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

余尝谓祢衡不遇、赵壹无禄，其过在人也。及观襄阳孟浩 然罄折谦退，才名日高，天下籍台，竟沦落明代，终于布衣， 悲夫! 浩然诗， 文彩䒠茸， 经纬绵密， 半遵雅调， 全削凡体。 至如“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又 “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亦为高唱。(殷璠《河岳英 灵集》 卷中)

襄阳孟浩然，精朗奇素，幼高为文。天宝年始游西秦，京 师词人，皆叹其旷绝也。观其匠思幽妙，振言孤杰，信诗伯 矣。不然者，何以有声于江楚间? (《全唐文》卷三三四 陶翰 《送孟大入蜀序》)

(浩然) 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学不为儒，务掇菁 藻; 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王 士源 《孟浩然集序》)

明皇世，章句风大得建安体，议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 尤。介其间能不愧者，惟吾乡之孟先生也。先生之作，遇景入 咏，不钩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 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北齐美萧慤有“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 疏”，先生则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乐府美王融“日霁 沙屿明，风动甘泉浊”，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 城”; 谢眺之诗句精者有“露温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 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声。”此与古人争胜于毫厘也，他称 是者众，不可悉数。(皮日休《郢州孟亭记》)

孟浩然在开元中诗名亦高，本无宦情，语亦平淡。及“北 阙”“南山”之诗，作意为愤躁语，此不出乎情性，而失其音气 之和，果终弃于明主。(王之望 《汉滨集》卷九《上宰相 书》)

子瞻谓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 料尔。(陈师道《后山诗话》)

予观浩然诗，高尚驯雅，澄淡精致，颇有佳趣，难以一一 摘句比拟。(李复《潏水集》卷六《书郢州孟亭壁》)

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微落。(敖陶孙《臞翁诗 评》)

大抵浩然四十字诗，后四句率觉气索。(陆游《渭南 文集》卷三一 《跋孟浩然诗集》)

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 妙悟而已。(严羽 《沧浪诗话·诗辨》)

浩然诗高处不刻画，只似乘兴。苏州远在其后，而澹复过 之。(刘辰翁《孟浩然诗集跋》)

孟诸诗皆极洗炼而不枯瘁，又在苏州前。(刘辰翁 《王孟诗评》)

<(浩然诗)祖建安，宗渊明，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周履靖 《骚坛秘语》)

孟浩然高抗有节，一时豪杰翕然慕仰，非特以其诗也。张 承吉云：“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所以自处者如此，而韩窦 方讶其不来，多见其不知量也。(吴师道《吴礼部诗话》 引时天彝 《唐百家诗选评》)

襄阳气象清远，心悰孤寂，故其出语洒落，洗脱凡近，读 之浑然省净，而采秀内映，虽悲感谢绝，而兴致有余。藻思不 及李翰林，秀调不及王右丞，而闲淡疏豁，翛翛自得之趣，亦 非二公之长也。世代下流，崇慕冠绂，孟君沦落江海，遂阻声 华，传之后世，悠然隐意更高。孟君之节，夫亦久而后定者 耶! (徐献忠《唐诗品》)

浩然体本自冲澹中有趣味，故所作若不经思，而盛丽幽闲 之思时在言外，盖天降殊才，非偶然也。(桂天祥《批点 唐诗正声》)

浩然五言古诗近体，清新高妙，不下李、杜。但七言长 篇，语平气缓，若曲涧流泉，而无风卷江河之势。(谢榛 《四溟诗话》)

谢茂秦曰： 诗有韵有格，格高似梅花，韵高似海棠。欲韵 胜者易，欲格高者难。兼此二者，孟浩然得之。(李攀 龙、袁宏道《唐诗训解》卷首《读唐诗评》)

诗有必不能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 然洮洮易尽，止以五言隽永，千载并称“王孟”。(王世懋 《艺圃撷馀》)

襄阳时得大篇，清空雅淡，逸趣翩翩。然自是孟一家，学 之必无精彩。(胡应麟《诗薮》 内编卷四)

孟五言不甚拘偶者，自是六朝短古，加以声律，便觉神韵 超然，此其占便宜处。英雄欺人，要领未易勘也。(同 上)

孟诗淡而不幽，时杂流丽，闲而匪远，颇觉轻扬。可取 者，一味自然。(同上)

浩然才不足以半摩诘，特善用短耳。其景色恒傅情而发， 故小胜也。其气先志而索，故大不胜也。然偏师而出者犹轻当 于众志，而脍炙艺林，至于今诵之不衰。(王世贞 《弇州 山人四部稿》卷六四 《谢茂秦集序》)

襄阳高隐，其诗冲和。(屠隆《唐诗类苑序》)

孟浩然诗材虽浅窘，然语气清亮，诵之有泉流石上、风来 松下之音。(陆时雍 《唐诗镜》)

凡读孟诗，真若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 馨，自有一种天然清旷之致。(周敬、周珽《唐诗选脉会 通评林》)

孟浩然古律之诗，五言为胜，五言则短篇为胜。古诗长篇 平韵者皆杂用律体，仄韵者亦多忌鹤膝。(许学夷《诗源 辩体》 卷一六)

胡元瑞云：“孟诗淡而不幽，闲而匪远，可取者一味自然。” 愚按： 唐人律诗以兴象为主，风神为宗，浩然五言律兴象玲 珑，风神超迈，即元瑞所谓大本先立，乃盛唐最上乘，不得偏 于闲淡幽远求之也。(同上)

王士源云：“浩然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五言诗天下称其独 步。”愚按; 浩然五言律、崔颢七言律，虽皆匠心，然体制、声 调靡不合于天成。(同上)

古人为诗有语语琢磨者，有一气浑成者。语语琢磨者称 工，一气浑成者为圣。语语琢磨者，一有相类，疑为盗袭; 一 气浑成者，兴趣所到忽然而来，浑然而就，不当以形似求之。 试观浩然五言律入录者，无一句人不能道，然未有一篇人易道 也。后人才小者辄慕浩然，然但得其浅易耳。(同上)

李、杜二公诗甚多，而浩然诗甚少。盖二公才力甚大，思 无不获。浩然造思极深，必待自得。故其五言律皆忽然而来， 浑然而就，而圆转超绝，多入于圣矣。须溪谓“浩然不刻画， 只似乘兴”，沧浪谓“浩然一味妙悟”，皆得之矣。(同 上)

襄阳律其可取者在一致，而气局拘迫，十九沦于酸馅，又 往往于情景分界处为格法所束，安排无生趣，于盛唐诸子，品 居中下，犹齐梁之有沈约，取合于浅人，非风雅之遗意也 (王夫之 《唐诗评选》 卷三)

浩然，山人之雄长，时有秀句，而轻飘短味，不得与高、 岑、王、储齿。(王夫之《薑斋诗话》卷二)

孟浩然诗十九失之褊，褊则满纸皆山人气。学孟者往往蹈 此。(王夫之 《明诗评选》卷四)

襄阳五言律、绝句，清空自在，淡然有余; 衍作五言排 律，转觉易尽，大逊右丞。盖长篇中须警策语耐看，不得专以 气体取胜也。(施闺章《蠖斋诗话》)

襄阳五言律体无他长，只清苍酝藉，遂自名家，佳什亦 多。《洞庭》一章。反见索露，古人以此作孟公声价，良不解 也。(毛先舒《诗辩坻》)

襄阳歌行，便已下右丞一格，无论高、岑、崔、李也。盖 全用姿胜，不复见气，但未及隽语，为能立足耳。(同 上)

襄阳 (五律) 佳处亦整亦暇，结构别有生趣，辋川、太 白，殆能兼之。(田雯 《古欢堂集杂著》)

诗忌闹，孟独静; 诗忌板，孟最圆。然律诗有一篇如一句 者，又有上句即有下句者，往往稍涉于轻，乃知有所避必有所 犯。笔力强弱，实由性生，不复可强，智者善藏其短耳。 (贺裳 《载酒园诗话》又编)

孟诗佳处只一“真”字，初读无奇，寻绎则齿颊间有余味。 (同上)

襄阳诗格清逸，而合观全集，俗浅处实不能免，渔洋深致 不满，颇骇俗听，然实确论，世人但见选本流传诸作耳。 (纪昀 《瀛奎律髓刊误》卷二一)

孟浩然诸体似乎淡远，然无缥渺幽深思致，如画家写意， 墨气都无。苏轼谓“浩然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 料”，诚为知言。后人胸无才思，易于冲口而出，孟开其端 也。(叶燮 《原诗》)

襄阳诗神闲骨峻，用意最深稳，比右丞稍露; 至其洗伐精 洁，三唐一人而已。(张文荪 《唐贤清雅集》)

孟公边幅太窘，然如《夜归鹿门》一首，清幽绝妙。才力 小者，学步此种，参之李东川派，亦可名家。(施补华 《岘佣说诗》)

襄阳诗从静悟得之，故语淡而味终不薄，此诗品也。然比 右丞之浑厚，尚非鲁、卫。(沈德潜《唐诗别裁》)

孟诗胜人处，每无意求工，而清超越俗，正复出人意表。 (同上)

孟浩然吟诗，眉毫尽脱，极意雕镂乃尔。及披其集，读之 清空灵澹，似不以人力胜者，乃知其一气清浑中，炼格炼意， 煞费几许钳锤。(张清标《楚天樵语》卷上)

孟公五律，笔洁气逸，为品最高; 较之储生，尤为神足。 故能指作自如，不窘边幅。自是一代家数，未易轩轾也。 (卢、 王溥《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

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 中闻磬，石上听泉，举唐初以来诸人笔虚笔实，一洗而空之， 真一快也。(翁方纲 《石洲诗话》卷一)

严沧浪云：“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 上者，一味妙悟故也。”然则盛唐惟孟襄阳，乃可以一味妙悟目 之。然襄阳诗如“东旭早光芒，浦禽已惊聒。卧闻渔浦口，桡 声暗相拨。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太虚生月晕，舟子知 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 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精力浑健，俯视一切，正不可徒以 清言目之。则谓襄阳诗都属悟到，不关学力，亦微误耳。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八)

襄阳得建安体，语凌鲍、谢者，由匠心独运，不入常径 也。故曰“介李、杜间，惟孟先生不愧”。(胡寿芝《东目 馆诗见》 卷一)

东坡言“韵高才短，如造法酒而乏材料”，岂以书卷少耶? 不知正于此处不凡。(同上)

其源出于谢惠连，挹彼清音，谢其密藻。五律含华洗骨， 超然远神，如初日芙蕖，亭亭秀映。《唐书》称其方驾李、 杜，固知名下无虚。(宋育仁《三唐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