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古籍古文 > 古代小品文 > 《天池》 - 〔明〕袁宏道

《天池》 - 〔明〕袁宏道

〔明〕袁宏道

从贺九岭而进,别是一洞天。峭壁削成,车不得方轨;飞楼跨之,舆骑从楼下度。逾岭而西,平畴广野,与青峦紫逻相映发。时方春仲,晚梅未尽谢,花片沾衣,香雾霏霏,弥漫十余里,一望皓白,若残雪在枝。奇石艳卉,间一点缀;青篁翠柏,参差而出。种种夺目,无暇记忆。归来思之,十不得一,独梦境恍惚,余芬犹在枕席间耳。土人以茶为业,隙地皆种茶。室庐不甚大,行旅亦少。鸡犬隐隐,若在云中。因诵苏子瞻“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偈,宛然如画。四顾参曹,无一人可语者。余因下舆,令两小奚掖而行,问若佳否?皆云:“疲甚,那得佳!”行数里始至山足,道旁青松,若老龙鳞,长林参天,苍岩蔽日,幽异不可名状。才至山腰,屏山献青,画峦滴翠,两年尘土面目,为之洗尽。低回片晷,宛尔秦余,马首红尘,恍若隔世事矣。天池在山半,方可数十余丈,其泉玉色,横浸山腹。山巅有石如莲花瓣,翠蕊摇空,鲜芳可爱。余时以勘地而往,无暇得造峰顶,至今为恨。寂照庵在池旁,内有石室三间,柱瓦皆石,刻镂甚精。室后石殿一,殿甚宏敞,内外柱皆石,围三尺许,禅堂僧舍,周绕其侧,亦胜地也。时寺僧方有构,庵内行脚挂搭者多,余意欲讽其去,因大书简板以散之。

——《袁宏道集笺校》

〔注释〕 天池:与下贺九岭皆为苏州山名。 秦余:或谓即秦余杭山,在苏州,又称阳山。但从上下文看,此处“秦余”似应指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因桃花源中皆是秦之余民。

袁中郎《虎丘》,津津乐道于苏州虎丘山的游人之盛,声乐之喧,而于山上诸处胜境,则不过略说一二语便带过了,在别文中又以“虎丘之丽,辟则名姝冶客(按:“客”疑应作“容”),置之园亭,与盆景假山争胜可也”(《上方》)数语概之。靓妆名妓,冶容歌儿,现身于园亭之中、宴乐场上,眩目固眩目矣,但其一番艳抹浓妆的做作,无非都是为了呈媚献娇于座上贵客而已,与假山之精心凿镂以供人流连、盆景之着意摆设以求人赏玩,别无二致。故中郎不高许虎丘,诚为有见。然则中郎心目中的“真美人”又该当如何呢?读者试看此文。

“窈窕幽谷,时见美人。”若是市井优倡,随处可逢,招之即来,又有何名贵可言?绝代佳人,幽居空谷,不识尘世,清丽绝俗,始为难得。贺九岭前的峭壁狭道,便是这幽谷的谷口;逾岭而西的别有洞天,便是这佳人的俏影。佳人难得,而能知之赏之者亦复难得。寻常游人,不过奔走于虎丘、灵岩之类名声早著的山峦,谁能别觅佳境?姑苏山川之胜,早已发掘殆尽,谁又敢自言觅得更胜者、而笑苏人无目至今?惟有性耽山水、夙具幽韵、而又绝不拘囿成见的袁中郎,始能逾山度岭,轻车快马,翩然而至。先看这美人的身姿。时而平地,时而山峦,高高低低,蜿蜿蜒蜒,犹如窈窕曲线,勾勒出美人绰约的体态,已可以使人销魂。然此犹其美之浅者。再看美人的头饰。市井优倡,珠翠盈鬓,足以陪衬其媚眼笑语而已,中郎自然不赏。苏州梅花之盛,首推邓尉山,中郎《锦帆集》游记中却不着一赞语,大约也是因为其名声太大,来往观看的俗物太多,梅花本身虽不俗,却也熏染了俗气,似与俗物同乐,有媚人之嫌的缘故。而这里的梅花则不同。非但香雾十里,犹如美人的吹气胜兰;而且因这香雾中并无俗氛掺杂在内,所以这一片皓白,也宛然是美人满头的乱插山花,只是清疏可喜,绝无刻意装扮之感。唯其如此,中郎才欣然色喜,形诸笔墨。美人固然可爱,而中郎慧眼,也是可敬。美人之为美人,要之在于气息清雅,仪态端方,丰采照人。此数者有其一,大约便足以使人遇之,不暇细看,便已心旌摇摇、如痴如醉、直欲伏拜于地了。若徒恃颜色之好,而气质不胜,便算不得美人;若只是贪看春山之眉、秋水之目、及云鬟、樱口之类,则是将歌舞场上娇娃狎玩膝上的恶道,那得称为风流?是以中郎既歆领了美人的芳馨气息,彼之神情已得,此外便无复他求了。山间花、石、竹、木,只是彼姝的眉眼盈盈,虽也惊心夺目,但此时若要细看,便是奢求无厌,不以美人神情为重:你不快快为美人的气息清雅伏拜,岂不要取嗔美人?若实在不能忘情,也只应去梦寐中依稀仿佛、回味余馨。这一段文字,最得“风流蕴藉”之神,而“余芬犹在枕席间”,又是多情语,中郎信风流多情者也。再看美人的服饰。隙地种茶,鸡犬隐隐,便如美人的荆钗布裙,绝弃浮艳,林下风气,自当如此。若是莳花养鸟,便又是遍体绮罗了。中郎将此朴质无华之景一一道来,又吟诵苏东坡那清新自然的佳句以概括提炼之,足见他对这位美人该有何样服饰,是早已了然于心的。若无中郎这般胸襟,谁能赏此稚野之景、得其真趣?君不见左右僚属,虽其中不乏文士,却个个犹同无目。那小仆比起这班僚属,倒心直口快些,一语道破这班人的共同心声:“那得佳!”然而,中郎却不曾发作,说其败兴,反记下其辞,又不置一贬语——设使此辈亦以为佳,又何须我中郎色色道来?设使身边这些假斯文、真无知,到了邓尉这样的名山,能不或卖弄几句歪诗、或猛嗅一番浓香,又何须我中郎问其佳否——其言不佳,自在中郎意中;其言不佳,正是中郎自负处:贺九岭至天池山间这一带粗服乱头,如不得我中郎的知遇,谁能辨其国色天香之本相?山水知己,非我中郎而谁?

此篇题为《天池》,但至此文已过半,尚未说到天池。往下半篇,写天池与写寂照又平分秋色。然则上半篇之别觅佳境,是中郎得意笔,是全文神情,天池、寂照,不过眉眼盈盈耳。笔者既说尽神情,若再奢求眉眼,则是引导读者堕于第二义,恐也要取嗔中郎了。况天池名山名泉久著人耳目,中郎已不愿多说以与人争胜,笔者又焉敢于中郎脱略之处刺刺不休?所以这下半篇,也只有留给读者去依稀仿佛了。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文由古译文网发布,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分享给朋友:

“《天池》 - 〔明〕袁宏道” 的相关文章

《竹》 - 〔清〕郑燮8个月前 (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