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花村寻梅记》 - 〔清〕孔尚任

〔清〕孔尚任

维阳城西北，陵陂高下，多瓦础荒冢；唐人所咏十五桥者，已漠然莫考，行人随意指为此地云。地接城堙，富贵家园亭，一带比列，箫鼓游舫，过无虚日。溪流转处，一桥高挂如虹，谓之虹桥。自阮亭先生宴集后，改字曰“红桥”，而桥始传。旧有花村在桥东，今已墟矣。傍花村者，花村之附庸也，岿然独存焉。一酒旗出竹林，飘飏有致。主人爱梅，红白绿萼，参差种之，花时与竹篱茅屋相映，梅之精神倍出，富贵家不知也。戊辰正二月，多雪雨，逗留梅信，至花朝方盛。箫鼓游舫，皆集红桥，独留此数株老梅，为冷落薄游者吟诗买醉之所。余闻而羡之，遂醵酒钱，唤笙歌，作竟日欢。同一饮也，觉饮于旗亭，较饮于名园胜；同一诗也，觉入于歌者之口，较入于选楼胜。安知今日之红桥，不胜于十五桥；后日之傍花村，不胜于花村也哉！

——《湖海集》

〔注释〕　薄游：俭约的旅游。　选楼：编选集的人所居之地。

小家碧玉，不以雍容华贵斗媸妍，而以风神楚楚见韵致；不以簇戴济楚夸俦列，而以一颦一笑见意态；往往粗服乱发，不掩国色。小品文也是这样。不取严整宏富，却以疏朗点染，别具风情；片言微婉，自有隽永幽深之胜。其于结构剪裁，有时好像全然漫不经心，无端起落，一派神行；意脉暗传，全在顾盼。孔尚任这篇《傍花村寻梅记》，于此依稀仿佛。

乍看“傍花村者，花村之附庸也”以前百十字，全是题外闲文。“同一饮也”以后，发议论，抒感慨，五六十字，与题面“傍花村寻梅”，也在乍离乍合、不粘不脱之间。只中间百二三十字，才是记文；又只有“余闻而羡之”以下十六字，方算是正面文字，其余都是记其所闻，非关所历。如此构局镕裁，粗粗一读，能不憾其繁花损骨、买椟遗珠吗？但细味再三，所得又全然反此。文章从“维阳城西北，陵陂高下，多瓦础荒冢”写起，先示人以满目蒿莱。张乔有《寄维扬故人诗》：“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现在，这十五桥也已经“漠然莫考”，“行人随意指为此地”。读文至此，空间的寥廓与时间的遥远，令人顿生烟水迷离之慨，怆然四顾，不知“傍花”何在，“寻梅”何乡。却不料“地接城堙”以下，突然柳暗花明，转出箫鼓游舫、溪流虹影一片明丽图画，是谓境界之一变。但这是一幅什么情调的图画呢？画中比列者都是“富贵家园亭”，画外不绝于耳者为箫鼓歌吹，无非乱人耳目，俗而又俗之境而已。读之又不能不摇头叹息：这等地方寻梅，岂非大煞风景？文情至此，开而复阖。“自阮亭先生宴集后”，境界再作一转换。清代大诗人王渔洋(阮亭)题虹桥有句：“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这就在此俗境中，平添一分雅趣，渐觉“峰回路转”，却依然不见“傍花”、“寻梅”消息，所谓“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也。接下去，“旧有花村在桥东，今已墟矣”，再作一跌。试问骚人雅士，寻胜游而入废墟，是何等索然嗒然！正当你踯躅踌躇之际，文字转出“傍花村者，花村之附庸也”，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才悟出前此之“旧有花村，在桥东，今已墟矣”三语，“犹抱琵琶”之意也。原来起笔这一百许字看似题外闲文者，不只写足题面“寻”字，而且使读者移步换形，心潮起伏，千回百转，才许你进入胜境。一篇两百多字的短文，竟有如许掩映曲折，作者心中该有多少丘壑！

现在，我们可以随作者一起到傍花村寻梅了。孔尚任《花朝傍花村同诸子寻梅》诗下，宗定九作了评注：“傍花村，一野店也。”作者终于把我们从瓦础中，富贵家园亭中，箫鼓游舫中，桥东墟地中，引到了傍花村一家“野店”。先见“一酒旗出竹林”，次见红白绿萼之梅，与竹篱茅屋相映。而此时富贵人家的“箫鼓游舫，皆集红桥”，“独留此数株老梅，为冷落薄游者吟诗买醉之所”。读完这一段疏疏落落的文字，仿佛听到一群诗人浅斟低唱的声音，闻到了缕缕梅香，从鼻息之间沁入心脾深处，这才体会到“梅之精神倍出，富贵家不知也”那种激赏，那份冷隽；这才深深认识到，前段百许文字，不但不是闲文，简直无一字不为烘云托月之妙笔。宗定九所说的“野店”，是地地道道的“雅店”。读古诗文，常叹名都大邑，无数景观胜迹，引来杂沓游人，江山反为尘嚣所掩。山川有灵，独留下这傍花村酒旗茅屋，绿萼红梅，为别具只眼的诗人所独赏。如此构局，但觉迤逦写来，信笔点染，却不但显示出物境之清幽，而且使人受到了灵魂的洗涤。天下何处非尘嚣？又何处无雅境？俗人所得者无往而非俗乐，雅人所遇者无往而非雅趣。孔尚任所谓“梅之精神倍出”，正是体现人之精神。这段文字中“多雪雨，逗留梅信”，何等绰约轻灵！“为冷落薄游者吟诗买醉之所”，又是何等令人心旌动摇的胜语！

这样自然引出最后一节议论。酒饮于旗亭，是野而雅之地；诗入于歌者之口，自得“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之至乐。古人所谓“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正是这种返朴归真的自然之乐。相反，酒饮于名园，则有多少拘牵喧嚷！诗入于选楼，又添多少评头品足之累。这样看来，前面所说的野店是地地道道的野店，还应该补充一句：野店之雅，乃在于有野趣，近自然，远物累，绝雕琢，返朴而归真。大概，这就是傍花村的特点，寻梅之乐的真谛，也是孔尚任审美情操和人生哲学之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