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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岱文《柳敬亭说书》

散文·张岱文《柳敬亭说书》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听其说景阳岗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豪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 哱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欸欸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齰舌死也。

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据《说库》本《陶庵梦忆》,下同)

张岱(1597—1679? ),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浙江山阴(今绍兴县)人。出身仕宦家庭,年轻时不求仕进,以游历山川、读书品艺为务。明亡后隐居不出,专心著述,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及《嫏嬛文集》、《石匮书》等作品问世。《陶庵梦忆》共八卷,是张岱的代表作。此书与《西湖梦寻》均作于明亡之后,为笔记体散文,所记者多为山川风物、民情习俗以及听书观剧、品茶赏花等身边琐事,从中流露了作者对往昔生活的缅怀和故国之思。

张岱是晚明重要的散文作家。他的散文受公安派与竟陵派的影响,但又能自出机杼。由于他亲身经历了亡国之痛,笔下常流露出沉痛、凄凉的感情,却又能自为譬解,杂以谐趣之词,别具一格。他的小品散文无论写景状物或摹写世态人情,都能举重若轻。文笔简洁清丽,往往在信笔点染间穷形极相,刻画尽态。写景小品如《湖心亭看雪》如诗如画,情韵俱佳,而篇幅短小,有唐人绝句风味,艺术性很高。《柳敬亭说书》等三篇均出自《陶庵梦忆》。从这三篇文章中我们约略可以窥见作者传神写真和刻画世态的艺术表现才能以及简劲清丽、造句新奇的语言风格。

《柳敬亭说书》中的柳敬亭是明末杰出的说书艺人,泰州(今江苏泰县)人。他不仅书艺超群,风靡大江南北,而且立身正直,与东林党、复社的名士们曾有过密切的交往,又参加过左良玉的抗清活动,为时人所重。著名作家学者黄宗羲、吴伟业等都曾为他写过传。张岱这篇文章描写柳敬亭说书情景,着重刻画他高超的说书艺术,绘声绘色,在短短的二百来字中为这位著名的说书艺人勾画了一幅极为生动的传神的“肖像”。

从全文布局看,重点在中间描写柳敬亭说书时的情态声色那一段。这一段写得笔酣墨畅,把当时的情景渲染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柳敬亭说的是“白文”,即今所谓“大书”或者“评话”。“大书”有别于苏州一带的“弹词”,没有唱词,全凭说书者的说白、表情、动作来展开故事、刻画人物,所以适宜于敷演情节紧张、节奏强烈的故事内容。作者选择了“景阳岗武松打虎”一节集中刻画,以概柳敬亭说书艺术的其余,可说是找准了焦点。因为柳敬亭善说《水浒》、《三国》、《隋唐演义》;而“武松打虎”是《水浒》中特别精彩的片断。所以说,作者在取材上是很有匠心的。说书与复述故事不同,需要对原作进行“再加工”。或加以铺陈、张扬;或作必要的删削、压缩乃至重新组织安排,使之更符合听觉艺术的特点,更能吸引听众。“与本传大异”便是指的这种情况。在这一段里作者突出了柳敬亭说书艺术的两个重要特征: 细腻传神、干净利落。“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看似矛盾,其实不然。详其所当详,略其所当略,正证明说书艺人的创造才能。“找截干净”指的是对原作(脚本)进行再创造的两种情况: 补叙铺陈(找)和压缩节略(截)。“并不唠叨”则从反面强调了“干净”这一层意思(按:“哱夬”有“杂乱无章”的意思,可与“唠叨”合讲,断句似应属上为宜)。细腻而简洁,铺陈而有条理,才是说书艺术的上乘。刘熙载评《左传》叙事,有“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大方,斯为大务”的话(《艺概·文概》),用以形容柳敬亭对脚本的艺术加工,也很恰当。接着,作者具体描写了柳敬亭说书时的声色情态,用了许多夸张和渲染。如“声如巨钟”、“叱咤叫喊,汹汹崩屋”、“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等等,皆非本传所有,纯属说书者的加工创造。而这一切,有力地烘托了武松的英雄气概,也为他接下去的打虎壮举作了有力的铺垫。作者通过这些传神的刻画,不仅写出了一个技艺成熟、挥洒自如的说书艺人的形象,也写出了一个气宇轩昂豪放不羁的打虎英雄的形象。所谓“闲中著色”决非在无关宏旨的细枝末处徒费口舌,而是一种别出心裁的侧面点染,是技艺成熟的表现。再往下,作者又变换角度,写柳敬亭说书时对听众的近乎苛刻的态度。“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是正写;“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是反写。这是性格化的描写,表现了柳敬亭的耿直和气度,非寻常以说书谋生,视听众为衣食父母者可比。一个享有盛名的艺术家的狷介之气在这寥寥数语中活现纸上。自“每至丙夜”至本段结束,是扩展一层说。从“景阳岗打虎”这个“点”说开去,使读者对柳敬亭的说书艺术有更为全面的印象。“拭桌剪灯,素瓷静递”两句为陪衬之笔,为以下各句烘托了气氛。而“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则以高度精炼的笔墨表现了柳敬亭说书的那种深入腠理、沁人心脾的艺术力量。说书,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语言(口头语言)的艺术,说书人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变化万状的语言节奏、音高和声调来表情达意并征服听众。“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八字,用今天的话来解释就是: 不仅要把握生活的真实,而且要深入生活的底蕴;不仅要娱人耳目,而且要感人肺腑。这对于任何门类的艺术来说都是很高的艺术境界。但这个境界却远非一般说书人都能达到。所以文章紧接着说:“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齰舌死也。”作者在这儿高度赞扬了柳敬亭非凡的艺术表现才能。

再来看文章的开头和结末段。这首尾呼应的两段都写柳敬亭“奇丑”的外貌和“婉娈”的风姿;都写到与柳敬亭同时的秦淮名妓王月生,将他们两人相提并论。这真是奇怪而有趣的矛盾:“黧黑,满面疤癗,土木形骸”的柳敬亭,却“眼目流利,衣服恬静”,与美艳风流的王月生“同其婉娈”。作者为什么要把这种对比中显露出来的矛盾推到读者面前呢?他想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们想,这恐怕还是要突出柳敬亭的技艺绝伦,不同寻常。对艺人的价值判断,历来似乎跳不出“色艺”二字。于是,“色艺超群”“色艺冠绝一时”之类的套话常出现于一些名伶、名妓的传说轶闻之中。而柳敬亭却“奇丑”;“美丰姿”、“风貌甚都”之类的形容语一概用不到他身上。他只凭借他那非凡的说书艺术和气度赢得观众、征服听众,甚至改变了人们对他外貌“奇丑”的印象,从而取得了与王月生那样色艺兼具的名妓相颉颃的声价;这不是尤其难能可贵吗?这一点,在第二段中作了具体的、有说服力的描写,而首段启其端,是蓄势;末段笼其上,是印证。末句“故其行情正等”与首段“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遥相呼应,使整篇文章一气呵成,显示了行文跌宕生姿而又细密严谨的特色。

本篇的语言也有特色。首先是语言的表现力很强,具有造型艺术的直观性与形象性。如首段写柳敬亭的外貌,中段写柳敬亭说书时的声色情态,都相当生动传神。作者绘形绘声,不仅使当时的情景毕现,而且通过这些外在的描写,“透视”了柳敬亭的气质、个性和风度。其次,文章的语言相当简净,无论叙事状物,或描写场景、刻画情态,多用白描,也正同柳敬亭说书一样,“找截干净”,毫不拖泥带水。这些地方可以看出观察的精细、把握的准确和驾驭文字的功夫老到。文章句式简短,多四字短句,绝少十余字的长句,而造语也往往别具一格。如“汹汹崩屋”、“拭桌剪灯,素瓷静递”、“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等等,平易本色,具俗白之美,无陈腐之弊,与文章的描写对象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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