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桥杂记序》

〔清〕余怀

或问余曰：“《板桥杂记》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有为而作也。”或者又曰：“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其可歌可录者何限，而子惟狭斜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不已荒乎?”余乃听然而笑曰：“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

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②，桃叶团扇^③，其为艳冶也多矣。洪武^④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盛事。自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百年之久，而古迹寖湮^⑤，存者惟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南市者，卑屑所居;珠市者，间有殊色。若旧院，则南曲名姬，上厅行首，皆在焉。

余生也晚，不及见南部之烟花，宜春^⑥之子弟，而犹幸少长承平之世，偶为北里之游。长板桥边，一吟一咏，顾盼自雄。所作歌诗，传诵诸姬之口。楚润相看，态娟互引，余亦自诩为平安社书记^⑦也。鼎革以来，时移物换，十年如梦，依约扬州;一片欢场，鞠^⑧为茂草。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间亦过之，蒿藜满眼，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乎?

郁志未伸，俄逢丧乱。静思陈事，追念无因。聊记见闻，用编评简。效东京梦华之录^⑨，标崖公蚬斗^⑩之名，岂徒狭斜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哉?

客跃然而起曰：“如此则不可不记。”于是作《板桥杂记》。

(《板桥杂记》)

注释①《板桥杂记》所记述的是昔日南京纨袴子弟狎玩逐乐之类的琐事。作者自称，在此类琐事的记述中寄寓着“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的确，在他的盛衰描写中，流露着沉重的时代变迁的失落感。这是许多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在得志之后转而落魄时所共有的一种心态。就认识随笔杂记而言，《板桥杂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模式”。②白下青溪——白下，南京的古称。青溪，旧时流经南京的一条河流，如今尚存入秦淮河一段。③桃叶团扇——南京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有一渡口，晋时王献之曾在此作《桃叶歌》，送别他的爱妾桃叶渡河，后人遂将此渡口称作桃叶渡。④洪武——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即公元1368—1398年。⑤寝湮(qinyan)——逐渐被埋没。⑥宜春——即宜春院。本指唐长安宫内官妓居住的院名，这里指官妓所居之处。⑦平安社书记——唐代诗人杜牧曾在扬州做过多年幕僚，经常出入妓家，声色歌舞，放浪不检。⑧鞠——养育、抚养，这里是滋长的意思。⑨东京梦华之录——即宋孟元志的《东京梦华录》。⑩崖公蚬(xian)斗——典出唐崔令钦《教坊记》：“诸家散乐，呼天子为‘崖公’，以欢喜为‘蚬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