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桂枝香

王安石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王安石四十二岁，在江宁(今南京市，旧名金陵)任知府时。据杨湜《古今词话》载：当时写金陵怀古，调寄《桂枝香》者约三十余人，独王安石的这首推为第一，苏东坡赞道：“此老直野狐精也”。几年前王安石提倡革新，不被见用，做此词后二年，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拜相行新法。

作者于上片，用作赋的笔法，描写他在金陵登高远眺的情怀。一起气象不凡：“登临送目”，登高望远，四字笼罩全篇。下按宋词一贯写法，点地点、时令：“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故国”指金陵，金陵初名建业，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的首都，所以称“故国”。“肃”指秋天的肃杀、严寒。这句词是说，天气进入深秋。时地交代清楚后，下面分四层铺写：第一层是远朓中的山川概貌，用比喻写静态：“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练”，白色的绸带。谢朓有诗：“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簇，箭头，喻群峰攒立。水比做练，山比做簇。贴切的比喻，动人以美感。第二层是近观江上与江边。取形象写动态。“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帆”船的帆蓬，“棹，”船的桨板。以船上的帆棹代指船。“征”与“去”，形容船只的来来往往，这是江上所见。残阳照射江中，行船往来如织。“酒旗”或称“酒帘”，’宋时酒店门前往往以大幅青、白布用竹竿高高竖起作招牌。“矗”，竖立。这是江边所见：一座酒店，朝东挑起一面酒旗，背着西风飘展。落日舟行，西风旗动，两类形象的统一，兴人以忧思。第三层是特写秦淮河的晚景，以想象注入描绘：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彩舟”指秦淮河的画船游艇，与前面江上的“征帆去棹”有别。“星河”原指银河。这里用来描写闪亮的秦淮河面。云烟似的暮霭，萦绕着美丽的绿船。灯火沿流，空水相辉，偶而扑楞楞白鹭飞起，真如仙境。人常说：“江山如画。”作者赞叹说，风景之美，“画图难足”，笔墨难描。意境的描写给人以精神的享受。

下片进入怀古主题。作者以精练无比的词句，讲述了一段史实：“念往昔豪华竟逐。叹门外楼头，悲恨难续。”上句以“念”字起，念往昔。下句以“叹”字起，叹盛衰。“豪华竟逐”概指以往在金陵建都的六个王朝不行德政，不顾人民，互相攀比，豪华奢靡，荒淫无度。“门外楼头”说的就是六朝最后的皇帝，陈叔宝的可耻下场。当隋将韩擒虎率兵打进朱雀门闯进宫来的时候，陈后主和他的宠妃张丽华还在结绮楼上饮酒作乐呢。唐诗人杜牧有诗专刺此事：“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台城曲》)以后苏轼又用杜句讽刺唐事：“当时亦笑张丽华，不知门外韩擒虎(《虢国夫人夜游园》)。这里作者只简练地用了“门外楼头”四字，概括了陈主亡国故事。他慨叹前朝皇帝，无一不因自身的腐败堕落，相继亡国。“豪华竟逐”是因“悲恨相续”是果。下面，作者打破词的抒情范围，发表议论。“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千古凭高对此”，结束上片。“漫”通“谩”，徒然。“嗟”，叹，承前句“叹”字。“荣辱”，兴亡。“荣”承上片“豪华”，“辱”承上片“悲恨”。并提“荣辱，”但重在“辱。”“辱”指陈叔宝张丽华故事，陈见隋军进宫，急偕张丽华藏景阳宫乾井中，被隋兵发出。因陈主贪生怕死，后人名井为“辱井”。作者认为历史兴亡，随水流逝，评说荣辱，还有何益。此时此地，但见寒烟衰草而已，“凝绿”是一种暗滞，没有生意的绿色，这里的自然景色描写与上片遥应，但含有悼古的感情。上面从叙及议，结束怀古。结语转向警今，发人深省。“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商女，指秦淮河上的歌妓。“后庭遗曲”即“玉树后庭花”，陈后主所制曲，曲词曰：“花开不复久”，后人以为是陈亡的先兆，因名此曲为“亡国之音”。唐杜牧有《泊秦淮》诗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作者于词的上片已写了秦淮河晚景，这里自然联想到“至今”，秦淮河之歌女还在歌唱着“后庭遗曲”呢，暗喻当今朝中耽于安乐，难道不怕将来重蹈六朝的覆辙吗?王安石能透过繁华的表面，见微知著，看到潜伏的矛盾与危机，忧心国事，提出警告，真不愧为北宋的政治家。

这首词写景壮丽，命意深沉，语言精炼，音调高昂，是寓政治于词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