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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化南》 - 〔明〕袁宏道

〔明〕袁宏道

败却铁网,打破铜枷,走出刀山剑树,跳入清凉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投冠数日,愈觉无官之妙。弟已安排头戴青笠、手捉牛尾,永作逍遥缠外人矣。朝夕焚香,唯愿兄长不日开府楚中,为弟刻袁先生三十集乙部,兄尔时毋作大贵人哭穷套子也。不诳语者,兄牢记之。

——《袁宏道集笺校》

〔注释〕 聂化南:聂云翰,号化南,曲周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官至礼部郎,时任昆山知县,以公廉强直称。

这是《锦帆集》的最末一篇。袁中郎在吴县知县任上捱了两年,打上年起辞牍呈了七回。先求辞了官,不成;再求改个官,不允;谎报祖母病危,不信;夸称害疟几死,不理。上司先扮红脸喻他不得杜门,次扮白脸叫他请假调养,摆明了就是不许这能员辞走。袁中郎走投无路,临了只得把官印封起来往苏州府一投,掉起臂膀往无锡一走了之。缠磨挣扎了十个月,总算一朝脱颖而出了,心底的快活劲直往上鼓。所以中郎到无锡喘息才定,便不管是苏州司理朱一龙、长洲县令江盈科这些旧时同僚,还是歙县令倪大器、金坛县令黄兰芳这些天各一方的同年进士,统统横一封信,竖一张笺,寄去逼他们和自己同乐,也不管人家宦肠热也不热。聂化南是中郎同年,平日还通些书信,所以也少不得吃中郎这一兜头的热气。

这信劈头就写得兔起鹘落。仕途是“尘网”么?不,不,十个月才冲出,当然是铁网,然而是铁又怎地?还不是给我袁中郎“败却”了么?痛快!进贤冠是“木枷”么?不,不,扛了两年才卸脱,当然是铜枷,然而是铜又怎地?还不是给我袁中郎“打破”了么?痛快!铁的铜的都做了官箴杀人刀、官服害人剑,官场里蜂酿蜜也似乱纷纷、蝇争血也似闹嚷嚷,不就是刀山剑林、不但见得刀光剑影么?然而纷纷攘攘又奈我何,袁中郎轻轻“走出”,飘然而去,痛快!至于跳出尘埃,大气清澄,引领深吸,彻心彻肺介清凉,此时便是置身西方极乐世界,这一番快活更是无可名状。“不可言,不可言”,不长声连呼,怎能一抒胸中畅美?“投冠”才数日,却一日甚似一日地觉那“无官之妙”,中郎想扔官帽真是快想疯了。乌纱帽丢了,头顶上戴一顶竹笠;朱砂笔撇了,手心里握一把牛尾——中郎想得美,也想得巧:纱帽砂笔是龌龊尘中物,青笠牛尾自然是逍遥世外人了。可以想见他那时大笔在手,“永”字先飞舞而起,再一路直书下去,到“矣”字把末笔拖得长长的,满肚子快意一泄如注,快活无限!这般得意忘形之后,中郎才想起还该替聂年兄也说几句。此时一身轻快,官场停年格也浑忘到爪哇国去了,只有玩笑话从笔底直流出来:化南还只是微末一令,中郎却已焚香礼拜,恭祝他不日就高升湖广大中丞,做自己父母邦的父母官,于是野人袁某便有了秋风可打,野居时一心一意构写的离经叛道一派胡言也有钱刊刻出来流毒世俗了。袁中郎脱了宦程真的乐疯了,他竟揪住自造出来的“大贵人”,不许他到时候赖账哭穷!化南即使一上来给铁的铜的砸个晕乎乎,看到此也将忍俊不禁了。

袁中郎后来又上北京守着冷官去了,风流名士是不拘什么言必行、行必果的,“永作”云云自然也当不得真。但他一时高兴信手挥洒出的这叶小笺,字字玑珠,跳跳蹦蹦,着实有趣好玩,说由这一斑可略窥其性格的潇洒脱略,却大约是可以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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