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红梅诗四首》

《 咏红梅诗四首》其一：赋得⁽¹⁾红梅花(岫烟)

其一：赋得⁽¹⁾红梅花(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²⁾。

魂飞庾岭春难辨⁽³⁾，霞隔罗浮梦未通⁽⁴⁾。

绿萼添妆融宝炬⁽⁵⁾，缟仙扶醉跨残虹⁽⁶⁾。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⁷⁾。

【注释】

(1) 赋得：赋诗恰与某一旧例相合，习惯上在诗题(往往就用旧例作为诗题)前加上“赋得”一词。如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是汉乐府“杂曲歌辞”名。

(2) “桃未”二句：芳菲，形容花草繁盛、香气浓郁。菲，一般叠用，形容花草美，香气浓。左思《吴都赋》：“晔兮菲菲，光色炫晃。”屈原《少司命》：“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冲寒，冒着寒冷。笑东风，形容春天花开得盛美而迷人。东风，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里指红梅花“笑春风”。

(3) “魂飞”句：庾岭，大庾岭，又名梅岭，在粤赣交界处，以盛产梅花著称。魂飞庾岭，意谓人如果能到庾岭就太好了，人不能去，魂飞到那儿也是好的，极言到梅岭看梅花的迫切心情。春难辨，意思是满目盛开的(梅)花，叫人难以辨别冬季还是春天。

(4) “霞隔”句：霞，红霞，喻指红梅花。隔，阻隔。罗浮，罗浮山，在广东东江北，岭南四大名山(罗浮、西樵、鼎湖、丹霞)之一。传说隋开皇中赵师雄游罗浮山，在林间遇见一位美人(梅仙)，极清丽，芳香袭人，邀她入酒家共饮，赵醉而睡去;醒来发现自己在一棵大梅花树下(见唐代传奇小说《龙城录》)。梦未通，梦不相通。这句意思：只见到艳若红霞的红梅花，却因高山阻隔，未能像赵师雄那样游罗浮山进入梦乡梦见梅仙。

(5) “绿萼”句：萼，花萼，环列在花的最外一轮的叶状薄片(萼片)，一般为绿色，故称“绿萼”。添妆，指绿萼衬托的红梅花更增色。融宝炬，燃烧消融的红蜡烛。宝炬，对红蜡烛的美称。此句将绿萼衬托的红梅花比喻为燃烧消融的红蜡烛。

(6) “缟仙”句：缟仙，白衣仙人，喻指白雪。扶醉，帮扶红梅花。醉，形容红梅花醉红娇美情状。跨残虹，在虹之上，意谓超过虹。跨，骑，引申为在其上(超出，胜过)。残虹，将要退去的虹。

(7) “看来”二句：岂是寻常色，不是平常一般的花。岂是，反问语气“难道是”(不是)。色，代指红梅花。浓淡，红梅花的红色或浓或淡。由他，由着它，意思是不管红梅花的色彩或浓或淡，一样的上佳悦人。

【译文】

桃花尚未绽放飘香，杏花也还没有吐红;红梅生性喜欢冒着寒冷，先行开放笑迎春风。庾岭、罗浮都是红梅的故乡。我的魂儿飞到庾岭，满眼皆花难辨春冬;我想梦见罗浮梅仙，关山阻隔梦不相通。大观园的红梅独树一帜，也够我们赏玩了：绿萼衬托红梅花增色，如红脂蜡烛正在燃烧消融;白雪映照下的红梅花格外艳丽可爱，比垮了蓝天衬托下的彩虹。看来红梅花不是寻常花种，或浓或淡任由它开在冰雪中。

其二：赋得红梅花(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¹⁾。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²⁾。

误吞丹药移真骨⁽³⁾，偷下瑶池脱旧胎⁽⁴⁾。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⁵⁾。

【注释】

(1) “逞艳”句：逞艳，指红梅花争艳斗妍，竞相开放。醉眼，迷恋的目光，这里形容赏梅人陶醉的目光。

(2) “冻脸”二句：冻脸，喻指红梅花冒寒开放，如人冻红的脸。有痕，有泪痕。酸心，梅花开放后，结的梅子味酸，俗称酸梅。亦，作语助(用于句中)，无义。成灰，指红梅花结子后“红颜老”，花儿凋谢，如同死灰。死灰，形容心意枯寂不动。《庄子·知北游》：“形若槁骸，心若死灰。”

(3) “误吞”句：丹药，灵丹圣药(仙药)。移，改变。真，真人，即仙人。移真骨，意谓白梅花误吞丹药变成红梅花，成了红梅仙人。

(4) “偷下”句：意思说红梅花是瑶池仙女脱出原来的胎形(白色)，偷偷地下凡来到人间。

(5) 漫疑猜：莫要猜疑。漫，莫要、不要。

【译文】

我懒得赋白梅喜欢唱红梅，红梅总在冬季先于百花开放，争艳斗妍迎接人们迷恋的目光。闺阁主人动了恻隐之心：将红梅花比作冻脸，冻脸上满是血泪痕;花儿一旦凋谢，结的果是酸涩的，虽不存什么怨恨，其心已成死灰。我喜爱红梅花，它是瑶台仙女误食圣药，脱出旧的胎形，换成红梅仙子真骨，偷偷下到人间。于是大江南北红梅花盛开，一派春光灿烂，寄语蜜蜂蝴蝶不要猜疑它的出身来历!

其三：赋得红梅花(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¹⁾。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²⁾。

幽梦冷随红袖笛⁽³⁾，游仙香泛绛河槎⁽⁴⁾。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⁵⁾。

【注释】

(1) “春妆”句：春妆儿女，喻指红梅花。儿女，这里用作偏义复词(并列成分的复合词，只取一个意义，如“兄弟”只指“弟”，“窗户”只指“窗”)，指年轻女子。奢华，这里作“华丽”、“娇艳”解。

(2) “闲庭”二句：雪，喻指白梅花。落霞，傍晚彩霞，喻指红梅花。

(3) “幽梦”句：幽梦，幽深的梦境。冷，指红梅花的冷香(因其开放在寒冷的冬季)。红袖笛，美人吹奏《梅花落》笛曲。

(4) “游仙”句：游仙，遨游的仙人。绛河，银河。绛(jiàng)，红色。王达《蠡海集·天文类》：天以北极为准，仰观天上皆在北极之南，“故称之曰丹、曰绛，借南之色以为喻也”。《晋书·天文志》称“南方之神曰赤帝”。后因称银河为绛河。槎(chá)，木(竹)筏，木(竹)排。

(5) “前身”二句：瑶台种，指红梅花是天上的仙种，极言其不平凡。无复，不再有，没有，这里作“不要”解。相疑，对红梅花怀疑。色相，外表，姿容。色相差，指红梅花的色相与瑶台仙种的差别。

【译文】

稀疏的枝条、密密的花朵，红梅花开得正欢，宛若春妆女子竞比谁更华丽、娇艳。闲静的庭院、曲折的回栏，不见一枝白梅花，全都是红梅花;流水岸边、空寂山崖，也都开遍了红梅花。我在夜里进入幽深的梦乡，如闻红袖女子吹奏《梅花落》，笛声随着红梅花冷香飘拂;天上仙人乘木筏游银河，周围弥漫着来自人间红梅花的浓香。此花定是上界瑶台嫡传仙女，请不要怀疑她的姿容色相比王母娘娘差!

其四：访妙玉乞红梅(宝玉)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¹⁾。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²⁾。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³⁾。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⁴⁾。

【注释】

(1) “酒未”二句：开樽，端起酒杯喝酒。樽(zūn)，酒杯。句未裁，诗尚未构思好。句，诗句，代指一首诗。裁，作诗文进行剪裁，构思打腹稿的意思。寻春，探寻春意。问腊，求取红梅花。腊，腊梅，即红梅花。蓬莱，仙境，喻指妙玉的居所栊翠庵。

(2) “不求”二句：大士，佛教称佛和菩萨，这里指观音菩萨，宝玉对妙玉的颂称。瓶中露，观音菩萨的画像或塑像总是手托瓶子，里面装着净水，并插一枝杨柳。孀娥，原指寡妇，妙玉非寡妇身份，当指只身孤独女子。槛外，栏杆外或门槛外，指栊翠庵门前。

(3) “入世”二句：入世、离尘，本义来到人世、离开人世，喻指宝玉离开姐妹们到栊翠庵来，又从栊翠庵回到姐妹们身边(句序调换了)。红雪、紫云，喻指红梅花。冷挑，冒着寒冷扛着(红梅花)。香割，即割香，掐断折取红梅花枝。

(4) “槎枒”二句：槎枒，即槎丫，形容树枝分叉奇特，指宝玉掐得的这枝红梅枝丫交错多姿。诗肩瘦，诗人肩瘦(体弱)，宝玉自指。佛院，指栊翠庵。

【译文】

放下斟满热酒的酒杯，丢开构思中的咏梅诗，寻春光访腊梅，直趋清幽别样的栊翠庵。不是求取观音大士瓶中的甘露水，只为讨得孀娥高士门前的红梅花。我来到栊翠庵割取紫云一样的红梅花枝，仿佛置身仙境;我扛着红雪似的、冷冷的红梅花枝，回到姐妹们身边，仿佛重返人世。这枝红梅的枝条曲折盘绕好像蟠龙，密布的花朵儿颗颗艳如红宝石，扛在肩上累啊，有谁怜惜一个文弱书生的瘦削肩膀，衣服上还沾着栊翠庵的苍苔呢!

【鉴赏】

《咏红梅诗四首》具有诗本身的美妙意义，也像《芦雪庭即景联句》一样具有诗外的深刻意义

四首红梅诗，作于“芦雪庭即景联句”诗会后。联句一结束，李纨带头，大家对《芦雪庭即景联句》细细地评论一番，说到各人的联句多少，湘云抢联得最多，黛玉、宝琴也抢联了不少，唯有宝玉又落第，被罚“访妙玉乞红梅”，并以此为题作一首诗;岫烟与李纹、李绮姐妹联得少，宝钗提议三人各补作一首红梅诗，李纨替李绮说情，她不大会作诗，让给宝琴作，宝钗同意。于是就产生了由岫烟、李纹、宝琴、宝玉所作的极优美动人的《咏红梅诗四首》。

“芦雪庭即景联句”情节，描述诗社自成立以来，开展的一次具有高潮性质的活动。“红梅诗”情节紧接其后，分明是“联句”情节的延续，是高潮的“二次掀起”，其意义首先也是在诗外;同时四首红梅诗本身，也有着极其美妙的意义。诗外的意义，当然同《联句》一样，也是为了表现他们所度过的鎏金岁月，那种“诗意”生活、活动，所经历的美好情怀体验——可以说是《联句》意义的补充、强化。曹雪芹之所以这样写，也是有“以外”的意义的：“芦雪庭即景联句”情节、“红梅诗”情节，乃是贾府盛与衰、宝玉和姐妹们喜与悲的分水岭，高潮之后面临退潮，这是一顿“最后的晚餐”，而后曹雪芹将逐步过渡到正面接触贾府的衰亡败落，逐步转到正面、直接描写宝玉和大观园众多女子的悲剧命运、悲剧结局上来。

下面就让我来鉴赏四首红梅诗本身的意义。

前三首为岫烟、李纹、宝琴三位新朋所作，分别以红、梅、花三字做韵，直接对红梅花进行吟咏;第四首为老友宝玉被罚所作，侧重于描绘向高人妙玉乞取红梅花的过程。三女的诗题都是《赋得红梅花》，这就使三首诗具有共同的特点。特点之一，赞美红梅精神。红梅在严寒的冬季，不畏霜雪，先于百花开放，向人们报告春消息。岫烟的“冲寒先喜笑东风”，李纹的“逞艳先迎醉眼开”，宝琴的“春妆儿女竞奢华”等诗句，就是赞美红梅的这种精神。特点之二，描绘红梅在冬季里制造了春天的景象。大江南北、山崖平地、闲庭曲槛……红梅花盛开，一派春光灿烂。岫烟的“魂飞庾岭春难辨”，李纹的“江北江南春灿烂”，宝琴的“流水空山有落霞”等诗句，描绘的就是这种景象。特点之三，描绘红梅花的不平凡。红梅花不是人间固有的，而是来自天上的“仙种”。岫烟在诗中引用了酷爱梅花的赵师雄梦见梅仙的典故，李纹的“偷下瑶池脱旧胎”，宝琴的“前身定是瑶台种”等诗句，都是在竭力赞赏红梅花的不平凡，红梅花不是寻常之花，红梅花被烙上了“神仙”的色彩。

三首诗的不同之处，在于三个人对红梅花的感受不同，亦即是由景而情不尽相同。岫烟想要与红梅花亲近，想要投身于红梅花海中，人不能前往，魂飞去也是好的;李纹表示了怜惜之意，红梅花有如凝结了血泪痕的冻脸，红梅花的明媚鲜妍也不长久，一旦凋谢，其结果是酸涩的，其心变成死灰;宝琴则略带伤感，白天红梅花看多了，夜里幽梦连连，梦境中如闻到红梅花的冷香，如听到哀怨的《梅花落》笛声。三首诗除了相同的特点和不同之处外，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在写法上都是用的“工笔”，精雕细刻，并善用比喻、夸张与典故。《联句》中，曹雪芹着力透露出来的人美、诗美、情景美、意境美，有力而鲜明地表现了宝玉和姐妹们的美好情怀体验，此“红梅诗”情节及三首《赋得红梅花》，同样也是人美、诗美、情景美、意境美，有力而鲜明地表现了岫烟、李纹、宝琴三个精灵，来到大观园生活、活动的美好情怀体验。

宝玉的《访妙玉乞红梅》诗，其本身的意义真是妙不可言!妙玉清高得近乎孤僻，对谁也瞧不起，唯独对宝玉看上了眼，十分有好感。李纨等姐妹们借宝玉在“联句”上的落第，罚他“访妙玉乞红梅”，并以此为题作一首诗，实际上是对妙、宝“二玉”开的一个玩笑，拿他俩开心。而宝玉呢，喜欢亲近女孩子，喜欢跟女孩子打交道，他不管妙玉对他的态度如何，即使前去吃闭门羹、招来白眼，也心甘情愿，所以“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连斟满杯的热酒也来不及喝了(他作的诗中意)，冒寒踏雪直奔妙玉的居所栊翠庵。宝玉在栊翠庵，具体的乞讨红梅细节，曹雪芹未作描写，但写了宝玉讨得红梅回来的情形及这枝红梅的形状，其中却有着丰富的潜台词。回来的情形两句话，一句是客观的描述：“只见宝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一句是宝玉对李纨等姐妹们一边笑一边说的话：“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讨得的这枝红梅又大、形状又上佳，花也开得特别多、特别艳、特别香。两句话的意思是矛盾的：宝玉的心情非常之好，但乞讨红梅费精神不顺利。讨得的红梅属罕见上品，与乞讨不顺利也矛盾。潜台词就在这矛盾里!可以想见，宝玉乞讨红梅不顺利，定是妙玉故作姿态，目的是要让宝玉多待些时间，和他多亲近一会儿，听他多讲几句好话，以满足自己情感上的需要;亦可以想见，宝玉是一个劲地轻声软语央求：“好姐姐，赏我一枝红梅吧!”并把李纨等如何罚他的事一股脑儿倒给妙玉听。这些实际上就是李纨等姐妹们寻妙、宝“二玉”开心所要达到的目的。大家看，宝玉“访妙玉乞红梅”的诗意情意有多么美妙!

“访妙玉乞红梅”的诗意情意，与上面说到的“诗外的意义”，已经不能截然分开，亦即是“诗外的意义”，连同岫烟、李纹、宝琴所作的三首《赋得红梅花》诗外的意义，与《联句》以外的意义，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