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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芜《江底之夜》

走下十里多路的山坡,阻挡在面前的,正是一条水势汹汹的江流和排立在江边的一列街屋,都在暮色中渐渐朦胧起来。街口吐出一大群回到远山去的村人,荷着土洋炮和带着红缨子的长矛,倘不看见另一只手还提有竹筐及布口袋,那会把他们这些赶街的人疑为土匪的。

“真是幸运呵!”

这样想着,心上泛着感谢。因为从昭通动身,只是一个人,又没有带着武器,结果却是安然地走到了一个可以暂时住宿的地方,并且一天的路程上,全不曾想到一点儿,会在路的转角,林的深处,碰着危险的。

这儿名叫江底,看地势正是名符其实的,对面陡险的山岩,带着森森的夜影壁立着,绕有暮霭的峰尖,简直可以说是插入云际了。这面呢,山坡虽不像那样的高耸着,但倾斜的长度,也就够人爬着流汗了,而且从江底的街口,仰着望上去,那给晚烟封住的岭头,已是和着入夜的天色混而为一了,令人分认不出来。江上软软地横卧着一长条铁索桥,是联系着东川和昭通的交通血管的,白天驮货的马队经过时,一定是摇摆抖动得很厉害,这时却只有二三归去的村人踏着,发出柔和的迫微的吱咖声音。水势极其凶猛,不停地在嶙峋的岩峡间,碰爆出宏大的声响,有时几乎使人觉得小石挺露的街道,瓦脊杂乱的屋子,都在震得微微抖动的一般。

我住在一家临江的马店里面,江风时从后门猛急地扫入,烧来暖暖手的火堆,也给它卷走了一点点的红星。店里空空洞洞的,在火光附近现出的松木柱头,略带倾斜的样子。潮湿和马粪的气味,在周遭暗暗地发出。

兼做店老板和小伙计的,只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粗女人,衣衫已经补了好些块不配色的疤,但喂孩子奶的时候,仍旧无须乎解开衣钮,只从胸襟的破裂处抓出奶头来就可以了。她有一双大的足,走在屋里时,便发出男子那样重的足声。三个高矮不齐的孩子和一个尚未满岁的婴儿,时常吵闹着她,但她一点也现不出倦怠的样子,总很有精神地叱责那些幼小的人。

我的装有书和衣衫的包袱,因为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由她拿去放着。等我和她的一个叫做小狗的大孩子,一块坐在火堆旁边用心烧吃包谷的时候,她便走进她那间小屋子,把房门紧关着,倘若没有她的第二个孩子,在屋门口用小手急拍着,嚷着“妈妈,妈妈”的话,我是不会掉回头去发现出她已关着了房门的。

“来来来,这一包烧黄的,先给你。”

我一面把刚从火堆里取出来的包谷,撕去一层层的皮,一面招呼着那个快要在扁起小嘴巴哭的孩子。这时便听见,里面有几本书那样的东西,突地跌落在地上的光景。马上又听见她在里面大声地叫道:

“鬼东西,等死了么? 我就来! 我把妹妹放睡了就来!”

语调中杂着惊慌的成分,仿佛故意如此嚷叫,会把东西失手落下去的声音遮掩着一样。这样一来,我就猜疑到她是在屋里检查我的包袱了。该没有一样使她看上的东西吧? 她那样健壮的人,不会把我从后门掀下江去吗? 谅来她的丈夫也一定是像《水浒传》上说的那些赤着粗膊子,耍弄泼风刀的吧? 一面这样地胡猜乱想着,一面问问叫做小狗的大孩子:

“你的爸爸到哪里去了?”

他抬起头,望着我,睁大一只小眼睛,现出莫名其妙的样子,等我再问一句之后,他才堵起小嘴巴说道:

“没有爸爸,我只有个叔叔!”

“叔叔呢?”

因为晚上寂寞得太无聊了,便这样地问下去。

“叔叔没有住在这里,半夜才……。呵哟,烧焦了,你闻味道哪!”他赶忙用铁火钳拨开火堆,将一块冒着烟的包谷挟了出来,作着一副似乎更比我懂事的嘴脸。

这时房门突然呀的一声开了,房里油灯照着的微光也水泻似的射了出来,女主人生气地出现在门口,拉着站在门前的二儿子,叱骂着:

“看你一刻也离不开,鬼东西,要我死了才好哩!”

但望她那脸上,生气的样子,显然是做出来的。等到走拢火堆旁边把二儿子同大儿子安置在一块时,她很迅速地瞥视我一下,仿佛侦察我是否有发觉她偷看包袱的样子,我却连忙避开,取一枝干柴来架在火上。

“哇,哇,哇,”另一个孩子在屋里面,爆发似地哭起来了,这是先前她抱进屋里去的。她却没有管他,只把一个装满什么东西的瓦罐子,小小心心地煨在火堆里,同时做声做气地吩咐两个孩子说:

“留意哪! 弄倒了,我要掀掉你们的耳朵的,鬼东西!”

好像也在向我示威一般,但我听见她总把孩子们喊成“鬼东西”,却觉得是很好笑的。

大约是因为她在做晚饭,接连地弯屈腰部的原故吧,背在背上的婴儿也跟着哭了起来,带着不驯服的叫声。她这时才把拿在手里的水瓢,放在碎了一点边沿的水缸里,发出男子那样沉重的足声,跑进屋里去,把哭着的第三个小孩子,像提鸡鸭那么似地提了出来,给他一个耳光之后,就用她那刚刚打过他的粗手,灵敏地替他拭着鼻涕,一把把地朝身边弹去。随即把大孩子手中啃了一半的包谷抓着,一面骂道:

“胀死你!”

马上又把这抢去的包谷,硬塞在小儿子的嘴上,将那张发出哭声的嘴洞,莽碰地堵住。同时恶狠狠地诅咒道:

“你再哭哪! 你再哭哪!”

这第三的孩子,真的不哭了,但背上哭着的那一个顶小的,却更加哭得凶横了。她反过手去,向背后乱拍了好几下,才将他取了过来,抓开胸前的破衣洞,探出奶头来,放在孩子的小嘴里。于是,一切才归于平静了,只是屋后的江声,却又分明地宏大地送了进来。

被夺去了包谷的大孩子,先是翘起上嘴唇,用一枝酒杯粗的干柴,把火堆上燃着的小枝桠,故意挑散到旁边去,这时却忽然将她妈妈吩咐过不准碰倒的水罐子一下子敲翻了,盖子和水和四季豆马上都冲了出来,水气和火烟浓重地上升着。

“天杀的呀,挨刀刀儿的呀,你这断嫩颠的呀,……”

女主人咆哮似的哭嚎起来,吃奶的婴儿也接着大声地啼哭

着。

惹了祸事的大孩子,挨了妈妈一下拳头之后,躲在黑角落里小声地抽噎,不敢哭出来。

 

* * *

 

睡的时候,被引进店后一间小屋子,(大概先前是给马佚们睏觉的地方,)里面发出一种久无人住的霉气。带着浮尘的蜘蛛网,借着菜油灯的淡黄光辉就像吊着许多流苏一样地,现在屋顶下边和四只角上。床是两条长凳上横放着三四块松木板子配搭成的。除此而外,既没有垫的草席,也没有盖的棉被。

“这样怎好睡呢? 老板娘。”

我望了屋子之后这样说,刚刚走出门槛外的女主人,便掉身转来,将抱在怀里的婴儿,朝胸上一搂,板着面孔带着冷冰冰的神情说道:

“真没法呵,将就点吧,客人!”

假如她是和言悦色的话,我也可以将就地和衣睡下了,但她却是那副不高兴的脸色,便使人极不愉快起来。

“怎能够将就?……谁愿意出钱睡这样的客店呢?”

“客人,到了我们这地方,是要受点委屈的哪。”

接着冷冷地笑着,好像在嘲弄来客不懂事的样子。

“难道这地方会穷到这样子吗?”

大概我的脸上稍稍露出了讥刺的脸色了吧,她便吊下两只嘴角,气愤愤地说道:

“哪里穷? 这样好地方!……就是那些挨刀的,天杀的东西哪,接二连三地来抢。……还有你们那些保商队……哼,过一回光一回……”

一只大足插进门来,似乎是要大骂一通的光景,我走了一天的路,已经非常疲倦,此刻瞌睡又来了,受不住她这样的吵闹,便连忙摇手道:

“算了,算了,就这样睡吧。”

 

* * *

 

光板的床上,很不好睡,加以壁板缝里,时常钻入江风,因此,约到半夜以后,就一直醒了,闭不拢眼睛。只听见江涛打岸,有时觉得宛如处在海船上面一样。

“笃笃笃……”店外接连地起着敲门的声音,起初小而低沉,渐渐便大了起来,“砰砰砰……”响着,直到屋内的小儿,都惊得突然哭了,才听见女主人喂喂地急应着,跑出去开门。

“睡死了! 妈的! 晚上走这样远来!”

“呵呵! 这是你们山上种的南瓜吗?……小声点,小声点,今晚有人。”

“我晓得,我晓得,……”

男子带着愤怒和讥笑的声调。

“人家是过路的,……你这鬼东西!”

“包袱大吗?”

男子突然很小声地问,女人的回答却低微到听不见了,我便轻轻地坐了起来,偏着头凝神注意,略带着些微的恐怖。偶然从壁板缝里望到江上去,外面正是一天好月色,黑油油的江水,碰在江中突出的大石上,便溅射出无数灿然的银花。对岸的崖头,和挺出的崖腹,都给灰白的月光,画出一层层黛色的树梢,分外显得山中深夜的阴森和冷酷。一个远方的旅人,晚上来到这儿息宿,半夜被人推下江去,这是谁也不会发现出来的。呵,可怖的地方呵! 不安地躺在板床上,直到天要微明时,才昏迷迷地睡去。在天光大亮醒来,觉得自己还在着,便非常喜悦地做着早上要吃的东西。

昨夜来的男子,活像神话上说的一样,天明时已不见了,只见女主人将一个壮大黄圆的南瓜,一刀一刀地连皮切在瓦罐内,三个高矮不齐的孩子围在妈妈的身边,睁大贪食的眼睛,舐着带有唾沫的嘴唇。

在挨近水缸的桌上,取一只粗瓷饭碗,忽然看见壁上挂着一张小小的像片,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鲜朗的晨光,还可以从一层薄薄的尘灰上面,分辨出两个青年军人的雄健姿影。侧边隐约有字,细看始明白:

民国八年与徐排长摄于四川之泸州,后徐君阵亡于成

都龙泉驿一役,即将此仅存之遗影,敬赠君之夫人惠存。

陈长元谨赠

字迹粗劣,大概也是一个排老二之流写的罢。回头去看见孩子们和母亲还在那里热心地弄煮着南瓜,心里便禁不住黯然起来。

 

(选自《漂泊杂记》,193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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