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古诗文赏析 > 诗词文章 > 通论源流因革

通论源流因革

诗之义也,大矣远矣,肇自宗周,降及汉魏,莫不政治以 讽谕,系国家之盛衰,作之者有犯而无讳,闻之者伤惧而鉴 诫,宁同嘲戏风月、取欢流俗而已哉! 晋宋诗人,不失《雅》 《颂》 正,直言无避,颇遵汉魏之风。逮齐梁陈隋,德祚浅 薄,无能激切于事,皆以浮艳相夸,《风》《雅》大变,不随流 者无几。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王泽竭而诗不作”,“吴公子 听五音,知国之兴废”,匪虚谬也。国朝以来,人多反古,德 泽广被。诗之作者继出,则有杜、李挺生于时,群才莫得而 问。其亚则昌龄、伯玉、云卿、千运、应物、益、适、建、 况、鹄、当、光羲、郊、愈、籍、合十数子,挺然颓波间,得 苏、李、刘、谢之风骨,多为清德之所讽览,乃能抑退浮伪流 艳之辞宜矣。爰有律体,祖尚清巧,以切语对为工,以绝声病 为能,则有沈、宋、燕公、九龄、严、刘、钱、孟、司空曙、 李端、二皇甫之流,实系其数,皆妙于新韵,播名当时,亦可 谓守章句之范,不失其正者矣。(顾陶 《唐诗类选序》)

余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 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 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 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 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 绝尘亦少衰矣。(苏轼《东坡后集》 卷九《书黄子思诗集 后》)

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 潘、陆以后,诗专以咏 物; 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 之余事。(张戒《岁寒堂诗话》)

国朝诸人诗为一等,唐人诗为一等,六朝诗为一等,陶、 阮、建安七子、两汉为一等,《风》、《骚》为一等,学者须以 此参究,盈科而后进,可也。(同上)

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 苏、黄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唐人诗; 唐人声律习气净尽,始可以 论六朝诗; 镌刻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曹、刘、李、杜诗。 (同上)

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自书传所记,虞夏以来,下及魏 晋,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 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 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 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 (朱熹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四 《答巩仲至第四 书》)

魏曹植诗出于《国风》,晋阮籍诗出于《小雅》,其余递相 祖袭,虽各有师承,而去《风》《雅》犹未远也。自魏晋至 宋,雅奥清丽,尤盛于江左。齐梁以下,不足道矣。唐初尚矜 徐、庾风气,逮陈子昂始变,若老杜则凛然欲方驾屈、宋而能 允蹈之者,其余以诗名家尚多,有江左体制。至五季,则扫地 无可言者。唐人尚不能及,况晋宋乎? 晋宋尚不能及,况 《风》《雅》乎? (朱弁 《风月堂诗话》)

尝谓古人之诗,各得其一偏,又多其性之似者。若陶渊 明、谢灵运、韦苏州、王维、柳子厚、白乐天得其冲淡、江 淹、鲍明远、李白、李贺得其峭峻,孟东野、贾浪仙又得其幽 忧不平之气。若老杜可谓兼之矣。然杜陵知诗之为诗,未知不 诗之为诗。而韩愈又以古文之浑浩,溢而为诗,然后古今之变 尽矣。(赵秉文《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一九《答李天英 书》)

诗有经纬焉,诗之正也; 有正变焉,后人阐益之说也。伤 时之失,溢于讽剌者,果皆变乎?乐府基于汉,实本于诗,考 其言,皆非愉悦之语,若是则均谓之变矣欤? 建安、黄初之 作,婉而平,羁而不怨,拟诗之正可乎?滥觞于唐,以文为诗 者,韩吏部始,然而舂容激昂,于其近体,犹规规然守绳墨, 诗之法犹在也。宋世诸儒,一切直致,谓理即诗也,取乎平近 者为贵,禅人偈语似之矣,拟诸采诗之官,诚不若是浅。苏、 黄杰出,遂悉取历代言诗者之法而更变矣,音节凌历,阐幽揭 明,智析于秋毫,数殚于章亥,诗益尽矣止矣,莫能以加矣, 故今世学诗者咸宗之。(袁桷 《清容居士集》卷四九《书 括苍周衡之诗编》)

或又谓: 古诗径叙情实,去《三百篇》为近; 律诗牵于对 偶声律,去《三百篇》为远,其亦有优劣乎? 先生曰: 此诗体 正变也。自 《选》体以上,皆纯乎正。唐陈子昂、李太白、韦 应物之诗,犹正者多而变者少。杜子美、韩退之以来,则正变 相半。变体虽不如正体之自然,而音律乃人声之所同,对偶亦 文势之必有,如子美近体佳处前无古人,亦何恶于声律哉! 但 人之才情,各有所近,随意所欲,皆可成家,二者固同行而不 悖也。(傅若金《诗法正论》)

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 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 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 格,亦渐粗矣。然非具宏才博学,逢原而泛应,谁与开后学之 路哉? (李东阳 《怀麓堂诗话》)

《三百篇》 尚矣,降而楚、盛而汉魏,而三唐,其体愈 新,其变愈极。(《明文海》卷二六八车大任《卢子明诗 序》)

诗犹海也,《三百篇》为其蓬岛,汉魏晋为其弱流,而唐 则犹其中之亶夷渚洲。(桑悦《思玄集》卷五《唐诗分类 精选后序》)

诗至三谢,乃有唐调; 香山九老,乃有宋调; 胡元诸公, 颇有唐调; 国朝何大复、李空同,宪章子美,翕然成风。吾不 知百年后又何如尔。(谢榛《四溟诗话》卷一)

诗衰于唐,而备于唐。衰者,汉魏乐府之声变也; 备者, 长古律绝之音全也。(唐汝询 《唐诗解凡例》)

古之为诗者,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 而其为文也,有 直书之事,无泛寄之情。故诗虚而文实。晋唐以后,为诗者, 有赠别,有叙事; 为文者,有辨说,有论叙,架空而言,不必 有其事与其人。是诗之体已不虚,而文之体已不能实矣。古人 之法,顾安可概哉!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 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 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 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 唐者,以情实矫之; 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 以奇僻矫之; 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 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 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 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 法者也。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然其弊至以文为诗,流而 为理学,流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者 矣。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 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 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 无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 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倡亿和,优人驺从, 共谈雅道。吁! 诗至此,抑可羞哉! 夫即诗而文之为弊,盖可 知矣。(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一 《雪涛阁集序》)

(宋) 不能为唐,殆是气运使然,犹唐之不能为 《选》, 《选》 之不能为汉魏耳。……夫诗之气,一代减一代,故古也 厚,今也薄。诗之奇之妙之工之无所不极,一代盛一代,故古 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同上书卷二一《与丘长 孺》)

四言变而《离骚》,《离骚》变而五言,五言变而七言,七 言变而律诗,律诗变而绝句,诗之体以代变也。《三百篇》降 而《骚》,《骚》降而汉,汉降而魏,魏降而六朝,六朝降而三 唐,诗之格以代降也。上下千年,虽气运推移,文质迭尚,而 异曲同工,咸臻厥美。《国风》《雅》《颂》,温厚和平,《离 骚》《九章》,怆恻浓至; 东西二京,神奇浑璞; 建安诸子,雄 赡高华; 六朝俳偶,靡曼精工; 唐人律调,清圆秀朗,此声歌 之各擅也。《风》《雅》 之规,典则居要; 《离骚》之致,深永 为宗; 古诗之妙,专求意象; 歌行之畅,必由才气; 近体之 攻,务先法律; 绝句之构,独立风神,此结构之殊途也。兼裒 总絜 集厥大成,诣绝穷微,超乎彼岸,轨筏具存,在人而 已。(胡应麟 《诗薮》 内编卷一)

优柔敦厚,周也; 朴茂雄深,汉也; 风华秀发,唐也。三 代政事俗习,亦略如之。魏继汉后,故汉风犹存; 六代居唐 前,故唐风先兆。文章关世运,岂谓不然? (同上)

文质彬彬,周也。两汉以质胜,六朝以文胜。魏稍文,所 以逊两汉也; 唐稍质,所以过六朝也。(同上)

拟诗于文,则东西二京,先秦、战国也; 魏,两汉也; 晋,东都也。六代文如其诗,唐人诗胜于文。(同上书内 编卷二)

世所盛行宋元词曲,咸以昉于唐末。然实陈隋始之。盖齐 梁月露之体,矜华角丽,固已兆端。至陈隋二主,并富才情, 俱湎声色,所为长短歌行,率宋人词中语也。炀之《春江》、 《玉树》等篇尤近,至《望江南》诸阕,唐宋元人沿袭至今, 词体滥觞,实始斯际。自文皇以鸿裁硕藻,拨六朝余习而力反 之,子昂、太白,相望并兴,逮少陵氏作,出经入史,划绝淫 靡,有唐三百年之诗,遂屹然羽翼商周,驱驾汉魏。藉令非数 君子砥柱其间,则 《花间》、《草堂》,将踵接于武德、开元之 世,岂宋元而后显哉?盖六朝、五代一也,障其澜而上,则诗 盛而为唐; 袭其流而下,则词盛而为宋。余因是知陈、李、少 陵,厥功于艺苑甚伟; 而欧阳、王、苏、黄、秦诸君子,弗能 弗为三叹而致惜也。(胡应麟《庄岳委谭》)

诗汉魏为古,至曹子建而丽,至六朝而葩,至康乐而俊, 至陈隋而靡,至唐而近,至李、杜而大,至晚唐而衰,至宋而 俗,至元而浅,至我朝雅而袭。(屠隆 《鸿苞》卷一七 《论诗文》)

上下数千年统论之,以《三百篇》为源,汉魏六朝唐人为 流,至元和而其派互分。(李维桢 《唐诗纪序》)

《三百篇》删自仲尼,材高而不炫奇,学富而不务华。汉 魏近古十有二三。六朝厌为卑近,而求胜于字与句,然其材相 万矣,故博而伤雅,巧而伤质。唐人监六朝之弊,而刿濯其字 句,以当于温柔敦厚之旨,然其学相万矣,故变而不化,近而 易窥。……后唐而诗衰莫如宋,有出于中晚之下; 后唐而诗盛 莫如明,无加于初盛之上。譬之水,《三百篇》,昆仑也; 汉魏 六朝,龙门积石也; 唐则溟渤尾闾矣,将安所取益乎? (同上)

诗自 《三百篇》以迄于唐,其源流可寻,而正变可考也。 ……统而言之,以《三百篇》为源,汉魏六朝唐人为流,至元 和而其派各出。析而论之,古诗以汉魏为正,太康、元嘉、永 明为变,至梁陈而古诗尽亡; 律诗以初盛唐为正,大历、元 和、开成为变,至唐末而律诗尽敝。(许学夷 《诗源辩 体》卷一)

诗体之变,与书体大略相类。《三百篇》,古篆也; 汉魏古 诗,大篆也; 元嘉颜、谢之诗,隶书也; 沈、宋律诗,楷书 也; 初唐歌行,章草也; 李、杜歌行,大草也; 盛唐诸公近体 不拘律法者,行书也; 元和诸公之诗,则苏、黄、米、蔡之流 也。(同上书卷三四)

诗与举业大略亦相类。古诗如策论,律诗如经书文。盛唐 古、律兼工,晚唐则工于律,而古诗亡矣。国朝成、弘、正、 靖间,策论、经书文兼工,今则工于经书文,而策论亦亡矣。 然盛唐古诗已不及汉魏,而国朝成、弘、正、靖间策论亦不及 唐宋。晚唐律诗远于盛唐,而今之经书文亦远于成、弘、正、 靖间矣。(同上)

诗自 《三百篇》以降,汉魏六朝辞则赡矣,而韵或未舒; 至于唐,古风、近体兼作,声文相宣,不差圭黍,而杜子美极 《风》《雅》之正变,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其后韩退之去 陈言为硬语,时则有若孟郊、卢仝、李贺、刘叉、马异为之 辅; 白乐天趋平易为奔放,时则有若元镇、杨巨源、刘梦得为 之朋; 李义山变新声为繁缛,时则有若温庭筠、段成式为之 和。非不欲决子美之藩篱,别成一家言,然卒莫能出其范围, 特具体焉而已。余尝和钱受之、胡孝辕所辑《全唐诗》而褒益 之,审其正变,窃以为诗人之能事备焉。近之说诗者厌唐人之 格律,每欲以宋为归。孰知宋以诗名者,不过学唐人而有得焉 者也! 宋之诗,浑涵汪茫莫若苏、陆,合杜与韩而畅其旨者子 瞻也,合杜与白而伸其辞者务观也,初未尝离唐人而别有所 师。 然则言诗于唐, 犹乐舞之有韶武, 而��绣之有黼黻也。 今 乃挟杨廷秀、郑德源俚俗之体,欲尽变唐音之正,毋亦变而不 能成方者欤? (徐乾学 《王渔洋诗续集序》)

夫“三百五篇”,诗之昆仑也; 汉魏六朝,其龙门、积石 也; 至于四唐,则居然溟渤矣。当在初盛,波澜壮阔,岛屿峥 嵘, 浴日月而荡云霓,漫溔灏, 有望洋之叹。 中晚之诗, 则 鳌掷鲸呿,鱼龙百变,天吴马衔之骇怪,鲛宫蜃市之离奇,金 银楼殿、神芝灵草之异,珊瑚木难、通天明月之珍,无不争奇 竞丽,目不能给赏,口不能悉道,褰裳濡足以求之,有所弗 恤,而肯转而他适乎?若夫宋人,其支流也,非别派也。北宋 之著者,无如苏、黄,南宋之著者,无如诚斋、放翁。苕溪胡 仔曰: 眉山本李,江西学杜。刘后村曰: 诚斋,天分也,似李 白; 放翁,学力也,似杜甫。宋人岂有出于唐人之外耶! (高士奇 《北乡集序》)

盖自有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古云: “天道十年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 一道胶固而不变乎? 今就《三百篇》言之,《风》有正风,有 变风; 《雅》 有正雅,有变雅。《风》《雅》 已不能不由正而 变,吾夫子亦不能存正而删变也,则后此为 《风》《雅》之流 者,其不能伸正而诎变也明矣。汉苏、李始创为五言,其时又 有亡名氏之《十九首》,皆因乎《三百篇》者也,然不可谓即 无异于《三百篇》,而实苏、李创之也。建安、黄初之诗,因 于苏、李与《十九首》者也,然《十九首》止言其情,建安、 黄初之诗乃有献酬、纪行、颂德诸体,遂开后世种种应酬等 类,则因而实为创,此变之始也。……建安、黄初之诗,大约 敦厚而浑朴,中正而达情,一变而为晋,如陆机之缠绵铺丽, 左思之卓荦磅礴,各不同也。其间屡变而为鲍照之俊逸,谢灵 运之警秀,陶潜之澹远; 又如颜延之之藻缋,谢朓之高华,江 淹之韶妩,庾信之清新。此数子者,各不相师,咸矫然自成一 家,不肯沿袭前人以为依傍,盖自六朝而已然矣。其间健者, 如何逊,如阴铿,如沈炯,如薛道衡,差能自立,此外繁辞缛 节,随波日下,历梁陈隋以迄唐之垂拱,踵其习而益,势不能 不变。小变于沈、宋云、龙之间,而大变于开元、天宝高、 岑、王、孟、李。此数人者,虽各有所因,而实一一能为创。 而集大成如杜甫,杰出如韩愈,专家如柳宗元,如刘禹锡,如 李贺,如李商隐,如杜牧,如陆龟蒙诸子,一一皆特立兴起。 其他弱者,则因循世运,随乎波流,不能振拔,所谓唐人本色 也。宋初诗袭唐人之旧,如徐铉、王禹偁辈,纯是唐音。苏舜 钦、梅尧臣出,始一大变,欧阳修亟称二人不置。自后诸大家 迭兴,所造各有至极,今人一概称为宋诗者也。自是南宋金 元,作者不一,大家如陆游、范成大、元好问为最,各能自见 其才。有明之初,高启为冠,兼唐宋元人之长,初不于唐宋元 人之诗有所为轩轾也。自不读唐以后书之论出,于是称诗者必 曰唐诗,苟称其人之诗为宋诗,无异于唾骂; 谓唐无古诗,并 谓唐中晚且无诗也。噫! 亦可怪矣。(叶燮 《原诗》 内篇 上)

历考汉魏以来之诗,循其源流升降,不得谓正为源而长 盛,变为流而始衰。唯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如建安之诗, 正矣盛矣.相沿久而流于衰。后之人力大者大变,力小者小 变,六朝诸诗人,间能小变,而不能独开生面。唐初沿其卑靡 浮艳之习,句栉字比,非古非律,诗之极衰也,而陋者必曰, 此诗之相沿至正也,不知实正之积弊而衰也。迨开、宝诸诗 人,始一大变,彼陋者亦曰,此诗之至正也,不知实因正之至 衰,变而为至盛也。……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 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开、宝之 诗,一时非不盛,递至大历、贞元、元和之间,沿其影响字句 者且百年,此百余年之诗,其传者已少殊尤出类之作,不传者 更可知矣。必待有人焉起而拨正之,则不得不改弦而更张之。 愈尝自谓陈言之务去,想其时陈言之为祸,必有出于目不忍 见、耳不堪闻者,使天下人之心思智慧,日腐烂埋没于陈言 中,排之者比于救焚拯溺,可不力乎?……故晚唐诗人,亦以 陈言为病,但无愈之才力,故日趋于尖新纤巧,俗儒即以此为 晚唐诟厉,呜呼,亦可谓愚矣! 至于宋人之心手,日益以启, 纵横钩致,发挥无余蕴,非故好为穿凿也。譬之石中有宝,不 穿之凿之,则宝不出; 且未穿未凿以前,人人皆作模棱皮相之 语,何如穿之凿之之实有得也?如苏轼之诗,其境界皆开辟古 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如 其意之所欲出,此韩愈后之一大变也,而盛极矣。自后或数十 年而一变,或百余年而一变,或一人独自为变,或数人而共为 变,皆变之小者也。其间或有因变而得盛者,然亦不能无因变 而益衰者。(同上)

汉魏之诗,如画家之落墨于太虚中,初见形象,一幅绢 素,度其长短阔狭,先定规模,而远近浓淡,层次脱卸,俱未 分明。六朝之诗,始知烘染设色,微分浓淡,而远近层次,尚 在形似意想间,犹未显然分明也。盛唐之诗,浓淡远近层次, 方一一分明,能事大备。宋诗则能事益精,诸法变化,非浓淡 远近层次所得而该,刻画博换,无所不极。又尝谓汉魏诗不可 论工拙,其工处乃在拙,其拙处乃见工,当以观商周尊彝之法 观之。六朝之诗,工居十六七,拙居十三四,工处见长,拙处 见短。唐诗诸大家、名家,始可言工,若拙者则竟全拙,不堪 寓目。宋诗在工拙之外,其工处因有意求工,拙处亦有意为 拙,若以工拙上下之,宋人不受也。此古今诗工拙之分剂也。 (同上书外篇下)

夫诗体多变。《三百篇》 之后,变为 《离骚》。及汉而有 苏、李五言,无名氏之 《十九首》,始具规模。又变而建安、 黄初,一时鸿才接踵,上薄《风》《骚》。由魏而晋而六朝,名 流继起,各成一家。至陈隋之末,非律非古,颓波日下。唐初 沿其卑靡浮艳之习,一变而成律绝近体。沈、宋等朴中藏秀, 脱去浮滞,歌之成声,又一大变,至盛唐而极其盛。譬之于 木,《三百篇》,根也; 苏、李,发萌芽; 建安,成拱把; 六 朝,生枝叶; 至唐,而枝叶垂荫,始花始实矣。读者须熟悉乎 文质、体裁、格律、声调升降之不同,而诗之源流本末乃全。 (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凡例》)

陈隋雕华,渐成饾饤,其极也,反而雄浑。盛唐雄浑,渐 成肤廓,其极也,一变而新美,再变而平易,三变而恢奇幽 僻,四变而绮靡。皆不得不然之势,而亦各有其佳处,故皆能 自传。元人但逐晚唐,是为不识其本,故降而愈靡。明人高语 盛唐,是为不知其变,故袭而为套。学者但知雄浑为正宗,而 复知专肖雄浑之流弊,则庶几矣。(纪昀 《瀛奎律髓刊 误》卷二四)

汉人笃学,不易为文,文出气厚。六朝文士,未尝无学, 然摭华弃实,文故靡靡。唐大家及北宋人,皆有文有学。南渡 后,义理之学盛,往往易于语言,而文不逮学矣。诗之升降亦 然。(乔亿 《剑溪说诗》卷上)

凡作一事,古人皆务实,今人皆务名。即如绘画家,唐以 前无不绘故事,所以著劝惩而昭美恶,意至善也。自董、巨、 荆、关出,而始以山水为工矣。降至倪、黄,而并以笔墨超 脱,摆脱畦径为工矣。求其能绘故事者,十不得三四也,而人 又皆鄙之,以为不能与工山水者并论,岂非久久而离其宗乎? 即诗何独不然。魏晋以前,除友朋赠答、山水眺游外,亦皆喜 咏事实,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以迄诸葛亮《梁父吟》、曹 植《三良诗》等是矣。至唐以后,而始为偶成漫兴之诗,连篇 接牍有至累十累百不止者,此与绘事家之工山水者何异?纵极 天下之工,能借之以垂劝戒否耶?是则观之于诗画两门,而古 今之升降可知矣。(洪亮吉 《北江诗话》卷四)

唐诗大概主情,故多宽裕和动之音; 宋诗大概主气,故多 猛起奋末之音; 元诗大概主词,故多狄成涤滥之音。元不逮 宋,宋不逮唐,大彰明较著矣。且唐之高出宋元者又有故。唐 一代以诗取士,人好尽力其间,故名家独多,多则风尚所渐被 者远,虽未成家数、不著姓氏者,往往有一二诗足为绝调。宋 元校士,诗非所重,虽名家皆以余力为之,因此名家较少于 唐,而不足成家者更不待言。然则宋元之逊于唐也,一以诗所 主者不同,一以诗成名者较少故耳。后村谓宋实胜唐,阿其本 朝,固非实论。正学谓宋诗无匹,而天、历大手仍不脱粗豪 气,亦未免抑扬太偏。即西涯谓宋去唐远,元去唐近,又岂能 自言其故哉! 使能确信其故,元去唐近,何以不可法也?且宋 人如欧、苏、陈、陆,元人如虞、杨、范、揭,即置之唐人 中,岂易多得! 特以宋元如此数公者太少,故为唐绌。今必统 一代而概谓之非本色,概谓之无所得,何其不近情、不达理至 此! 杨用修谓“唐诗固多佳篇,然如燕、赵虽产佳人,亦往往 有疥且痔者杂处其中”。语虽谐诨,却属平允之论。学者大 纲,自宜宗唐,而宋元两代,亦何可薄! 明人大都钻仰唐人, 鄙宋元不足道,所以音调胜宋人,风格胜元人,于唐人又有形 骸太似之病。西涯所谓“开卷视之,宛若旧本,细味之,求其 流出肺肝、卓然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明人半犯此失耳。 (潘德舆 《养一斋诗话》 卷四)

有诗人之诗,有才人之诗,有学人之诗。齐梁以降,才人 诗也; 初盛诸公,诗人诗也; 杜则学人诗也。然诗至于杜,又 未尝不包括诗人、才人矣。迨中晚诸家,而斯事又离而为三。 至于晚唐五代,求其适于大道者,盖无有也。中唐之际,独一 韩文公,起衰式靡,排齐梁之蝉噪,然其神力全在古体,而七 律未暇及焉。直至半山、东坡,乃能精微合拍,亦由建隆逮于 熙、丰,郁积百年而发之。(翁方纲 《七言律诗钞凡 例》)

庄以放旷,屈以穷愁,古今诗人,不出此二大派,进之则 为经矣。汉代诸遗篇、陈思、仲宣,意思沉痛,文法奇纵,字 句坚实,皆去经不远。阮公似屈,兼似经; 渊明似庄,兼似 道。此皆不得以诗人目之。其后唯杜公,本《小雅》、屈子之 志,集古今之大成,而全浑其迹。韩公后出,原本六经,根本 盛大,包孕众多,巍然自开一世界。东坡横截古今,使后人不 知有古,其不可及在此,然遂开后人作滑俗诗,不求复古,亦 在此。太白亦奄有古今,而迹未全化,亦觉真实处微不及阮、 陶、杜、韩。苏子由论太白一生所得,如浮花浪蕊,好事喜 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今观其诗似有然者。要之皆天生不再之 才矣。南宋以来诗家,无有出李、杜、韩、苏四公境界,更不 向上求,故亦无复有如四公者。一二深学,即能避李、苏,亦 止追寻到杜、韩而止。乃若其才既非天授,又不知杜、韩之导 源经、《骚》,津逮汉魏,奄有鲍、谢处,故终亦不能到杜、韩 也。(方东树 《昭昧詹言》 卷一)

盖一代之诗,有盛必有衰。其始也由衰而返乎盛,盛极而 衰即伏其中。于是能者又出奇以求其盛,而变之上者则中兴, 变之下者则愈降。古人所谓“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是也。迨新 者既旧,则旧者又复见新,新旧递更,日即于变。大抵先后乘 除之间,或补其偏,或救其弊,恒视其衰而反之,此诗道所以 屡变,亦有不得不然者矣。两汉厚重古淡之风,至建安而渐 漓,至晋氏潘、陆辈而古气尽矣,故陶、谢诸公出而一变。渊 明以古淡自然为宗,康乐以厚重独造制胜,明远以俊逸生动求 新,而诗复盛。宋齐以后,绮丽则无风骨,雕刻则无气韵,工 选句而不解谋篇,浅薄极矣。沿至唐初,积习未革。至盛唐, 而射洪、曲江力起其衰,复归于古。太白、子美,同时并驾中 原。太白为诗中仙,子美为诗中圣,屹然两大,狎主齐盟。而 王、孟、高、岑、东川、左司诸家,并极一时之选,羽翼风 雅。盛矣哉! 其诗之中天乎? 大历以降,风调渐佳,气格渐 损。故昌谷以雄奇胜,元、白以平易胜,温、李以情丽胜, 郊、岛以幽峭胜,虽品格不一,皆能自成局面,亦皆力求其变 者也。即张、王、皮、陆之属,非无意翻新变故者,特成就狭 小耳。晚唐衰极,五代诗亡,几扫地尽。宋人出而矫之,杨、 刘唱和,宗法玉溪,台阁从风,号“西昆体”。久而堆垛挦扯, 贻人口实。故苏子美矫以疏纵,梅宛陵矫以枯淡,然未餍人望 也。欧公学韩,而以夷犹神韵,变其光怪陆离; 半山学杜,而 以简拔短练,变其沈郁飞动。各自成家,一时瑜、亮。至东坡 则天仙化人,飞行绝迹,变尽唐人面目,另辟门户,敏妙超 脱,巧奇天工,在宋人中独为大宗。山谷力求新异,戛戛独 造,能以奇奥生峭瘦劲,别开蹊径,虽非东坡匹,亦钜手也。 后山高老,简斋深秀,唯江西习气过重,易使人厌。二晁尚有 笔力,宛丘颇见气格。淮海辈明丽无骨,时近于词,无足论 矣。南渡后,江西派盛行,推崇山谷,而槎枒晦涩,百病丛 生,既入偏锋,复堕恶趣。江湖一派,鄙俚不堪入目。九僧、 四灵,以长江,武功为法,有句无章,不唯寒俭,亦且琐僻卑 狭。明末钟、谭,即此种之嗣音。草根虫鸣,鼠穴啾唧,殊无 生气,皆魔道也。唯放翁老练峭洁,七古简而能厚,清而能 辣; 七律佳音,沉雄近杜,真巨擘矣! 第存诗太多,流连光景 之作十居七八,而世人又以平调秀句、易于谐俗效之,遂减声 价。然可冠南宋,石湖非其伯仲。后来唯金代元遗山,雄豪跌 荡,足与放翁对抗。遗山、剑南并称,非无见也。金人染江西 气习,遗山以外无杰出者。元人但逐晚唐,师飞卿、长吉二 家,一代成风。虞道园自负“汉廷老吏”,亦时无英雄,浪得名 耳。杨、范、揭三子,及金华、天水、雁门,不过夭桃秾李, 绝非梅兰之友。铁崖如倡女艳妆,渊颖如村妇盛服,均无名贵 之气。缘忘本逐末,故降而愈靡也。明人唯青丘雄视一代。前 后七子,高语盛唐,但摹空调,有貌无神,宜招“优孟衣冠”之 诮。盖拘常而不达变,故习而成套也。公安矫以浅率,竟陵矫 以晦僻,其魔尤甚,诗运衰而国祚亦尽矣。此古今诗升降之大 略也。大约朴厚之衰,必为平实,而矫以刻划; 迨刻划流于雕 琢琐碎,则又返而追朴厚。雄浑之弊,必入廓肤,而矫以清 真; 及清真流于浅滑俚率,则又返而主雄浑。典丽之降,必至 饾饤,则矫以新灵; 久之,新灵流于空疏孤陋,则又返而趋典 丽。势本相因,理无偏废。其初作者,必各有学问才力,故能 自成一家之言,以传于世。其后学者,囿于门户积习,必有流 弊,故能者又返之以求胜。要之,各派皆有所长,亦皆有所 短。善为诗者,上下古今,取长弃短,吸神髓而遗皮毛,融贯 众妙,出以变化,别铸真我,以求集诗之大成,无执成见为爱 憎,岂不伟哉! (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一)

自 《三百篇》 变而骚赋,骚赋变而汉魏之五言,下逮晋宋 齐梁,文体灿然,浮于质矣。唐时乃有古今体之别,众制大 备。李白、杜甫作,而诗之轨极焉。其他清才逸翰,分道扬 镳,就其善者,无虑数十百家。自生民以来,诗未有如唐之盛 者也。昌黎生李、杜后,乃稍参以险词涩字。苏、黄起而和 之,抉幽搜奇,而诗之变极焉。夫通其变,使民不倦,圣人之 道也。而明代李、何诸子,独黜宋元,而规仿汉魏盛唐,海内 翕然应声,号为中兴。夫以李、何之才,假使生于汉魏盛唐, 吾不知视曹、王、李、杜先后何如,要其汪洋恣肆,固亦一时 之杰也。而世乃以剿袭字句,诋诟无遗力,岂非诸贤信古之 过,有以贻其口实哉! 虽然,尊汉魏盛唐而抑宋元者,嘉、隆 诸子之偏也,而因嘉、隆诸子遂并谓汉魏盛唐之不可轻学,则 又持论者之大谬也。盖宋元之诗,三唐之遗; 三唐之诗,汉魏 六朝之遗。自后观之,千歧万变,而不一其涂辙; 自前观之, 则黄河万里,起于昆仑之滥觞,无所为异也。(曾国藩 《三十家诗钞》王定安序)

诗,承也,持也; 承人心性而持之,以风上化下,使感于 无形,动于自然。故贵以词掩意,托物寄兴,使吾志曲隐而自 达,闻者激昂而欲赴其所不及,设施而可见施行,幽旷窈眇, 朗抗犹心,远俗之致,亦于是达焉; 非可快意聘词,自仗其偏 颇,以供世人之喜怒也。自周以降,分为五七言,皆贤人君子 不得志之所作。晋人浮靡,用为谈资,故入以玄理; 宋齐游 宴,藻绘山川; 梁陈巧思,寓言闺闼。皆知情不可放,言不可 肆,婉而多思,寓情于文,虽理不充周,犹可讽诵。唐人好 变,以骚为雅,直指时事,多在歌行,览之无余,文犹足艳。 韩、白不达,放弛其词,下逮宋人,遂成俳曲。近代儒生,深 讳绮靡,乃区分奇偶,轻诋六朝,不解缘情之旨,疑为淫哇之 语,其源出于毛、郑,其后成于里巷,故风雅之道息焉。 (王闿运 《湘绮楼论诗文体法》)

语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此则吟咏情性,古今所同, 而声律调度异焉。……《三百篇》者,四言之至也。在汉独有韦 孟,已稍淡泊。下逮魏氏,乐府独有《短歌》、《善哉》诸行为 激昂也。自王粲而降,作者抗志,欲返古初,其辞安雅,而惰弛 无节者众。若束晳之《补亡诗》,视韦孟犹登天。嵇、应、潘、 陆,亦以楉窳。“悠悠大上,民之厥初”、“于皇时晋,受命既 固”,盖庸下无足观,非其材劣,固四言之势尽矣。汉世……其 风独五言为善。……苏、李之徒,结发为诸吏骑士,未更讽诵, 诗亦为天下宗。……及其流风所扇,极乎王粲、曹植、阮籍、左 思、刘琨、郭璞诸家,其气可以抗浮云,其诚可以比金石,终之 上念国政,下悲小己,与“十五国风”同流。…… 江左遗彦,好语玄虚,孙、许诸篇,传者已寡。陶潜皇皇,欲 变其奏,其风力终不逮,玄言之杀,语及田舍。田舍之隆,旁 及山川云物,则谢灵运为之主,然而风雅道变,而诗又几为 赋。颜延之与谢灵运,深浅有异,其归一也。自是至于沈约、 丘迟,景物复穷。自梁简文帝初为新体,床第之言,扬于大 庭,迄陈隋为俗。陈子昂、张九龄、李白之伦,又稍稍以建安 为本,白亦下取谢氏,然终弗能远至,是时五言之势又尽。杜 甫以下,辟旋以入七言。七言在周世,《大招》为其萌芽,汉 则 《柏梁》,刘向亦时为之,顾短促未能成体,而魏文帝为最 工,唐世张之以为新曲,自是五言遂无可观者。然七言在陈隋 气亦宣朗,不杂传记名物之言,唐世浸变旧贯,其势则不可 久。哀思主文者,独牡甫为可与。韩愈、孟郊,盖《急就章》 之别辞; 元稹、白居易,则日者瞽师之诵也。……迄于宋世, 小说、集传、禅家、方拔之言,莫不征引。夫以孙、许高言庄 氏,杂以三世之辞,犹云 《风》《骚》体尽,况乎辞无友纪、 弥以加厉者哉?宋世诗势已尽,故其吟咏情性,多在燕乐。今 词又失其声律,而诗庞奇愈甚。考证之士,睹一器,说一事, 则纪之五言,陈数首尾,比于马医歌括。及曾国藩自以为功, 诵法江西诸家,矜其奇诡,天下骛逐,古诗多诘诎不可诵,近 体乃与杯珓瀸辞相等。江湖之士,艳而称之,以为至美。盖自 《商颂》 以来,歌诗失纪,未有如今日者也。物极则变,今宜 取近体一切断之,古诗断之简文以上,唐有陈、张、李、杜之 徒,稍稍删取其要,足以继《风》《雅》,尽正变。夫观王粲之 《从军》, 而后知杜甫卑也; 观潘岳之《悼亡》, 而后知元稹 凡俗也; 观郭璞之《游仙》,而后知李贺诡诞也; 观《庐江府 吏》、《雁门太守》叙事诸篇,而后知白居易鄙倍也。淡而不厌 者陶潜,则王维可废也; 矜而不疐者谢灵运,则韩愈可绝也。 要之,本情性,限辞语,则诗盛; 远情性,喜杂书,则诗衰。 (章炳麟 《国故论衡·辩诗》)

诗运降戾,爰兹历年几千,代有迁移。温厚以则,宋以前 也; 纤丽以淫,唐以后也。且五言之际宋梁,犹七律之际晚 唐,衰递以渐。(宁调元《南社集序》)

文章之厚薄,每关乎世运,故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诗创于 汉魏,衍于六朝,而莫备于唐代。汉魏六朝之诗,朴懋淳古, 无句可摘,正如璞玉浑金,未经开凿。初唐体格法制具矣,然 其词高浑,如元气内涵,无迹象可求。晚唐始渐趋工细,属对 精切,结体森严,吐韵清亮,自古之诗律,至此发泄无余蕴 矣,而其间沉厚之气息,深远之神味,仍与初唐吻合,非宋以 后所企及也。故评宋以后诗,工拙易见; 评晚唐以前诗,优劣 难见。宋以后诗,气味日薄,而法制益显; 晚唐则不然。此诚 古今升降一大关也欤! (张采田 《李义山诗辨正》)

文章一道,有正有变,有因有革。变有不失其正者,亦未 有全离于正者,故革亦因也。《离骚》 之变 《国风》,《京都》 之变《离骚》,齐梁之变为骈俪,后人皆薄齐梁为靡,不知实 亦楚骚、汉赋之蝉焉。子美为唐以后诗家之开派者,即变齐梁 至初唐之靡,而自成沉郁顿挫之体者,而其论文六绝句,则力 言庾信、四杰之不可厚非。

承子美后者,有韩退之。齐梁俳俪之体,自陈子昂、张九 龄起而矫之,经历开、宝、大历以后,作者辈出,风气已为一 变。退之起,汇合众流,化骈为散,一举而成摧陷廓清之功, 自是遂为杜、韩二宗。同时善学杜者,则有温、李。温之五七 古脱胎于杜,而出以沉浸秾郁之辞,是亦善自创造者。李之 “沛国东风吹大泽”驵气袭人,《井泥》则纤仄僻曲犯恶趣,其 《日高》、《燕台四首》、《无愁歌》等尚见本色,独《韩碑》一 篇刻意摹韩,矫揉实甚,亦与其他所作不类。李之杰作实在七 律。七律本唐之新体,初唐草具规模,至沈、宋、高、岑专讲 排场,苟求恢廓。“九月寒砧”、“十年征戍”,意蕴何在? 而“九 天阊阖”、“万国衣冠”,“金阙晓钟”、“玉阶仙仗”,宛与宫门春帖 相似。至于杜则深密矣,然犹间杂疵辞率句,完作无多。义山 出,乃取杜之成就而精之纯之,章法格韵,遂为此体之开派。

宋代散文承韩,诗则杜、韩合流,苏、黄因之成派。苏 稍弛纵,黄则矫健,皆模仿中能自创造者。承其流者为陈后 山,别成西江一派,以数典隶事为工。后山矜言苏、黄“无一 字无来历”,裁割襞积,元遗山所讥为一“无补费精神”者也。 遗山亦学杜而得其粗觕 ,盖生金元文种断灭之世, 冀以雅调文 其悍犷, 比于邢子才之偷沈约, 魏收之偷任昉, 乃亦入正 宗,等于沐猴而冠。而西江则日惩齐梁之靡,轻率粗放,卒成 南宋之打油,是不特不能创造,并模仿亦失其故步矣。

明人弃宋学唐,实违反递相祖述之法则。其学唐非如宋人 之宗杜,专趋初盛唐沈、宋、高、岑一派,而得其高调,亦模 仿多而创造少。七子中,唯谢茂秦有沈郁顿挫之致。明之七 子,比之唐之四杰,所谓“王杨卢骆当时体”者也。明于学唐 外,尚有学 《选》 一派,如四皇甫辈,则周章龌龊,更出何、 李下数等。而与之对立者有公安派,以袁弘道为之杰,奇情仄 艳,今之言新派诗者或矜之,则又明诗之别调矣。反七子者, 晚有钱牧斋,恣睢荡决,放而无归。同时所谓江左三家、岭南 三家: 岭南屈、陈为优,尚守明之格调,而气体稍清; 江左 钱、龚无足论,吴梅村号为惊才绝艳,托体未高,华辞为累, 虽则追摹长庆,犹是明诗之变格。至王渔洋,而明人蹊径始脱 尽。盖异时诗家,或区别唐格调、宋意境,渔洋欲合唐宋为一 流,“晚风斜阳”、“御水西流”,以风神摇曳取姿,固有异乎绷中 肆外者。其技易施于寥寥短章,他作亦难称是。有清一代,少 有杰然独出之诗家。渔洋后仅一黄仲则,刻摩南宋俊品,颇见 温存,其细已甚。清中叶后,有所谓新派兴起,盖作始于龚自 珍。末季范当世、沈曾植、郑孝胥、廖平、陈衍,大抵皆属此 派,其源亦出于西江,以玩弄故实、奇诡矫造字句相高。王纫 秋亦近此派。纫秋好为大言,通于训诂,文有法度,诗则 《选》体之僵尸也。最后则陈散原,自谓江西后辈,以革新西 江派自名,气格一新,遂称末法之隽。清代无诗,得此以为后 殿,殊不寂寞耳。

文章正变因革之陈迹如此。大率不出模仿、创造两途,但 模仿中必有创造,乃符合进化之理;非然者,虽以六朝之绮 丽,明人之格调,陈陈相因,犹不为人所贵。其既无创造,亦 无所模仿,如钱牧斋之猖狂,尤侗、袁子才之支离庞朵,虽有 丽词奇句,评家谓之“野狐禅”,以今语通之,则一不规律、不 成材之词人而已矣。(光明甫《论文诗说》)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文由古译文网发布,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分享给朋友:
返回列表

上一篇:外部关系论

下一篇:唐诗与时政

“通论源流因革” 的相关文章

写渌水的诗词校考2年前 (2022-11-07)
写幽居的古诗词解析2年前 (2022-11-07)
写秋思的古诗词解析2年前 (2022-11-07)
诗人之间的名句摘抄2年前 (2022-11-07)
古诗中的乡村2年前 (2022-11-07)
月出惊山鸟2年前 (2022-11-07)
归来掩柴门2年前 (2022-11-07)
中国文化的诗与酒2年前 (2022-11-07)
高歌取醉化茫然2年前 (2022-11-07)
那山, 那水, 那人2年前 (2022-11-07)
原来古人也玩八卦2年前 (2022-11-07)
小学古诗词教学的意义2年前 (2022-11-07)
春风桃李花开日2年前 (2022-11-07)
把酒临风岳阳楼2年前 (2022-11-07)
古代诗歌教学初探2年前 (2022-11-07)
王杨卢骆当时体2年前 (2022-11-07)
田园山水诗派2年前 (2022-11-07)
唐代大历十才子2年前 (2022-11-07)
唐代诗歌中的元白诗派2年前 (2022-11-07)
唐代诗歌中的韩孟诗派2年前 (2022-11-07)
晚唐写实诗派2年前 (2022-11-07)
晚唐山林隐逸诗派2年前 (2022-11-07)
唐代诗歌中的其他诗派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柏梁体?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杂体诗?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乐府诗?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六言诗?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近体诗?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赋体?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平仄?2年前 (2022-11-07)
如何辨平仄?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孤平?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三平尾”?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八病”?2年前 (2022-11-07)
如何识别入声字?2年前 (2022-11-07)
六言绝句有哪些特征?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仄韵诗?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小律和排律?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大拗?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押韵?2年前 (2022-11-07)
邻韵可以通押吗?2年前 (2022-11-07)
近体诗可以用新韵吗?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工对”?2年前 (2022-11-07)
唐代盛世气象的实证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流水对”?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交错对”?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扇对”?2年前 (2022-11-07)
什么是“合掌”?2年前 (2022-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