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时》

        

        惟昊天兮昭灵，①　　　只有夏天才最光明神圣，
        阳气发兮清明。　　　　阳气生机勃发景象清明。
        风习习兮和暖，　　　　微风习习吹来温暖宜人，
        百草萌兮华荣。　　　　百草蓬勃生长鲜花茂盛。
        堇荼茂兮扶疏，②　　　旱芹苦菜枝叶繁茂分披，
        蘅芷彫兮莹嫇。③　　　明净杜衡芷若衰败凋零。
        愍贞良兮遇害，　　　　哀怜忠贞善良受到迫害，
        将夭折兮碎糜。④　　　都将早早死亡身如碎糠。
        时混混兮浇， ⑤　　　世俗多么混乱就如汤饭，
        哀当世兮莫知。　　　　今世无人知我令人悲伤。
        览往昔兮俊彦，　　　　看到前世贤人才智优秀，
        亦詘辱兮系累。　　　　受到冤枉侮辱遭到拘囚。
        管束缚兮桎梏，　　　　管仲曾被脚镣手铐束缚，
        百贸易兮傅卖。⑥　　　百里奚被转卖交换货物。
        遭桓缪兮识举，⑦　　　遇到齐桓秦穆赏识抬举，
        才德用兮列施。⑧　　　得到使用才能充分献出。
        且从容兮自慰，　　　　我将逍遥自在聊以自慰，
        玩琴书兮游戏。　　　　赏玩琴瑟诗书到处游戏。
        迫中国之窄狭，　　　　看到中国境内局迫狭窄，
        吾欲之兮九夷。⑨　　　我就想要奔向九夷之地。
        超五岭兮嵯峨，　　　　我飞越过五岭巍峨峻峭，
        观浮石兮崔嵬。　　　　看到东海浮石高高耸立。
        陟丹山兮炎野，⑩　　　又到南方丹山炎野之地，
        屯余车兮黄支。(11)　　在黄支国我把车马聚集。
        就祝融兮稽疑，(12)　　走近赤帝祝融考证疑问，
        嘉己行兮无为。　　　　我的行为“无为”受他赞许。
        乃回朅兮北逝，　　　　于是转身离开奔向北方，
        遇神孈兮宴娭。(13)　　遇到北方神孈宴会嬉戏。
        欲静居兮自娱，　　　　我想安静居住自求快乐，
        心愁感兮不能。　　　　但又不能这样心中悲戚。
        放余辔兮策驷，　　　　放开我的马勒驱马向前，
        忽飙腾兮浮云。　　　　忽然暴风飞腾乌云卷起。
        蹠飞杭兮越海，(14)　　乘上飞快航船渡过大海，
        从安期兮蓬莱。(15)　　跟从安期生到蓬莱山去。
        缘天梯兮北上，　　　　攀缘登天之梯向北而上，
        登太一兮玉台。(16)　　登上太一玉台谒见天帝。
        使素女兮鼓簧，　　　　请求仙女为我吹奏笙竽，
        乘戈和兮讴谣。(17)　　乘戈引吭高歌配合仙女。
        声噭誂兮清和，(18)　　歌声圆润流畅清脆柔和，
        音晏衍兮要婬。(19)　　音乐异腔怪调舞姿婆娑。
        咸欣欣兮酣乐，　　　　大家兴高采烈尽情歌舞，
        余眷眷兮独悲。　　　　我顾念着家乡独悲不乐。
        顾章华兮太息，(20)　　回头看到章华长长叹息，
        志恋恋兮依依。　　　　心中恋恋不舍依念祖国。

        

(黄寿祺 梅桐生译)

        
        【注】 ①昊天: 《章句》: “夏天也。”昭灵，《章句》: “昭，明也， 灵，神也。” ②堇:通称堇菜，梗叶味苦。荼: 苦菜。③蘅芷:即杜蘅、若芷，皆香草。莹嫇:明净的样子。 ④糜:通䊳，碎糠。 ⑤(zhan):用汤泡饭。《补注》引《说文》: “以羹浇饭” 。比喻混乱。⑥百: 百里奚。傅: 《章句》: “一作传。”《补注》: “《淮南》云: ‘百里奚转鬻。’ 注云: 百里奚知虞公之不可谏，转行自卖于秦，为穆公相。”传: 转授。⑦桓缪: 齐桓公，秦穆公。《补注》: “缪音木”，同 “穆”。⑧列施: 充分施展。⑨九夷: 泛指东方各族。⑩丹山、炎野: 均在南方。(11)黄支: 《章句》: “南极国名也。”(12)祝融: 赤帝之神。稽:《章句》: “稽合所以折谋，求安己之处也。”(13)孈(xi): 北方之神。(14)蹠 (zhi): 踏。杭: 通航。船。(15)安期:安期生，仙人。(16)太一: 星名。《章句》: “太乙，天帝所在，以玉为台也。” (17)乘戈: 仙人。(18)噭誂(jiao tao): 即噭咷，《章句》: “清畅貌。”(19)晏衍: 异调怪腔。要婬 (—yin)，舞容。《补注》: “《说文》: ‘婬，曲肩貌。’ 《方言》: 婬，游也。江沅之间谓戏为婬。’”(20)章华: 楚台。
        
        “九思”这一组诗的主题也就是一个“伤”字。但在每一篇中，又各有其侧重点。《伤时》篇的主题很明确: “伤悼时事”。
        全篇的抒情线索是很清楚的。
        开篇运用了欲抑先扬的手法，造成巨大的反差。诗人首先描绘出了充满勃勃生机的盛夏景象，给人们展示了一幅神圣光明的画卷。这一段描写在《九思》中是绝无仅有的。《伤时》篇开头的四句，是组诗的悲怆的主旋律中出现的充满希望的变奏，它使组诗在总体色调上出现了变化，使读者的审美心理也产生一种跌宕之感。读者至此，或以为诗人的命运或国家的前途将要出现某种转机似的。然而，这并不是诗人的暗示。这明朗欢乐的乐曲并未能持久，就急转直下出现哀音，明朗的阳光原来并没有能力将温暖送入覆盆，在这样美好的季节，仍然免不了不公正的事情发生: “堇萘茂兮扶疏，蘅芷彫兮莹嫇”！可见，自然界也不那么公正。这样的描写产生了“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王夫之《薑斋诗话”)的艺术效果。在公认的美好季节尚不能避免种种腐败现象发生，其他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堇荼”、“蘅芷”的象征意义是十分明显的。
        由物及人，由自然界的不平起兴，诗人深深地“伤时”: 为什么忠良常常受到迫害，结局悲惨？为什么奸小总是春风得意，仕途坦达？这些问 题是无人能向他解释清楚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是非不明的时代真是一大悲哀啊！ 又由己及人，他想到了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比如管仲和百里奚，他们胸怀韬略，但屡经磨难，不过，最终倒底遇上了贤君，从而抓住了机会能够一展宏图。相比之下，自己的不幸遭遇就更突出了。原因呢，主要是身逢“混混”之“时”。
        对现实的深深失望，促使诗人转而寻求理想的乐土。从“且从容兮自慰”到“音晏衍兮要婬”一大段，就是诗人驰骋想象作“逍遥游”，寻求解脱，寻求自由的记录。
        为了使自己忘却现实，诗人决计以诗书琴瑟自娱，以遨游山水为乐，借以平复心灵的创伤。但偌大一个国家竟没有一块清白安宁的土地。处处是不平，处处是腐败。因而，他感到压抑、局促、不自在，除非离开这块土地，否则，自己的心永远无法安静。走吧，向九夷，越五岭，观东海，至南国。一句一个场景，几句写尽了天南海北，手法极为简练。诗人的超脱行为使自己的心灵得到了片刻的抚慰，而且还得到了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们的嘉许。因为这种潇洒已有几分仙意了。然而，诗人凡心未灭，在第一次大出游中并没有彻底忘却世事。“欲静居兮自娱，心愁感兮不能”二句泄露了天机。不断地给自己打招呼，不要悲伤，不要悲伤，正说明他心中还在流血，还在悲伤。是不是九夷等地离现世还近了点，容易产生联想，勾起乡愁？这一次诗人下大决心，要远走高飞，彻底解脱。“放余辔兮策驷，忽飙腾兮浮云，蹠飞杭兮越海，从安期兮蓬莱。”到了神山，境界果然不凡，他登天梯谒见了天帝，仙女为他吹奏笙竽，“仙乐风飘处处闻”、“人间能得几回闻”！ 对仙境的描写，抓住音乐，铺张渲染。仙乐其妙无穷，优美高雅，悦耳赏心，可以洗尽凡心。全诗至此，达到高潮。从“伤时”到“忘时”，通过强烈的对比，诗人抒写了自己的情感变化。
        然而，是真的忘却了一切么？仙境真的可以解脱诗人的烦恼和痛苦么？ “咸欣欣兮酣乐，余眷眷兮独悲。顾章华兮太息，志恋恋兮依依。”诗人在仙境虽得到片刻安宁，感到几分宽解，但流动在诗人血液中的忧患意识却毫不客气地将他从逍遥虚幻的境界中唤醒。诗人终于发现，自己永远无法离开、永远也忘却不了那块使自己产生了无穷痛苦而自己又无限依恋的土地。唯其如此，他更为那块土地的愚昧、落后而感伤，而哭泣。
        诗人的内心痛苦是由于外部 (“时”) 的不公正引起的，为求解脱，他不得不向外部寻求慰藉。此“外”，不再是“时”，而是超“时”的理想 (幻想) 。但理想境界并不能代替现实世界，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诗人无力解决这个矛盾，因而只能产生更大的痛苦。如此循环往复，永无终了，他的内心也就永远不会平静。全诗的抒情线索正反映了这种矛盾心理和情感逻辑: 痛苦——解脱——痛苦……；对应的世界是现实——理想——现实……。根源在于他对祖国的深深的眷恋。爱得深，痛苦愈深。
        作为代言体，此诗写出了屈原充满忧伤的内心世界和坎坷的心路历程，很好地表现了伟大诗人执着悲怆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表现手法上，比喻的生动形象，对比的强烈鲜明，想象的丰富瑰丽，情绪的大起大落，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