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歌(节选)》

《鹰之歌(节选)》

高尔基

一

黄颔蛇爬在高高的山上，它躺在山上潮湿的峡谷里，盘成一圈，望着海。

太阳照在高高的天上，山把热气吹上天，山下海浪在拍打岩石……

山泉穿过黑暗和喷雾，沿着峡谷朝着海飞奔，一路上冲打石子，发出雷鸣的声音……

山泉满泛着白色浪花，它又白又有劲，切开了山，怒吼着落进海里去。

突然在蛇盘着的峡谷里，从天上落下来一只苍鹰，它胸口受伤，羽毛带血……

鹰短短地叫一声，就摔到地上来，带着无可奈何的愤怒，拿胸膛去撞坚硬的岩石……

蛇大吃一惊，连忙逃开了，可是它马上就知道这只鸟只能活两三分钟……

蛇爬到受伤的鸟跟前，对着鸟的眼睛发出咝咝的声音：

“怎么，要死吗?”

“对，我要死了。”鹰长叹一声，回答道。“我过了很美好的一生! ……我懂得幸福! ……我也勇敢地战斗过! ……我看见过天空……你绝不会离得这么近地看到天空! ……唉，你这个可怜虫!”

“哼，天空是什么东西? ——一个空空的地方……我在那儿怎么爬呢? 我这儿就很好，……又暖和，又潮湿!”

蛇这样回答爱自由的鸟，可是它却在心里暗笑鹰的这些梦话。

它这样想着：“无论飞也好，爬也好，结局只有一个： 大家都要躺在地里，大家都要变作尘土……”

可是这只英勇的鹰突然抖了抖翅膀，稍微抬起身子，用双目扫视一下峡谷。

水从灰色岩石缝中渗出来，阴暗的峡谷里非常气闷，而且散布着腐朽的气味。

鹰聚起全身的力气，悲哀地、痛苦地叫：

“啊，只要我再升到天空去一次! ……我要把仇敌紧搂在胸膛的伤口上……用我的血把它呛死……啊，战斗的幸福! ……”

蛇在想：“它既然这样痛苦地呻吟，那么在天空生活一定非常愉快! ……”

它就给这只爱自由的鸟出主意：“你就爬到峡谷边上，跳下去。你的翅膀也许会托起你来，那么你就会痛快地活一会儿。”

鹰浑身发颤，骄傲地大叫一声，用爪子抓住岩山的粘泥，走到悬崖的边缘。

鹰到了那儿，就展开翅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发光——滚下去了。

它像石头一样在岩石上滚着滑下去，很快地就落到下面，翅膀折断，羽毛散失……

山泉的激浪捉住它，洗去它身上的血迹，用浪花包着它，迅速地将它带到海里去。

海浪发出悲痛的吼声撞击岩石……在无边的海面上不见了鸟的尸首……

二

黄颔蛇躺在峡谷里，好久都在想鸟的死亡和鸟对天空的热情。

它望了一眼远方，那个永远用幸福的梦想来安慰眼睛的远方。

“这只死鹰，它在无底无边的虚空里看见了什么呢? 为什么像它这一类的鸟临死还要拿它们那种对于在天空飞翔的热爱来折磨灵魂呢?它们在天空看到了什么呢?其实我只要飞上天空去，哪怕一会儿也好，我就会全知道的。”

它说了就做了。它把身子卷成一个圈，往空中一跳，它像一根细带子在日光里闪亮了一下。

生成爬行的东西不会飞!……它忘记了这一层，跌在岩石上面了。可是它并没有摔死，反倒大声笑起来了……

“原来这就是在天空飞翔的妙处!妙处——在于跌下去! ……这些可笑的呆鸟! 它们不懂得土地，在土地上感到不舒服，只想高高地飞上天空，生活在炎热的虚空里。那儿只有空虚。那儿光多得很，可是没有吃的东西，也没有托住活的身体的东西。为什么要骄傲呢! 为什么要责备呢? 为什么拿骄傲来掩饰它们自己那种疯狂的欲望，拿责备掩饰它们自己对生活的毫无办法呢? 可笑的呆鸟! ……它们讲的话现在再也骗不了我了!我自己全明白了!我——看见过天空了……我飞到天上去，我探测过天空，也知道跌下去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我并没有跌死，我只有更加坚信我自己。让那些不能爱土地的东西就靠幻想活下去吧。我认识真理。我绝不相信它们的号召。我是从土地生出来的，我就依靠土地生活。”

蛇洋洋得意地盘在石头上面。

充满灿烂阳光的海面在闪烁，波浪凶猛地打击着海岸。

在它们那种狮吼一样的啸声中响起了雷鸣似的赞美骄傲的鸟的歌声，海浪打得岩石发抖，庄严、可怕的歌声使得天空颤栗：

“我们歌颂这种勇士的奋起!

“勇士的奋起就是人生的智慧! 啊，勇敢的鹰啊!你在跟仇敌战斗中流尽了血……可是将来有一天——你那一点一滴的热血会像火花一样，在人生的黑暗中燃烧起来，在许多勇敢的心里燃起对自由、对光明的狂热的渴望!

“你固然死了!……可是在勇敢、坚强的人的歌声中你永远是一个活的榜样，一个追求自由、追求光明的骄傲的号召!”

“我们歌颂勇士的奋起! ……”



……远处蛋白色的海面静了下来，海浪哼着唱歌的调子在拍打沙滩，我望着远处的海面不作声。水上，月光的银色点子越来越多了……我们的水壶轻轻地沸腾起来。

一个浪顽皮地跳上了岸，带着无礼的闹声朝拉吉姆的头爬过来。

“你到哪儿来了?……退回去!”拉吉姆朝浪挥一下手，浪恭顺地退回海里去了。

我并不觉得拉吉姆把波浪当作人一样看待的举动可笑或者可怕。我们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十分有生气、温柔、亲切。海非常平静，是一种带着威严的意味的平静，使人觉得海吹到山上 (在那儿白天的炎热还没有退尽)去的新鲜气息中有许多强大的、含蓄的力量。深

蓝色天空中，星星的金色花纹透露出来让人甜蜜地期待着某种启示的、使灵魂迷醉的、庄严的信息。

一切都在打瞌睡，不过这是一种紧张的、容易醒的瞌睡，好像在下一秒钟一切都会惊醒起来，共同发出一种异常好听的和音。这些音调会讲些关于世界的秘密的故事，会使人的智慧了解这些秘密，然后就像扑灭鬼火似地弄灭人的智慧，把灵魂高高地带到深蓝色的深渊里去，在那儿星星的闪烁的花纹会奏起启示的仙乐来迎接灵魂……

(巴金 译)

【赏析】 这是作者早期的一篇散文诗，写于1895年。初次发表时题为《在黑海上》，经修改后才改名为《鹰之歌》，作品发表的时候，俄国的革命运动正在酝酿之中。工人、农民在沙皇的专制统治下，不满情绪逐渐增长;民粹派的改良主义已经宣告失败; 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得到了广泛传播。作为一个无产阶级作家，高尔基一方面通过现实主义作品揭露现实社会的丑恶、腐朽，反映劳动人民所受的残酷压迫和剥削，另一方面又通过浪漫主义作品反映劳动人民争取自由解放的革命要求，以及革命者奋不顾身的革命精神和英雄气概。《鹰之歌》 就是作者早期很重要的一部浪漫主义作品。在这篇作品中，高尔基通过一个克里米亚牧人拉吉姆讲述的故事，塑造了鹰和蛇两个对立的形象。这两个形象包含着极其深刻的思想意义，既歌颂了具有奋不顾身精神和压倒一切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的自由战士，又辛辣地讽刺了苟且偷生的市侩，同时也向人民发出了推翻封建专制，走向自由，走向光明的号召。

艺术方面，这篇作品也是很成功的。

作者为了突出鹰和蛇的不同精神境界、不同性格、不同追求和不同的人生哲学，在作品中非常成功地运用了对比的手法。蛇的生活环境是潮湿的峡谷，而鹰是 “从天上落下来的”; 蛇胆怯、无知、可笑，而鹰勇敢、坚强、可敬，即使身负重伤，还向往着天空，眷恋着战斗;蛇的幸福就是盘在暖和的窝里，而鹰的幸福是自由的翱翔，勇敢的战斗;蛇的灵魂是鄙俗的，鹰的品格是高尚的;蛇的生活哲学是“不论飞也好，爬也好，结局只有一个：大家都要躺在地里，大家都要变做尘土……”，可是鹰临死前还在呼喊：“啊，要是能够再飞到天上去一次，那可多好啊!……啊，战斗多么幸福啊!”鹰虽然牺牲了，但它死得壮烈，虽死犹生;尽管蛇还活着，但是这种灰暗的生活，虽生犹死。显然，蛇和鹰的形象都是有象征意义的。蛇是庸俗小市民形象的生动写照，鹰是争取自由解放的革命战士的光辉象征。

无论是作品的正文，还是首尾部分，作者都用了很多篇幅描绘了黑海沿岸的自然景色。不同的是，一个描写的是白昼，一个描写的是黑夜。为了使自然景物更加形象逼真，也为了使作品具有神秘色彩，而且为了表达作者的态度和情感，作品对自然景物的描绘运用的是拟人化的手法。在作者的笔下，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是有灵魂、有感情的人一样。海能够叹气，天空谛听着海的细语，高山在严肃地沉思，山泉怒吼着冲进海里。这些自然景物好像既能和人对话，也能与鹰和蛇交流思想感情。它们衬托了鹰的高大形象，又表现了蛇的渺小卑微。鹰牺牲后，“山泉的激浪捉住它，洗去它身上的血迹，用浪花包着它，带它到海里去”，“海浪发出悲痛的吼声撞击岩石”，山泉和海浪用动作和声音表达了对鹰的哀悼;而当蛇洋洋得意地嘲笑鹰时，海浪则用“那种狮吼一样的啸声”来表示对蛇的愤怒和蔑视。

这篇作品形象鲜明，结构完整，手法独特，调子高昂激越，具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