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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北屏《金字塔的启示》

二月,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到开罗郊外走访金字塔,探寻远古的秘密。

我去游览金字塔,已经不止一次了。以前去的时候,都是在白天,那时,当我从热闹的市区出来,穿过长着高大的棕榈树的郊区马路,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马路尽头,一个急转弯,眼前就出现了寸草不生的荒原。这是撒哈拉大沙漠的边缘。在夕阳映照下,无边无际的黄沙,一直伸向天边;在黄沙的反衬下,金字塔显得寂寞,人面狮身像显得更加忧郁。尽管这时候金字塔畔的游人很多,他们骑着毛驴互相追逐,在骆驼背上嬉笑。可是,我总觉得这里荒凉而且神秘。我在想,夜晚的沙漠,夜晚的金字塔畔,是一种什么景象呢?

有人对我说,从金字塔再往沙漠深处走几公里,有一个用帐篷搭成的夜总会,帐篷外是死寂的沙漠,帐篷里则跳着 “东方舞”。人们坐在那里喝烈酒,看艳丽的舞女扭着腰肢,想象当年法老王的生活。这不是我希望得到的答案。我希望听听金字塔夜的独白。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暗夜里,我们来听金字塔发言了。

白天,我们的车子可以一直开到金字塔的身边; 今晚,在老远的地方就被人拦住,要我们步行前去,而且是静悄悄地走,不许喧哗。

这时候,天黑得像用浓墨染过似的,星星忽闪忽闪,似乎想把黑暗的天空刺个小洞钻出来,但马上又给黑暗挡住了。三座金字塔完全看不见,连离我们最近的人面狮身像也消失在深邃的夜色中。从大沙漠吹来的夜风,虽然有凉意,可是带着干燥的气味。这时候,一片静啊,要不是我的身边坐着许多人,我简直以为被扔到人类世界之外了。

突然,第一座金字塔给淡蓝色的光照亮了,跟着第二座、第三座金字塔也给照亮了。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三个锥形。那清冷的颜色,那严峻的形象,使我身上感到更深的凉意。三座金字塔的尖顶,绝望地指向天空,悄然无声。然后,紫色的光照亮了人面狮身像,黄色的光把残破的太阳神庙映现出来。一阵哀怨的古埃及的乐声,从远到近,从低沉到响亮,从沙漠的那一头到了我们跟前。那乐声仿佛走过时间的长途,听起来有些疲惫之感。稍停,淡蓝色的光熄灭了,金字塔又隐藏到黑暗中去,只剩下人面狮身像沉默地望着我们。过了一会,它才用苍老的声音向我们说起五千年前的历史。当时,古埃及多么繁荣,尼罗河抚育了这一片土地上的文明。它说: “当这里已经能够辨认星辰,已经学会了计算的时候,其他地方的人类还住在洞穴里。” 它历数古埃及王朝帝王们的功业,接着又谈到埃及的衰微。它说:凯撒大帝和拿破仑都到过这里……。

(说到拿破仑,我不由得看一眼人面狮身像。据说,拿破仑进军到埃及的时候,曾经在金字塔前徘徊过,端详过人面狮身像。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这位暴君不喜欢它,说它的面容太骄傲,于是下令炮兵对它轰击,使它永远失掉了鼻子。)

……人面狮身像忽然住口。照射着它的紫色光线越来越暗,最后它好像退到轻纱的帐幕后边,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就在这时,传来尼罗河边举行大庆典的消息,鼓乐齐鸣,人声鼎沸,驯马者的吆喝和马蹄声混合在一起,仿佛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到这里来了。一会儿,又是法老王三世和他的儿子的对白,第一座金字塔与第二座金字塔又出现了; 一会儿又宣布法老王三世的葬仪,王后唱起哀歌,丧曲的颤抖旋律在夜风中飘散,这时第一座金字塔单独地站着,我凝神注视,总以为从塔顶上会有抬棺材的奴隶走下来,其实什么也没有;我所看到的仍然是法老王当年远征时带回来的石头,仍然是奴隶们千里跋涉运来的石头,那些石头暴露在沙漠阳光下已经有四千多年,它们都已受到剥蚀,显得憔悴不堪……。

我在金字塔畔看罢了 “声光表演”,也可以说游历了一次幻觉的境界,在不长的时间里呼吸了一下古埃及的空气。

这样的一次“游历”,使我沉思。

我在想,金字塔到底给人什么样的感觉呢? 今天,当我们站在它的旁边,仰望巍峨的石砌建筑,的确惊叹它的宏伟; 当我们从倾斜的梯子上,匍匐着爬进金字塔内部的墓穴中,的确佩服古代工程师的绝顶聪明;当我们看到了发掘出来的帝王、皇后的木乃伊,看到神庙中的美丽绘画和象形文字,的确感谢它为我们保留了罕有的珍物。可是,金字塔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象征呢?

金字塔是怎样建成的? 有各种不同的说法。就拿建筑的石块说吧,一个“库夫金字塔”用了二百五十万块石头,每块石头据说有四吨重,当时没有汽车,没有起重机,它是怎么运来的,怎么砌成的呢? 有人说,利用尼罗河每年一次的泛滥,从上游运来石块,洪水将它推送到这里,砌好一层,在旁边堆上沙,再把石块弄上去,然后再砌第二层。又有人说,这些石块是驱使几十万奴隶,费了几十年的时间,从老远的地方运来的,在这条运输线上,死亡了不知多少人,白骨可以铺路。当然,前一种说法比较不那么辛酸,可也免不了牺牲;后一种说法却充满了血泪,使人叹息。一个皇帝死了,赔掉许多生命; 另一个在位的皇帝还要死,谁能担保自己不赔掉了呢?

我特别有兴趣地去看了木乃伊。他们是四千多年前的皇帝和皇后,他们在金字塔里睡了那么多年; 现在睡在开罗博物馆里,还不知要睡多少年。开罗博物馆为他们专门辟了一间屋子,用玻璃匣子装着这些皇帝和皇后的尸体,按顺序排列着。我看到的木乃伊就有十多具,其中有些还能辨别男女,有些面貌已很模糊。一个人初次看木乃伊,大概总有很大的好奇心。老实说,我的兴趣不在于好奇,而在于看一看这些皇帝和皇后是什么样子。从文物的角度去说,这些木乃伊是珍贵的,是稀有的标本;世界上不知多少有名的皇帝和美丽的皇后物化得无影无踪,难得这几位的形骸倒保留了下来,供后人凭吊。但是,我一想到沙漠上的白骨,一想到尼罗河边的泪水,怎么也遏止不住悲愤。

说到金字塔,马上就联想到尼罗河,金字塔和尼罗河,是埃及的象征。

对金字塔,我有了也许不需要有的反感;对尼罗河,我却有真正的良好感情。

我坐在开罗“岛屿之宫”旅店的阳台上,俯瞰平静的尼罗河。河上有白色三角帆的木船,静静地行驶,好像在玻璃般水面漂行。河岸整齐,棕榈树的叶子衬着蔚蓝的天空,仿佛是精致的剪纸。美丽的尼罗河啊!

尼罗河是温柔的,同时又是凶暴的。尼罗河下游是平静的,上游却是喧闹的。当它从苏丹境内奔腾而出的时候,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流到了下埃及的时候,已经很舒徐了。尼罗河带来了富饶,也带来了灾难。

过去,每当尼罗河泛滥的时候,听说人们总要选择一个漂亮的少女,隆重地扔进河里,作为对尼罗河的献礼,希望取得神的慈悲,别再兴风作浪。我在开罗曾看过一个歌舞剧,它就是描写这个故事的,和中国的“河伯娶妇”的传说很相似。人们在面对大自然而束手无策的时候,大概就产生了神灵,这是一种绝望的寄托;同时却又产生了另一种希望,用“行贿”来和神灵和解。尼罗河从什么时候起吞噬少女,已无从查明;到这种愚蠢的行为停止之前,扔进河里的姑娘想来一定不在少数。

我们打开埃及地图,就好像打开一幅清疏的中国花卉画,画面上空白极多,当中是一株绿色的藤,藤上挂着许多葡萄,那便是尼罗河和它周围的城镇乡村。空白的地方是荒无人烟的沙漠。

我曾经沿着尼罗河旅行过一趟,到过开罗、亚历山大、塞得港和古城洛克索。这些大的和中等的城市,不是紧贴在尼罗河边,便是镶嵌在尼罗河入海的河口。洛克索的年代悠久,以古代太阳神庙的废墟和地下的帝王陵寝吸引游客;开罗、亚历山大和塞得港,则是既古老而又崭新的现代化城市,撇开它们的历史和今天的建设不谈,我只想说一说尼罗河给予它们的支持。这些城市的市区很繁华,可是一出郊区,便看到沙漠的狰狞面目。比如说开罗吧,这个大城市有众多的人口,建筑很美,尼罗河穿城而过,给喧闹的都市带来不少诗情画意。它的漂亮和繁盛,早就和开罗城西阿里王故宫里的绘画大不相同。那批古画上,描绘了当年开罗的情景:一座矮矮的城堡,一丛丛的营帐,稀落的树木,疲乏的骆驼,戴面纱的妇女,穿长袍的男人,此外,就是沙漠了。今天的开罗,比当年的开罗不知大了多少倍,你站在市区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沙漠就是近邻。这里,人的劳动和创造起了主要的作用,但是,尼罗河是取得胜利的有力支持。

所以,自古以来,歌颂尼罗河的诗篇,就像繁花开满枝头一样的传诵在埃及。

我站在尼罗河边,望着金字塔巍峨的身影,不禁沉思。我想: 金字塔庄严端坐,只不过象征着消失了的权势; 尼罗河汩汩长流,才象征着生命的力量。

 

(选自《非洲夜会》,百花文艺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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