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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醒记》

早晨不知被什么吵醒,迷里迷胡,发见自己睡在城里报馆营业处的楼上。昨晚因为看过电影《怒海英魂》,天晚了,雨天,月亮没有上来,路上也不好走,没有回乡下去。睡之前,随手拖一本书来看,是《黑奴吁天录》,一看不觉就看完了。熄灯后好半天睡不着,书上被迫害的黑奴的影子和电影里被鞭打的黑奴的影子结合起来,很清楚地在脑海里显现,纠缠。

补偿晚上的迟睡是在早晨多睡一会儿。但在城里却往往不能办到:睡得正好的时候,警报来了。今天醒来,以为又是警报,侧耳一听,街上很安静,警报声也没有,只听见楼底下有几个报童在说话,报童们还没有去卖报,就是报纸还未出版,我们的报是出得最早的,那么,说不定现在还只五六点钟。我闭着眼,想重新入睡。

拍!不知谁打了谁一个耳光。“呜呜……”接着哭声就起来了,是孩子的。报童们真讨厌,等报的时候,总要吵吵闹闹,毫不为什么就打起架来,而大的总是欺负小的。

拍!又是一下。“啊啊……”接着是更大的哭声。这回听出那哭的是个女孩子。那孩子只是哭,没有骂,也没有说什么。这不是报童,报童纵然被打,纵然无力回手,口头上总没有这么老实。

拍!第三下。打之前,还有几句叽哩咕喽,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啊啊……”随即被哭声所遮断了。刚等哭声低下去一点儿,叽哩咕喽又起来了。仔细听,是女人的声音,虽然听不出咕喽的什么。咕喽之后,接着自然是“拍!”之后,又自然是“啊啊……”。“拍!”的声音也听得更清楚,不是巴掌打在肉身上,是板子。不必费什么脑子,就知道是后面住的那位姓什么的姨太太打她老人家的丫头。后面虽然住着几家,但主妇们脾气都很好,从来不吵架,不打孩子,家里也都没有十来岁的女孩,而那位姨太太打丫头又是常有的事。

那位姨太太,差不多天天都看见,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矮女人。有点儿胖,因为矮,格外显得臃肿,像浑身的肉与衣服都纠合在一团。脸像柚子皮那么黄,也像柚子皮那么有许多小针眼。耳眼口鼻不必细描,都是使人不很乐意拜见的。我决不以为难看的女人,性情也一定乖僻;事实上美好的女人也往往有丑恶的性格,不好看的女人也有性格非常美的。但这位姨太太的尊容实在叫人难以回护;性格方面,虽然有许多地方尚待发见,但只就喜欢打丫头一点说,至少我觉得可怕。她也许曾被她的老爷宠幸过吧;但那恐怕已经是年湮代远的事了。报馆的营业处设在这儿已经两年,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到这儿来,营业处的同人更是无论昼夜早晚都在这儿,我们却差不多没有人知道她的老爷是谁。这就是说,两年之间,她的老爷很少到这儿来,据说那位老爷就在本地某机关作事。和她常常在一起的并没别的什么人,就只有那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那丫头虽然穿得很不像样,身体瘦,面色苍白,但眉目倒很清秀,尤其是眼睛,亮得很。她们两个人住在一间房里,什么事都是丫头作,烧饭,洗衣服,买东西,甚至于挑水。每天作了这些事之后,还有一件照例的事就是挨打。早晨晚上或者中午,一顿或者两顿都没有一定。一到了这样的时候,邻居们,尤其是营业处的同人们,就常常蹙起眉头:“唉唉,阔太太又在显她的威风了!”

叽哩咕喽——拍!——“啊啊啊啊”。

叽哩咕喽——拍!——“啊啊啊啊”。

这样周而复始的三个过程,以“拍!”为中心点,“拍!”以前的叽哩咕喽,是一段理直气壮,义正词严的诉说,那诉说是极动人的:贪嘴,贪玩,偷钱,打破东西,……如是等等,不一而足。“拍!”以后的“啊啊啊啊”则是一种没有字句的语言,是无告的弱小者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能抵御肉体的痛楚,也无力摆脱这人世的羁绊的时候,向冷漠的人间发出的求救的哀声。这哀声,别人听见了不知怎样,我是只恨我自己无力,不能把那弱小者从淫威之下拯救出来,又无法惩治那肆虐的人,让她(或他)也尝尝自己所加在别人身上的滋味的。

诉说,鞭打,哀叫像十部鼓吹在我旁边演奏,使我睡不着。我希望那位姨太太赶快结束她的杰作,可是她却毫不疲倦,一直继续了半个多钟头。就像这世界上只有她们两个人或者她们两个人的声音毫不妨害别人似的。结束了之后,那声音还在我的耳边响,不但响,还使我联想到昨晚看的《黑奴吁天录》和《怒海英魂》,一时竟以为那小丫头就是黑奴,姨太太就是黑奴的主人或贩卖者,而《黑奴吁天录》上所描写的惨痛与残酷的情形也就是这姨太太和小丫头的生活纪录。《怒海英魂》里有一件小事,是很可注意的:贩卖黑奴的人,却被别人看不起,也就似乎是一种很卑贱的人。天下卑贱的人,往往对于上面的人胁肩谄笑,曲意逢迎,一点也不以别人加给他们的奴役与轻视为可耻;但假如有比他们更卑贱的人落在他们手中,他们给与的虐待比在他们之上的人给与他们的却更为难堪。有人说,奴才作了主人,比原来的主人更为残暴;其实何须到他们真作了主人的时候?比如那位姨太太,事实上已经被人抛弃,就是不被抛弃,也不过是一个姨太太,在人类中是属于卑贱者之列的。世界虽大,世界上的人虽多,比她更卑贱而又委屈在她手下的,恐怕就只有这个小丫头了,对于这唯一的在她之下的弱小者,她却毫无怜悯,毫无容赦地虐待!她的生活是寂寞的,悲凉的,和她共生活,共命运,是她的最亲近的人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小丫头了,对于这样一个唯一的亲近的人,有什么过失不可原谅呢?可是她却毫无怜悯,毫无容赦地虐待!难道身受的不幸都要十倍百倍地从这小丫头身上得到报偿么?难道使自己不幸的不是别人,却是这无助的丫头么?难道只要虐待这小丫头,自己的一切不幸都会变成幸福么?人性真是一种难以理解的东西!

我以为地位的卑贱并不可耻,灵魂的卑贱才是可耻的;地位的卑贱有方法改变,灵魂的卑贱却无可救药的。自己是卑贱者,被虐待者,不敢向虐待自己的人反抗,报复;一旦遇见比自己更卑贱的弱小者,就绝不放松,给以虐待的机会,这就是卑贱的灵魂的标本!

卑贱是灵魂产生于有卑贱者和虐待卑贱者的世界。这世界不但虐待卑贱者,还使他们在被虐待中不敢乃至不敢想到反抗和报复,不但不敢乃至不敢想到反抗和报复,还把反抗和报复的对象误认是更卑贱的弱小者。于是,卑贱者一面安于被虐待,一面还以能够虐待别人自喜,而虐待卑贱者的世界遂得毫无漏洞,秩序井然。然而这世界其实是一切卑贱中之最卑贱的。

我诅咒卑贱的灵魂,但更诅咒使人灵魂卑贱的这卑贱的世界!

(一九四二,五,七,桂林。)





赏析读了《早醒记》这篇短文,你一定会联想到鲁迅笔下的阿Q:阿Q虽然身为卑贱,但在比他更卑贱的小尼姑、小D面前,他是相当趾高气扬,甚而至于有点凶残的。他当众戏弄小尼姑,他狠命殴打小D。《早醒记》中的这位姨太太,其处境比阿Q也好不了多少。她被人遗弃,举目无亲,过着一种想做奴隶而不得的生活。但是,她对那个被她使唤的可怜的小丫头,却经常大施淫威,差不多每天都要毒打一顿。“叽哩咕喽——拍!——‘啊啊啊啊’”,这样的三部曲每天清晨都演示一遍。看来,这位姨太太是深得阿Q之神髓的。作品所揭示的正是这种深广博大的阿Q精神。

不过,我们切不可把《早醒记》的主题思想看作是对《阿Q正传》的简单承袭与重复。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总是扣和着时代脉搏、折射着时代的辉光的。《早醒记》写于1942年。当时的侵华日本军国主义者在感到灭顶之灾步步来临之际,更露出其百倍的疯狂与残暴。他们实行“三光政策”,野蛮地屠杀中国人民。国民党统治者不是将枪口对准日本军国主义者,而是对准自己受苦受难的同胞,其“欺软怕硬”的“国民性”表现得淋漓尽至。绀弩生活在当时属于国民党统治区的桂林。限于客观环境,作者只能“戴着镣铐跳舞”,采取一种迂回曲折的形式,鞭挞这一“卑贱的灵魂的标本”,揭露世事的黑暗。

《早醒记》的突出艺术特色是蕴怒于嘲,具有强烈的“冷嘲”美、讽刺美。作品所写的事件本是很悲惨的,但叙述的语言却充满着调侃和揶揄。作者以“拍”字为“文眼”,结撰情节,引出人物,生发议论,这不但使全文的结构浑似游龙,而且创造出一种表面上轻松自如,实则悲凉凝重的气氛。开头几段在做了必要的背景交代之后,用三声“拍!”引出主要人物和事件,已使人产生长歌当哭之感。接下去,写姨太太的凶狠与愚昧,写小丫头的悲惨与可怜,也用的是一种“侃”味儿十足的语言:



叽哩咕喽——拍!——“啊啊啊啊”。

叽哩咕喽——拍!——“啊啊啊啊”。

这样周而复始的三个过程,以“拍!”为中心点,“拍!”以前的叽哩咕喽,是一段理直气壮,义正词严的诉说,那诉说是极动人的:贪嘴,贪玩,偷钱,打破东西……如是等等,不一而足。“拍!”以后的“啊啊啊啊”则是一种没有字句的语言……



给悲剧涂上喜剧的色彩,为哀音和上轻快的音符,在巨大的反差中寄寓着作者深广的忧愤,这正是“冷嘲”的一个基本审美特征。透过这段表面上轻松的文字,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作者心灵的悸动和灵魂的战栗。鲁迅先生说:“如果貌似讽刺的作品,而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那就并非讽刺了,这便是所谓‘冷嘲’。”(《什么是讽刺?》)正因为那个“卑贱者的世界”的“一切世事,一无足取”,绀弩才采取“冷嘲”的艺术手段,诅咒之,鞭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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