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真假颠倒的世界(节选)——游狄斯尼乐园有感》

正像有人知道美国有个好莱坞，而不知道有个洛杉矶一样，狄斯尼乐园(Disneyland)的名声越来越大，洛杉矶因为沾了它的光而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游客。我们在出访美国之前，一些去过美国的朋友都跟我谈起这个“狄斯尼乐园”，认为此处不可不去。到了洛杉矶，向我推荐这个乐园的人就更多了，有些美国朋友很有点以此为荣。

狄斯尼乐园的轮廓呈桃形，像挂在洛杉矶脖子上的一串项练。狄斯尼原是个聪明的画家，但他预感到自己在绘画上不会有十分杰出的造就，于是异想天开的萌发了要建造一座乐园的念头。他的乐园不仅要使孩子们感到兴趣，更重要的是能够吸引所有的人。他邀集了各方面的技术人材，设计方案，制订规划，起草报告，招募资金，在市外购置了一大片空地。经过了一年零一天，于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游乐场就这样诞生了。当然，狄斯尼和他的同事们也因此而发了财。

乐园果然引来了各种各样的人，青年人和成年人多于儿童。门前有巨大的停车场，还有托狗所，因为狗不得入内，那些出门离不开狗的先生太太们，只好另外再花一笔钱把心爱的宝贝托人看管起来。园里园外的一切商业福利设施也都由狄斯尼乐园独家经营，而且规定游客入园不得带吃的和喝的东西，以免破坏游乐场的清洁卫生。园里有服务周到的商店、饭店、酒巴、饮水亭和出售各种纪念品的售货台，狄斯尼乐园越出名，它的纪念品越贵，出售的越多，一招鲜，带起了一大片。狄斯尼处处为游客着想，也就等于处处为自己谋利，因为游客游得痛快，玩得方便，欢欢乐乐、心甘情愿地把一张张美元送进了狄斯尼的计算机。

乐园里可称得上是人山人海，游乐场中心有一个极高的像跳伞塔一样的建筑，它携带着各式各样的飞行器，人们坐进去可以享受航天的快乐。下面一层是空中吊斗，坐上吊斗可以绕着游乐场的上空滑行。再下一层是电气火车，比火车轨道更低的是底下地面游动摇篮，全家人都可以坐进去。游乐场一直伸到地下几十米： 古代的河道、鬼宫、地府等等。这真是一个立体的大玩具，也是一个立体的赚钱工具。

起死回生

林肯是美国人的骄傲，到“林肯纪念馆”里坐上半个小时是参观狄斯尼乐园不可少的节目。

“死后原知万事空”——且慢，那是过去，现在人死了以后，还不知后人怎么折腾你呐!

你瞧，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作鬼的林肯，现在又复活了。他坐在一把古旧的椅子上——这也许是他就任美国第十六任总统之后常坐的那把椅子，他双腿叉开，两手呆板地分放在两个膝头上。他神色严峻，两腮和下巴上留着棕色的胡子，这胡子还是在他竞选总统的时候一个美国小女孩劝他留起来的，小女孩写信给他，如果他留起了胡子，她就会动员全家人和自己的同学都投他一票。他按照这个小天使的话做了，果然当上了总统。林肯先生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目光锋锐地望着我们大家……

大厅里的观众发出一阵阵轻声的惊叹：呀! 太像了，跟真人一模一样……

其实，目前还活在世上的人没有一个见过真实的林肯。大家不过是根据照片，根据各种材料，再加上想象，觉得眼前坐在台上的就是活林肯。他嘴唇嚅动，开始讲话了：

“人人都追求自由，却没有谁能够说清这两个字的含义……”正是那段著名的为世人传诵的讲话。

他讲话时胸音很重，声调深沉宏亮。这一刻连我都觉得林肯没有死，他怎么会死呢? 这不明明还活着，正在讲出一句句富有深刻哲理的名言。

人死后有几种处理办法： 火化、埋葬、把遗体放进水晶棺长期保存，这些都不能使人起死回生。现代科学技术帮助美国人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林肯，仿佛一下子让时代倒退了整整一个世纪，大家好像站在了一八六○年的美国土地上。

林肯讲着讲着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身材高大，结实有力，但动作迟缓，显得有些僵硬。导游小声告诉我，林肯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慢腾腾的样子。他讲到激昂处，又向前跨了两步。这使我头皮发乍，毛骨悚然。因为我想起了刚才在前厅等候开门的时候，导游向我讲的一个故事：

有一次也是当林肯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断电，总统笨重的身躯失去控制，猛地向前扑去，黑暗中发出扑通一声巨响。没有电连大门也打不开，观众只好静静地等候。几分钟后故障排除了，电流又给了林肯以生命，他高大的身躯猛然挺立起来，肩上却没有脑袋! 观众发出一声惊叫，林肯的大脑袋在前排观众的脚下滚动，还在振振有词地讲着那些发人深省的话。大厅里乱做一团，孩子们被吓得鬼哭狼嗥，成年人却悲哀地笑了。

对伟人的尊重，变成了对伟人的亵渎;对前人深怀敬意的纪念，变成了一场玩笑。机器人毕竟不能代替活林肯，这场意外的事故却提醒人们深思：究竟是借助现代科学技术起死回生好呢?还是干脆一把火烧个干净、不留一点痕迹在人间更好?

物质不灭，永存的应该是精神。

刺激和恐怖

狄斯尼乐园并不以“乐”为主要手段，强烈的刺激性、人为的制造恐怖，是它的又一个拿手好戏。

我们同行十个人，敢于乘坐火箭遨游太空的只有四个人。尽管如此，等着坐火箭的人还是排了长长一大队，加州大学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坐过十二次了，每次逛游乐场还非坐不可。这就是强刺激的诱惑力，刚下火箭的那一会儿，说以后再也不坐了。没过多久就非常想再去坐一次。

火箭刚一起动的时候，速度不十分快，冉冉上升，身如轻烟，渐入星际，奇妙的宇宙景物全铺在眼前。碧空渺渺，星光耀霞，卫星缓缓而转，流星急如闪电，星球变化无常，两眼为之迷离，真是奇妙大观!

火箭的速度越飞越快，乘客再也没有心思观看两边的景致了。火箭忽而垂直上升，忽而陡然下跌，要不就飞速地拐一个大锐角弯，乘客的脑袋一会朝上，一会朝下，两耳呼呼作响，两眼昏花，要不是保险杠卡得牢靠，早被甩出火箭，掉进可怕的星际之间了! 当时真是觉得把这一百多斤就交给它了，真是花钱受洋罪! 心想，可能快减速了，还有最后一个弯，谁知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火箭又拐了三个弯! 心里又给自己鼓劲：这下可应该结束了，谁知它还在加速。这种“好吃多给”的游乐真是对心脏、大脑和意志的最好考验。事后我才知道，当时四个人中只有我还睁着眼，其他三位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 走下火箭回到阳光里，人人都脸色发青。

至于参观“地府”，就更像是一种胡闹了。在通向地狱的大电梯内，四面都挂着美丽的女人和并不难看的男人的画像，五颜六色的灯光把他们装扮成一个个有立体感的活人。随着电梯住地心越走越深，这些人物的嘴脸逐渐变得狰狞可怖，最后变成一个个厉鬼，张牙舞爪，随时都可能向你扑过来。

下了电梯，便是阴曹地府。坐进带转椅的、东摇西晃的小车，就到了鬼的世界。大鬼、小鬼、老鬼、新鬼、鬼司令、鬼头、鬼卒、男鬼、女鬼、恶鬼、饿鬼、色鬼、吊死鬼、淹死鬼、屈死鬼……各色各样的鬼，奇形怪状，东流西窜，阴风阵阵，鬼影憧憧。再加上有的鬼哭，有的鬼笑，有的鬼嚎，有的鬼闹，时而尖厉刺耳，时而轻如唿哨，真叫人毛发倒竖!有时你的椅子被魔鬼们推得左右旋转，东倒西歪; 有时鬼影居然爬上椅子坐在你的身边;有时从地狱的大墙上忽然看见了你自己的形象，有一个鬼怪正呲牙裂嘴掐着你的脖子……当然这一切都是“鬼把戏”，只是吓唬人。胆子大的人只觉得好玩，不会觉得恐怖。但有一个古代的舞厅，搞得不可思议，把鬼府的恐怖感推向最高潮。你睁大眼睛认真看，舞厅里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转眼间人影晃动，杯盘叮当，乐声阵阵，双双对对的男女鬼魂翩翩起舞。再仔细看又没有了，头还没转过去，人影又出现了。这种似有似无，恍恍惚惚的东西，比能看见形体的鬼更叫人可怕!

很快我就弄清这个鬼府的“社会结构”了。不论是下油锅，是锯大腿，还是掏心挖肝，狄斯尼完全是按照人世间的模式设计的这个阴曹地府。鬼也分三六九等，权大权小、位高位低，鬼也争权夺势，勾心斗角，分帮分派，图财害命。恶鬼欺侮老实鬼，坏鬼欺侮善良的鬼。

狄斯尼乐园建造一个鬼府让游客开开眼界，是想借这些“鬼把戏”发人深省，还是纯属搞一场恶作剧? 他们企图造成一种错觉，好像人失去了血肉就变成鬼，而人的生命和鬼的生命又是一致的：上面是阳世，下面是阴世，阳世有啥，阴世也有啥;人即鬼，鬼即人，人间地狱一般同。荒谬实属太甚，可很多游客走出地狱之后都点头说：不错，有意思。

险而后乐，怕而有趣。惊险、恐怖、刺激，增添了游乐场的魅力。

加勒比海盗

我们乘上小木船，沿着游河经过剧烈地起伏颠簸，来到地下，驶向中世纪，去会见有名的加勒比海盗。

先看见的是海盗的巢穴，里面堆满抢来的金银珠宝。守着堆积如山的财宝，海盗们却过着半原始的生活，一个年轻的海盗患了疟疾，倒卧在一块山石旁，身子缩成一团，不停地打着寒战，神态生动逼真。

所谓“海盗攻城”，不过是一场机器人的闹剧。加勒比海盗驾驶着巨大的木帆船，围住了一座城堡，用大炮向城里轰击，用火枪、弓箭射杀守城的卫兵，海盗们喝着酒，吃着烤肉，对着城堡高声叫喊：“赶快开门投降，否则杀进城去，把你们统统烧死!”城堡里男女老幼团结抗敌，也有少数贵族想弃城逃跑，市长率领群众奋不顾身，最后终因寡不敌众，城堡被攻破，海盗们冲进城来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把女人撵的满街跑，他们杀人取乐，把市长吊在高杆上，杀死后又抛进水井。城堡里到处烧起漫天大火，被海盗们洗劫一空。海盗们围着火堆欢庆胜利，狂饮，狂笑，狂舞。但因分赃不匀，海盗们立刻拔枪火并。最后，侥幸免于一死的海盗被关进了监狱，监狱大门的钥匙被一只狗叼在嘴里，海盗们手里拿着一块带肉的骨头，想把看门的狗引过来，拿过钥匙，狗却对他们不理不睬。结论是——恶有恶报。

这手法是同好莱坞拍摄电影《星球大战》的手法是一样的，也许还是好莱坞从狄斯尼乐园得到启发。他们谁先谁后? 不得而知。所不同的是：一个用科学技术幻想未来，一个用科学技术幻想过去。

狄斯尼并不是为了严肃认真地告诉人们一段历史，所以选取这具有强烈传奇色彩的加勒比海上的海盗生活，再现当时的环境气氛、自然景物以及人们的生活习惯，是为了引起众多的人的兴趣。人们是不愿忘记历史的，人们对历史同对未来一样具有好奇心。狄斯尼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让历史为自己的游乐园服务。

狄斯尼乐园的中央大街设计的也很别致，站在街口往里望，街道又深又长，好像通向很远的地方。其实走起来只有几步路，短得很。节省占地面积，又增加神秘感。每隔一会儿，大街上就走过一队古代的乐手，他们穿着古老的骑士般的服装，奏着洋鼓洋号，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进。大街上还不时跑过一辆辆古代英国式的马车、皇家包车，赶车夫一身古装打扮，喜欢复古的人可以自由坐上去拍照、逛大街，尽其所乐。古代的警察、士兵，在大街上巡逻。这一切不仅让游客感到极大的兴趣，而且给游乐场增加了一种奇妙的历史色彩。

利用“历史”可以赚钱，这碗饭大有可吃。在“民歌演唱馆”里用半个小时就把美国二百年的历史演唱了一遍。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代表性的民歌，把这些民歌串起来，一首歌换一个自然背景，歌手全部由会说人话、半人半兽的动物扮演，边唱边舞，你出我进，再配上现代化的机关布景、灯光色彩，把每一个时期的历史内容、历史环境，生动活泼地全表现出来了。历史性、艺术性、趣味性揉合一体，明朗而健康。

出我意料的是在这个大杂烩式的游乐场里还有许多严肃、健康和具有丰富的知识性、趣味性的内容。

“儿童世界”里用生动活泼、载歌载舞的形式，介绍了世界各地区、各民族不同的音乐、舞蹈、服装打扮和生活特征，欢欢笑笑，充满快乐。乘船游古老的密西西比河，饱览几个世纪以前的河两岸风光。漫游热带植物林，和各种各样的动物打一番交道，更是妙趣横生。狮子、老虎在山崖上暴跳如雷，抖尽威风，真恨不得把游人一口吞掉;三、四条巨大的鳄鱼突然钻出水面袭击我们的小船，尖利的牙齿几乎要咬上坐在船边的人;躲过了鳄鱼又碰上了洗澡的象群，一条条像炮筒一样的大象鼻子吸满水，然后向我们的身上猛喷; 一条犀牛把五个印地安人赶上了一棵枯树，最后一个人上得慢了一些，险些没有被犀牛的利角穿透了屁股……真是险象丛生，站在船头的导游不得不连连开枪射击，才吓跑野兽，保住了游客的安全。当然，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假的却和真的一样。

游乐场就这样把有关历史的知识、大自然的奥秘，揭示给孩子们。

“全景电影馆” 则是用立体电影介绍美国最突出的自然风光、历史名胜、优美建筑以及一切值得美国人骄傲的东西。开阔而又深远的视野，真实而又富有强烈立体感的衬景，运用现代摄影技术表现出来的景物，使人比身临其境看得更清楚，更真实。我亲眼看到的华盛顿纪念塔和白宫，反而不如在“全景电影馆”里感受更深，印象更强烈。看自由神像，如站在轮船的甲板上，微微摇晃，直驶抵自由神脚下;游华盛顿街道，则似乘汽车，而且车子一直开进杰克逊纪念堂里面; 看科罗拉多河大峡谷和尼亚加拉瀑布，当然是乘飞机，其失重和强烈晕眩的感觉使观众在平稳的电影馆里东倒西歪。

不少美国人在看完全景电影之后落泪了，他们为美国感到骄傲，为美国有这么多好风景，好地方感到骄傲。看看，在欢欢笑笑、玩玩乐乐的过程中，进行了一次自然而合理的爱国主义教育。该用一个什么词儿形容这个狄斯尼乐园呢?

游完狄斯尼乐园，我觉得脑子里装得很满、很杂。这里似乎什么都有，从古到今，由今到未来，天上地下，死的活的，名人伟事，牛鬼蛇神，虚实颠倒，以假乱真。这一切又都搞得活灵活现，靠的是科学技术、文化艺术、历史、自然等知识。而且根据时代的变化，揣度人们的心理，不断增加新内容，新技术，更新和改造游乐场的节目。但仔细一瞧，它又不是实实在在地向人们宣传科学文化知识，万变不离其宗： 在当代社会，赚钱需要广泛的知识，需要技术和艺术的巧妙配合; 把艺术加以技术化，把现代科学技术加以艺术化，一切知识和艺术都是为了谋利。

狄斯尼乐园表现出高超的赚钱的艺术。但它毕竟有“艺术”，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是当今美国社会一个典型的缩影。虽然它有点像哈哈镜，使人觉得荒诞和夸大，认真想它却是真实的，可信的，经过抽象和概括的。这倒也表明，美国社会不娇气，不脆弱，光怪陆离，经得起折腾。

1982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