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海棠复荣三首》

《 赏海棠复荣三首》其一(宝玉)

其一(宝玉)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¹⁾?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²⁾。

其二(贾环)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³⁾。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⁴⁾开花独我家。

其三(贾兰)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⁵⁾。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⁶⁾。

【注释】

(1) “海棠”二句：何事，为什么事情。摧，摧颓(毁坏，废去)。苏轼《龟山》诗：“元嘉旧事无人记，故垒摧颓今在不?”隤(tuí)，坠落，引申为丧败。《汉书·苏武传》：“士众灭兮名已隤。”摧隤，意谓这棵海棠已经枯萎死亡。为底开，为什么开放。

(2) “应是”二句：北堂，萱堂，即母亲，详见第八十七回《致黛玉诗四首》注释(3)。这里指贾母。寿考，高寿。《诗·大雅·棫朴》：“周王寿考。”朱熹注：“文王九十七乃终，故言寿考。”一阳旋复，即一阳来复。《易经》认为一年中四季的转换是阴阳两气消长而成;冬至阴气盛极，而后便阳气开始回升，叫做“一阳来复”，或“一阳生”。王安石《冬至》诗：“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占先梅，即占梅先，指复荣海棠先于梅花开放。占，处在某一时间或地位。

(3) “草木”二句：茁芽，长出芽。茁，植物生长旺盛。未发，指海棠应在春季开花而未开花。候偏差，在季节上出现了偏差。

(4) 冬月：农历十一月。

(5) “烟凝”二句：烟凝媚色，形容春色烟霞轻凝、美好。霜浥，经霜侵浸而湿润。浥(yì)，湿润。王维《渭城曲》诗：“渭城朝雨浥轻尘。”

(6) “欣荣”句：预佐，提前来相助，这里是助兴。合欢杯，全家欢乐畅饮。杯，代指饮酒。

【译文】

海棠呀，你为什么事忽然枯萎死亡?今日又为什么事复活，花开满树，茂盛兴旺?定是预示着贾府主人、我的老祖母福全增寿，长命百岁，所以冬至阳气刚刚回升，你就赶在梅花之前开放。

花草树木到了春天就应该复苏长芽，海棠在春天应该开花时节未开，它在季节上出现了偏差。人世间稀奇古怪的事不知有多少，十一月海棠开花也算是一桩新鲜事，却独独出在我们贾家。

你在烟霞轻凝、温暖美好的春天到来前枯萎，偏在浓霜浸润、飘雪寒冷的冬令时节绽开一朵朵淡红色的花。人们不要以为这海棠花见识浅陋，它欣欣向荣是为了提前给我们阖家过年欢乐畅饮助兴。

【鉴赏】

海棠复荣引来一场热闹，热闹背后更显凄楚悲凉，为贾府的全面衰亡败落渲染气氛

《红楼梦》中写到的“花情节”，或者与花有关系的情节，不知道有多少次，对贾府的人物来说，实际上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事，但是每次都是不同的，每次都有精彩之处。这次亦然。第一，怡红院中的海棠死而复活，重又开花，而且花开得不是时候，真是一件奇事。第二，在贾府引起了轰动效应，众人都争着跑来看，贾母命令摆上酒席，大家饮酒赏花，还叫宝玉等幼辈作诗表示庆贺。第三，大家的看法、想法不同，贾母竭力说是好事、喜事;贾赦、贾政认为是怪事，坏事;探春有看法，但不明谈;凤姐另有表示，送来红绸子作法——这些无不跃然纸上，生动确切地表现了各人的身份、思想性格特点。

海棠春天应开花而未开花，冬月时节不应开花却开花了，于是“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轰动了整个贾府，“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贾赦、贾政来了，宝玉、贾环、贾兰来了，李纨、探春等几个姑娘来了，黛玉听说老太太来了，扶着紫鹃也来了，怡红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大家说笑了一会，便“讲究这花开得古怪”。贾赦说：“据我的主意，把他(它)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贾赦之话粗鲁、莽撞，活现出他空戴一顶世袭官帽、知识浅薄、气粗霸道的为人作风;贾政之话文气、富有哲理，反映了他的做官、有才学的身份，以及看问题、处理事情像办公事似的思想性格特点。贾母，一家之长，她的看法、情绪必然会影响到全家人的思想情绪，即使是坏兆头，她也要想方设法说它是好的，还要说得合情合理，以免引起全家人的担心害怕，所以她一开始就找出理由说：海棠花应在三月里开，但现在十月小阳春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她喝住了贾赦、贾政的议论，不许“混说”;又生气地说：“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她命令预备酒席，大家饮酒赏花，命令宝玉等几个幼辈“各人做一首诗志喜”。这就把她的非暴发户，而是继承祖宗建功立业创下大家业的家长身份，她希望家族永远兴旺发达、小辈们平安顺昌的心态，她的敦厚向善，但在有关家族前途利益的大事上不让步、不含糊的性格特点，都生动确切地表现出来了。李纨是个温良贤惠的媳妇，她想得很单纯，一句“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的话，十分符合她的身份和性格特点。探春是个聪明有识见的小姐，她想到的是“顺者昌，逆者亡”法则，海棠在十月间开花，违背自然规律，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她不说出来，因她是幼辈，老太太正在兴头上，她怎么可以贸然拂她的意、扫她的兴呢。凤姐病着不能亲自到现场来助老太太的兴，她就叫平儿来服侍老太太，并叫平儿带来两匹红绸子当作贺礼，说是将新开的海棠花包裹起来;还要平儿悄悄叮嘱袭人：这花儿开得怪，剪些红绸子挂挂，就应在喜事上去了。凤姐一贯在老太太面前讨巧，讨老太太欢心的习惯，以及她的聪明、会算计的性格特点，一览无遗。

重头戏是贾母命令宝玉、贾环、贾兰叔侄各作一首诗志喜，但是重头戏不重，三首诗内容空洞，思想性、艺术性都是谈不上的。三首诗泛泛的一个调儿：海棠应开花时未开，不应开花时却开了，这是好事：宝玉说老祖母增寿考，贾兰说提前为过年助兴。贾环在诗中只说是“奇事”，未说是好事。贾母评价“环儿做的不好”。实际上贾环“做的好”——“奇事”是从客观存在上说的，而“好事”是从主观想象上说的。

高鹗为什么要在这里安排“海棠冬月开花”情节?我在前面多次强调，曹雪芹已经把笔墨转到直接、正面描写宝玉与大观园众多女子的悲剧命运、悲剧结局上来了，而众人的悲剧命运、悲剧结局是与贾府的全面衰亡败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高鹗续书必须沿着这条路子，否则续书将“文不对题”。高鹗确实是沿着这条路子进行续书的。既然如此，那么在反映贾府的全面衰亡败落及众多人的悲剧命运、悲剧结局的主要情节展开之前，先提出悬念，造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凄楚悲凉气氛，也是十分必要的。在第九十二回中，这样的气氛已经渲染了一次：“玩母珠贾政参聚散”。贾府的世交之子冯紫英来贾府推销几件洋货，其中有一颗光华夺目的大珠子、一包小珠子。把大珠子置于盘中央，小珠子散放四面，“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溜的都滚到大珠子身边”，“把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子上”。当时又谈到贾雨村只不过在几年时间里几次升降浮沉，于是贾政参悟大珠子、小珠子的道理来，所说的话甚为凄楚悲凉。这就是贾府全面衰亡败落之前的气氛。高鹗在第九十四回中又一次加强这种气氛：“海棠冬月开花”是个不祥之兆，“枯萎海棠复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表面上饮酒赏花、赋诗志喜，热热闹闹，实质上其背后的悲剧气氛更浓重。紧接着不是完全按照贾政参悟到的一连串的不幸事件发生了吗?宝玉疯癫，元妃、黛玉、迎春、贾母、凤姐等相继死去，探春远嫁，惜春出家;贾政被参，贾府被抄，贾赦、贾珍获罪被削去世袭官爵……贾政绝望地哀叹：“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