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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纤痕》

儿时的事情,是最难忘却的。就说那一道道纤痕吧,至今,仍然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是的,使我最初对纤痕产生感情的,是我的姐姐——纤妞儿。

我的家,坐落在资水中游北岸。傍江极近。一条窄窄的纤道,就在门前的阶沿下,随江水向两端蜿蜒。大概从我蹒跚学步的那天起,我就几乎每天都跟着姐姐以及邻家的伢儿们,在这窄窄的纤道上爬滚。也许,因为爸爸是纤夫,他的儿女们也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感觉得这纤道的亲切吧。

我们常在纤道上捡石子玩。把那石子一颗一颗扔进江水里面。尤其姐姐是玩得极认真的,她每扔一颗,都总要骄傲地咋呼一声:“扔掉一颗绊脚石!” 那神情,像很值得炫耀。

是的,我们还拾那些纤夫们遗弃的,被石子磨得破烂不堪了的草鞋。那草鞋大多是纤夫们从益阳买来的。当时,我还不太稔世事,更不懂得纤夫们的艰辛,总以为是那益阳人编织出的草鞋质量不高。而姐姐却说:“纤夫们的脚板那么重,能不烂么?”我们把那些拾到的草鞋,用一根长长的绳子串起,一路拖着玩。倘是我们那一回拾得多了,就学着爸爸他们拉纤的样,一步一哼唷地两手爬着地走。每当我们弓着腰拖草鞋时,妈妈看了,就会摇着头轻轻地叹息。她叹息什么呢? 我想姐姐是一定知道的,可她没有说。

当然,我们玩得最严肃的,还是用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纤痕。

那是我们屋下侧约五百米远的纤道拐弯处。那儿的纤道,被隆起的巨崖挤得只能容下一只脚板。纤夫们拉着沉重的木船仄身①从那儿经过,那艰辛,是不能用文字表达得出的。湍急的资水,由于崖石的夹挤,显得更加势不可挡。闻名整个资水两岸的崩洪滩,就在这个地方。倘是重载船逆水上滩,须得等伴船才行,因为一只船不过两、三个纤夫,上别的滩可以,上崩洪滩这样的大滩就不是能办得到的。长长的资水,像这样的滩有好几处,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帆船都总是三、五结伴而行。要是有船从下游来,老远老远我们就能听到纤夫们那如歌的号子声。“哼唷——! 哼唷——!”声音浑厚低沉。

我姐姐的耳朵最灵,每次都比我们先听见。“快去哟! 快去哟!”她那极好听的声音一响起,我和邻家的伢儿们,都会一阵风跑向崩洪滩。纤夫们正紧绷着脸,喘动着嘴角,那被太阳烤晒得黑而发着乌光的胳膊以及背脊,仿佛变了形一般,显得嶙峋。一双双铁铮铮的脚掌,紧扣着路面,像要把那路面扣进去似的。他们的腰板起初弓着,而后又拼命向前伸直。由于抓爬那能够牵引向前的什么东西,手指甲裂开了,指头溢出了鲜血……看到这情景,我们都呆住了。姐姐在发怒,朝我们吼着:“还发么子鬼呆啊,没良心的东西!”话音未落,她已进入了纤夫们的行列。我们方才省悟,继而,便毫不犹豫地把母亲早就准备好的,用粗白布一层粘着一层,针线儿扎得密而又密的纤搭肩,迅速地背在肩膀上。那纤搭肩的尾首处扣着一个麻竹结,拉纤的时候,只要把那麻竹结往纤绳上一反,便锁得紧紧的了。于是,我们拾草鞋时学会的本领,便派上了用场。拉呀!拉呀! 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地感到了生活的严峻。

波涛啃咬船舷的声音,江风鼓动帆篷的声音,纤夫呻吟号子的声音 (这时的号子,大多是哼不成声的),以及那纤绳勒进崖石里迸出的声音……还有比这声音更动心的么——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问姐姐,但见她像在拼命,知道是不会答话的。

拉过了这一程,便到了我们屋脚下。这里水平缓了,于是才泊船休息。这时,我们这些伢儿们便一窝蜂跑散了,而纤夫们则要呆好一阵才能喘过气来,他们胡乱地用衣袖或是衣襟擦把汗,就朝我们家里走去。姐姐早已将凉茶准备好了的,一海碗一海碗地给他们盛着,待解了渴,他们又来劲了,夸过我们这群伢儿 (夸得最多的是我姐姐),便是半真半假地和我的婶子们答讪起笑话来。姐姐似乎很害羞,躲在一旁怯怯地笑。而此时,妈妈则在灶房里忙急火急煮饭、炒菜。不管是不是我爸爸他们一伴的纤夫,只要到我们家歇脚的,总是要吃过饭了才让走。就在纤夫们吃饭的这段时间,我们这些伢儿便围到了崩洪滩的纤痕旁看 “稀奇”。起初,我们中有些伢儿总爱捡石块砸那纤痕玩,被我姐姐知道了,便赶了来:“谁要你们砸的? 真不懂事,一年一度,大人们要从这纤痕中分辨出过了多少趟上滩船呢!”那时,姐姐已是大姑娘了,她说的话,我们都当是大实话。谁还对是不是能从纤痕中辨出个什么来提出质疑呢?因此,纤痕在我们的感觉里,渐渐地神圣起来。要是硬心痒不过,也只是用手去小心翼翼地抚摸抚摸。

我们就在崩洪滩的拐弯处,一边玩着抚摸纤痕,一边等着拉纤的纤夫。他们吃得饱饱的了,再来拉第二趟、第三趟……我们便这样一直帮着把船拉完。

兴许,岁月也是纤绳罢,渐渐地,我爸爸以及和爸爸他们一道拉纤的纤夫们,眼角额头,都勒进了深深浅浅的 “纤痕”。就在这一年春初,姐姐出嫁了,嫁给了常和我爸爸他们一道拉纤的那位年轻壮实纤夫。听说,我那姐夫的家也就在资水北岸,不过不是中游而是下游。只是我忙于学业,未能送姐姐到姐夫那里去,因此,他们家里的情况,也就不怎么知道。记得就在我姐姐出嫁的前一天,我看见她在崩洪滩隆起巨石的拐弯处,坐了很久很久。一双被江风刮得皱巴的手,拿着一条薄薄的绸绢,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一道又一道纤痕。谁知她是不是想要把往昔的每一趟上滩船都记进心里,而在将来的某一次,又再从这纤痕中分辨出以后的每一趟呢? 或许,她是在向纤痕述说着满腔的离情别意吧。

时间过得真快哟! 转眼许多年过去,爸爸已经退休了,姐姐的伢儿已经能够走路了,我也大学即将毕业。因为学校有倡议,凡是文科班的学生,每人要交一篇写新人新事的文章。“就写我们资水,写我们资水两岸的人吧!” 在一片去工厂、去军营采访的声浪中,我在心里作下了这样的决定。

第二天,我乘车直抵离校最近的资水江畔——益阳。下车后,便匆匆地寻涛声赶去,来到江边,我神往了! 许多年沉在书海中,只知道社会有了变化,竟没想到这变化会如此的大。满江里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已改了旧时容颜: 船上没有了桅杆,不见了帆篷,全是一色由马达带动螺旋桨的机器船。我那拉纤的姐夫不会失业了么? 我遐想着,不知不觉地踏上了一条沿江的小路。而且,走了很远很远。要不是被一阵伢儿的哄闹声惊醒,我还真不知会“梦”游到哪里去了呢?

“那是我爸爸和爷爷他们雕出来的!”

“羞! 羞! 是我爸爸和外公他们雕出来的! 不信? 不信去问我妈妈。”

于是,指手划脚的伢儿们便一哄而散了。那嚷嚷声,也随之飘远。大概,伢儿们果真是问他们的妈妈去了吧。震颤耳膜的,只剩下一片浪涛的撞击声。原来,我已走在了一处和崩洪滩相似的江峡中。刚才那群伢儿,就是争论的这滩头拐弯处的纤痕。他们不知道这纤痕是被纤绳勒出来的,竟以为是父辈们雕凿出来的!

的确,这不正是力与美的雕塑!

这记录着资水江畔一代又一代纤夫艰辛的纤痕哟! 我身不由己地蹲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把它抚摸,抚摸……

“啊呀! 这不是弟儿么?” 我正沉湎于往昔的追忆中,一个极好听的声音,突然飘进了我的耳朵。寻声觅去,我看得呆了:迎面走来的竟是我的姐姐——纤妞儿! 原来我那姐夫就住在这里。莫非刚才那群伢儿中,就有我的一个外甥? 从姐姐的口中,得到了证实。继而,还知道我那姐夫,如今已是资水壹号客轮的船长了; 姐姐这个只启过蒙就停学了的纤夫媳妇儿,通过培训,竟已是她们乡村夜校的骨干分子。就在我启步随姐姐去她家做客之时,我还忘不了要回头深情地望那已被风雨洗蚀得不甚光滑了的纤痕。姐姐是最理解我的,她意味深长地嚅了口气,说:“我们毕竟从那段沉重的历史中拉过来了。留下的,只有这纤痕!”

是啊,我们毕竟从那段沉重的历史中拉过来了。留下的,只有纤痕! 我在心底里,默默地重复着姐姐的话。

或许,就在明天,这里会拓宽成公路,那刻着一道又一道纤痕的崖石,将会像我们儿时扔绊脚石一样地,被大炮扔进江水里面。然而,作为记忆,我想,它是已经刻在我们拉纤人的心里了。

 

(选自《青春》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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