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行 赠王飞伯

        

[金]元好问

        王郎少年诗境新,气象惨淡含古春。笔头仙语复鬼语,只有温李无他人。天公著诗贫子身,子曾不知乃自神。人间不买诗名用,一片青衫衡霍重。儿贫女富母两心,何论同袍不同梦。入门唤妇不下机,泪子垢面儿啼饥。君诗只有贫女谣,何曾梦见金缕衣。外家翁媪日有语,嫁女书生徒尔为。昆阳城下三更酒,醉胆轮囷插星斗。一昔诗肠老蛟吼,十尺长人堕车走。斫头不屈三万言,欲向何门复低首。何人寿我黄金千,使君破镜飞上天!
        题是《黄金行》,而内容则专咏王飞伯。王飞伯,名春雄,一名郁,少年诗人,因家贫,失爱于母妻,竟至酿成骨肉之变。诗人对社会上这种重利轻义的不良风气,深感愤慨,因而作了这首《黄金行》。
        此诗当作于大正二年(1225),这年五月,诗人辞官职回登封家居,正大三年又出任镇平县令,在登封只住了一年。刘祁《归潜志》载,正大初,其父刘从益为叶令,王郁持书来见。查刘从益为叶令,时间很短,则二人相见,只能在大正二一年,不可能更有其他时间。诗中言“昆阳城下三更酒”,昆阳即叶县,诗人昆阳有田,或二人于叶县相见,事后作此赠人。
        王郁以善诗著称,故诗一开始,即从王郁的诗风写起: “王郎少年诗境新,气象惨淡含古春。笔头仙语复鬼语,只有温李无他人。”王郁这年二十二岁,小诗人十四岁,故呼之王郎。 “诗境新”为四句之纲, “气象惨淡” “仙语、鬼语”都是这三字的注脚。 “古春”即老春,指春深,也即“气象惨淡”的内容,指王诗沈郁苍劲的风格。“仙语、鬼语”谓其诗有李白诗的飘逸、李贺诗的幽峭, 《沧浪诗话》载: “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才也。”能和他相仿佛的,除李商隐和温庭筠之外,别无他人。极力赞美他的诗,为下文他的遭遇作反衬,使文势跌宕不平。 “天公著诗贫子身,子曾不知乃自神。”这两句是全诗转关处,起承上启下的作用。首句即欧阳修“诗人少达而多穷”意,古人认为诗与富不能兼得,天与富则不与诗,天与诗则不与富。当然这是一种唯心的说法。诗人这里只是用来强调下句,意谓你既已富于诗了,当然要穷于身,你眈此不疲,这就无怪造成各种悲剧了。这句分量很大,直贯后半部,字面是责怪他沉溺于诗,骨子里却是赞赏他坚持不懈的精神,这是明抑暗扬法。 “人间不买诗名用,一片青衫衡霍重。儿贫女富母两心,何论同袍不同梦?”这段内容深刻。首句从上文急转直下,指出诗在人们心目中是没有地位的,尽管它有衡霍之重,世人仍旧重钱而不重诗。即以家庭为例,也是如此。同为子女,一贫一富,慈母的态度就有不同,何况夫妻之间,同床异梦就势所难免了。 “青衫”古人服,此指书生。 “衡霍”山名,汉南岳,今安徽天柱山。 “袍”亵服,同亵服即同床。这段对世态炎凉,深表愤慨之情。
        “入门唤妇不下机,泪子垢面儿啼饥。君诗只有贫女谣,何曾梦见金缕衣?外家翁媪日有语,嫁女书生徒尔为。”这段重点写家贫带来的不幸,是世态炎凉的具体化。妻子冷眼,儿女啼饥,岳父母责骂,都是因为贫穷的缘故。 “不下机”用苏秦故事,苏秦游说秦国,落魄归来,嫂不为炊,妻不下机,表现了世情的极度浇薄。文势至此,已山穷水尽,读者会猜想诗人必将潦倒不堪。然而下面却出人意料,奇峰突起,又推出了另外一种境界,真是惊人之笔。“昆阳城下三更酒,醉胆轮囷插星斗。一昔诗肠老蛟吼,十尺长人堕车走,斫头不屈三万言,欲向何人复低首?”文势十分昂扬,落拓不羁的诗人,和阮籍一样,胸中块垒,用酒消除,仰首高歌,就如蛟龙怒吼,使龌龊小人目瞪口呆,这样的性格还有什么畏惧的呢?就是砍掉头胪,也要把胸中的不平吐尽,岂能向豪门权贵低首下心?把王郁的人格诗格抬高到了一般人不能企及的地位,成了全诗的高潮和精神的凝聚点。诗人这里并非溢美,刘祁说王郁“骜傲不通彻”, “举止言谈无顾忌”,终至以此为人所杀,写的就是这种性格。诗人说他虽被杀头而不屈,好象预见到了这种结果,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然而这样一位奇人,竟因贫困,不为妻母所容,这是诗人十分痛心的,但又无力改变这种情况,于是就向社会发出了不平的呼号:“何人寿我黄金千,使君破镜飞上天!”诗人也知道在重金不重义的社会上是不会有人用黄金济人之困的,但还是喊了出来,只不过借以寄托愤慨之情而已。 “破镜飞上天”指团聚,源于古诗, “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全诗至此,才将主旨点了出来。
        这首诗妙不设色,只用白描手法,勾画人物形象,就使人物栩栩如生。其中虽也用了几个典故,如“仙语、鬼语”,“入门唤妇不下机”等,但明白如话,不做典故读也完全可解,达到了“用事不为事所使”的最高境界。题目命名,也具见匠心,内容叙述的是王郁的诗才、性格及身世,似与《黄金行》无关,而实际是他的诗才及性格决定了他的贫穷,而又因贫穷,决定了他身世的不幸,究其根源,全是由世俗的重利轻义引起的,诗人以《黄金行》命题,正是对这种浇薄世情的抗议,用意是深刻的。但此意先不说破,直到最后才画龙点睛,这也是诗人行文的妙处。写王郁性格也很成功,他不怕贫穷,以诗为命,身处逆境,毫不屈服,仰首高歌,肝胆照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任气诗人“诗中有人,呼之欲出”,这首诗可以当之而无愧。整个诗篇,气势雄浑,如闻壮士高歌,起人心志,是诗人不可多得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