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禅偈(惜春)》

《悟禅偈(惜春)》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¹⁾?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¹⁾?

既从空中来⁽²⁾，应向空中去。

【注释】

(1) “大造”二句：大造，这里是佛教用语，指天地万物。本无方，原本没有(一物永留)的地方。云，作语助，用于句首。《诗·邶风·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何，何处。住，久留的意思。

(2) “既从”句：空中，这里是佛教用语，指一切事物与现象皆虚幻不实，没有质的规定性与独立实体。《大智度论》五：“观五蕴无我无我所，是名为空。”《维摩经·弟子品》：“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

【译文】

天地万物，没有一物有永留的地方，哪个地方是你可以永留的?天地万物既然是从虚幻中而来，那么仍应回到虚幻中去。

【鉴赏】

聪明无瑕会画画的小姑娘，欲过“清淡天和”生活而不能;义无反顾铁心女，皈依佛门前奏曲

曹雪芹的原意是要把惜春的结局安排成遁入空门，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的花名册上，对于惜春的判词与曲，就已经规定了她悲剧命运的最后结局：“缁衣顿改昔年妆”，“独卧青灯古佛旁”。惜春写下此首《悟禅偈》，是她悲剧命运的最后结局，即孤凄悲凉地走入空寂世界——佛门的前奏曲。

惜春写下《悟禅偈》的起因是，听说妙玉在佛前打坐出了严重偏差。妙玉和宝玉一起在潇湘馆前听黛玉弹唱《琴词》的那个晚上，回去后按照常规做功课，先念了一回经，然后在佛前打坐，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白天见到宝玉的情景挥之不去。妙玉出门倚着栏杆站了一会，只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引起万千思绪;这时正好听到房上一对猫儿恩爱呼叫，于是更觉宝玉的声音笑貌鲜明亲切，一阵耳热心跳，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赶速回禅房打坐，企图入静净心。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都晃荡起来;继而身不由己，进入偏差境界：先有许多王孙公子来娶她，后又有一群强盗来劫持她、持刀执棍威逼她，她哭喊求救……以前妙玉每每见到或想到宝玉，心思总会受到干扰而不平静，此次见面说话后，又加上碰见两个猫儿恩恩爱爱的一幕，更加触景生情，于是引起潜意识里的季节大转换，由封冻的冬季变成开放的春天。高鹗这样描写妙玉，完全是按照曹雪芹的原意进行的，即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的花名册上对于妙玉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最后结局与曹雪芹的原意不同，参见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红楼梦》十二支曲，对于妙玉的判词与曲鉴赏。)

惜春听了丫鬟说的妙玉“中邪”事，先是默默无语，后来想到：“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哪)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她一方面认为妙玉出家修行，尘缘未断，所以中了邪魔，很不以为然，甚至有点讥讽的味道;一方面认为自己出了家，“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就是说把尘缘斩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绝不会中什么邪魔。想到这里她对出家心向往之，便作了《悟禅偈》，表明自己的心迹。这使我想起民初的“儒僧”弘一大师李叔同的故事。他也是出身名门望族，到杭州一所古寺出家，在佛前蒲团上打坐，任凭亲人、朋友轮番劝导他、恳求他脱去袈裟，换上西装，还俗回家，他却始终眼皮不抬一抬，始终脸如一潭死水，绝没有一丝半丝的波纹。这就叫做“一念不生，万缘俱寂”。《红楼梦》中的惜春小妹妹先于弘一大师二百年，立誓日后出家必做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实在令人唏嘘赞叹!不过此时的惜春尚停留在思想上出家，并没有在行动上出家，“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说明她还有所顾虑，所以《悟禅偈》是惜春出家的前奏曲。

惜春在行动上出家，高鹗不是采取“一次性”集中描写的方法，而是陆续进行描写，将她一步一步向前跨的出家行动穿插在贾府全面衰亡败落的过程中。比较大的行动有这么几次：惜春动手铰自己的头发，丫鬟连忙劝阻，已将一半头发铰去了;一连几天不吃饭，只是歪躺着，只想铰头发;王夫人、嫂子尤氏劝导她，她一方面声言若不依她出家，自己便要寻死，一方面断了荤腥开始吃素;把头发都铰了，在邢夫人、王夫人面前声言若不容她出家，就死在眼前;正式出家栊翠庵，接替妙玉的位置，完全实现了“缁衣顿改昔年妆”，“独卧青灯古佛旁”的素志。惜春的这一行动过程，正是贾府全面衰亡败落的过程。标志着贾府全面衰亡败落的主要有三项：世袭官爵被革去，大抄家及经济上出现危机，家族成员死的死、远离的远离，贾政哀叹：“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对于惜春心灵上刺激最大、直接促使她加固出家素志的是第三项，请听她自己怎么说出辛酸话：“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迎春姐姐(被)折磨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像二姐姐一样……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

在惜春的出家问题上，高鹗可以说是完全继承了曹雪芹的思想：一方面认为惜春的出家行动与贾府的全面衰亡败落是密不可分的，在贾府全面衰亡败落的情况下，欲过“清淡天和”生活而不能，出家遁入空门是最好的出路;一方面也是惜春自己的性格因素所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