鬼才,何邪?句不可字字 求奇,调不可节节求高。纡余为妍,卓荦为杰,非纡余无以见 卓荦之妙。抑扬迭奏,奇正相生,作诗之妙在是。长吉惟犯此 病,故堕入鬼窟。(陈仅《竹林答问》)

长吉善用“白”字,如“雄鸡一声天下白”、“吟诗一夜东方 白”、“蓟门白于水”、“一夜绿房迎白晓”、“一山唯白晓”,皆奇 句。(马位 《秋窗随笔》)

杜牧序李贺诗云:“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 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又曰:“使贺未 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然长吉之“弹琴看文君, 春风吹鬓影”、“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衰兰送客 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 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辞之所至,理亦赴 之,但不能篇篇理到耳。(余成教《石园诗话》卷一)

李长吉七古,虽幽僻多鬼气,其源实自 《离骚》来。哀艳 荒怪之语,殊不可废,惜成章者少耳。(施补华《岘佣说 诗》)

长吉七古,不可以理求,不可以气求。譬之山妖木怪,怨 月啼花,天壤间宜有此事耳。(同上)

世于长吉诗多贬词,至有目为牛鬼蛇神者。是皆惑于仙 才、鬼才之说。余独服膺沧浪之论,其言曰:“人言太白仙才, 长吉鬼才; 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 (毕 希卓 《芳菲菲堂诗话》 卷二)

昌谷诗上继杜、韩,下开玉溪,雄深俊伟,包有万变,其 规抚意度,卓然为一大家,非唐之它家所能及。惜其早卒,所 作不多,然其光气,固已衣被百世矣。……昌谷诗虽擅盛名, 而真知之者实鲜,以刻肾呕心之作,而世徒以幽怪赏之,不亦 昌谷之大不幸乎,其集本传者亦鲜。(吴闿生《李长吉诗 集评注跋》)

其源出于汉乐府歌谣,而拮藻于江淹、庾信,琢虚成隽, 研质为华,骨重神寒,不徒诡丽,正如孤鹤唳烟,潜蛟戏海, 气息幽沉,而音铿高亮。昔人讥其缀句成篇,非知言也。 (宋育仁《三唐诗品》)

(贺) 诗皆奇诙,绝去畦径,当时无能效者。……贺诗凿 险缒深,务极研练,使事造语,每不经人道。光怪陆离,莫可 逼视。虽左思之娇娆,齐梁之秾丽,未能过也。而复撷《离 骚》之华,极《招魂》之变,于李白、李益诸人之外独树一 帜,号为鬼才,信非过誉。然绮织既艰,时露斧凿,刻意求 工,转寡高致。音韵贵逸,或流而忘返; 声调贵响,或亢而转 窒。考以归宫之说,贺乐府诸作殊未能一一协律,当时云韶诸 工欲合之管弦,不可知矣。与贺同时有鲍溶,字德源,诗亦相 类,但无其险怪奇崛耳。(丁仪《诗学渊源》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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