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原 另一支歌

         作者简介 绿原,现当代著名诗人,又名刘半九,1922年11月8 日生于湖北省黄陂县农村。父母早丧,1938年只身流亡求学。1941年 开始发表作品,同年进复旦大学外国文学系学习,与诗人邹荻帆、曾卓、 冀汸等合编《诗垦地》。1942年出版第一本诗集《童话》。1944年受国 民党特务迫害,逃离重庆,先后在川北、武汉等地教英语,业余从事写 作。1948年间在上海出版《又是一个起点》和《集合》两部政治抒情 诗。1949年初,参加中国共产党,5月,参加《长江日报》和中共中央 宣传部等党的机关工作。1954年出版诗集《从一九四九年算起》。1955 年5月起,因胡风错案牵连,被隔离审查。七年隔离时间,自修德语。 1962年5月恢复工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德语文学的编辑工作, 并开始以刘半九的笔名,译介一些德国古典文艺理论。1966年“文化 大革命”期间,重新接受审查,1969年下放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劳动 改造。1974年调回北京,进国家出版局。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重 进人民文学出版社,业余继续从事文学理论翻译,先后译有:《黑格尔 小传》、《德国的浪漫派》、《莎士比亚笔下的女性人物》、《德语现代论 选》、《现代美学析疑》、《叔本华文论选》等。1980年胡风错案平反,恢 复创作权利,继续从事诗创作及外国文学评论工作。1981年与牛汉合 编诗集《白色花》。现为中国作协理事,国际笔会中国中心成员。1983 年出版诗集《人之诗》,1983年出版诗集《人之诗续集》,1985年出版 诗集《另一支歌》,1985年出版诗话集《葱与蜜》。
         内容概要
        

西德拾穗录(十首选二)

        

1. 威利巴德埃森,一座少女雕像

        昨天就伏在那里,/今天还伏在那里,/让长发垂拂着草茵,/让 优美的青春的轮廓/开放在/一块粗糙的大灰石上,/一点也不在乎/让 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四周,绿窗红瓦/如梦一般漂浮——/姑娘,你 好孤独! /天下雨了,/游人都走了,/你还伏在那里/偶尔动弹一 下,/仿佛不胜羞愤而抽搐。/我这个好奇的生客/冒雨,停步,回头,凝 眸/终于等不见你站起来,/不由得被勾起/一段说不出的哀愁。
        

7. 卡塞尔,从威廉高堡 (古典画廊)到documenta7 (现代画廊)

        《垂危的克里奥帕屈拉》啊,/《忏悔的马格达莲娜》啊,/还有 《教堂里的甘泪卿》——/这一幅幅古典大师们的杰作/像一蓬蓬黑夜里 的火光/引起了一阵阵心灵的战栗与飞腾……但是,“走吧,让我们告别 /圆寂的古代和古代的圆寂,/去开辟一个活的、动的/你的、我的新天 地。”/向导先生说着,把我们/引进了documenta 7。“这里有许多门洞 和门洞/和许多窗口和窗口,/窗口像一只只眼睛在眨,/门洞像一张 张嘴巴在招呼,/但却不是迷宫,不是八阵图。“这些门洞,这些窗口/ 无不通往宇宙,能把人航向/各种各样的岛屿和星球: /有的无色无声 无臭,/有的花哨、喧哗而浓郁,/有的充满密码和哑谜,/有的需要仔 细观察,耐心阅读,/有的把一切一下子投入你的眼帘,/让你意识到 人间有无限的自由。“请欣赏一张张超音乐的唱片,/一尊尊朦胧如雾 中所遇的石膏像,/一幅幅没有线条、油彩或形体的画面: /作者在表 现、但不是/固定的明确的静物,而是/变幻的空间和流动的时间。“对 于从一个圆点延展开去的永恒/和凝聚在无垠面积上的刹那,/重要的 不是欣赏,不是赞美/而是惊诧——被埋没于/日常经验中的惊诧。我们 的责任/就是把你的惊诧发扬光大。/因此,坚决反对习惯化。”也不要 反对浅尝即止,注意保持/你第一次狂喜所产生的体温: /陌生的会变 得熟悉起来,/熟悉的又会变得陌生。/在惹眼的颜料和/刺耳的音调 后面/将不断出现你的战利品。/须知你不是在看魔术,/你是在和我 们一起拆穿/历代魔术师们的西洋镜。/何惧乎人家说我们精神分裂 症! /“当然,有时瓷杯/会被狗尾巴从桌上/扫落到地板上,/有时一颗 想象的陨星/会从半空打碎/你所注目的一朵花——/你可以发笑,/但 决不可遗忘,/否则将会受到惩罚。”我一面走,一面看,一面听着/又 一面听,一面看,一面走着/惩罚我倒不怕,却实在令我惊诧;我并没 有发笑,也决不会遗忘。/为了加深大师们的伟大印象,/才把这番精 彩的导论记录如上。
        

酸葡萄集 (节选)

1. 我的苦恼

        格律实在不难学/词藻么,老师已经教给我/想象更是我的血液/感 情有时涌得更快更多/诗啊,诗啊/你在哪里 不错,诗发源于生活/生 活是一条流沙河/流沙河可以淘出黄金来/幸运的淘金人才会有收获/ 诗啊、诗啊/你在哪里 然而,生活更像一个玻璃盒/外面加上了一把锁 /里面放满了珍珠和翠玉/可惜看得见,摸不着/诗啊,诗啊/你在哪里 其实,生活只是一团火/火只有光焰在闪烁/你得变成可燃体/还需要氧 气合作/诗啊,诗啊/你在哪里
        

4. 我寻找你

        你走开了,留下了一片体温/它温暖着我,使我不再怕冷/它还暗示 我,在寂寞中,要自己有声音/正如在寒带生存,要自己的血液沸腾/我 刚觉悟过来,却痛苦地发现—— 我错过了你 我失去了你 我的生 命不能没有你 我到处找你 我跑着找你 我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找 你 我在黑夜模糊的灯光下找你 我在小胡同里找你 我在长安大街 上找你 我东张西望,像电子束的扫描一样找你 我笔直穿过红灯,像 风钻的钻探一样找你 我闭上眼睛看得见你,我睁开眼睛,仿佛看见 你,又看不见你,我把每个人都当作你,我以为每个人都会是你 我希 望在无数陌生面孔中间出现你 我希望最后在绝望之际看见你 我相 信经过千辛万苦会找到你 我相信,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以我一定 找得到你 但是,你在哪里?
         作品鉴赏 绿原是一位成长于40年代的诗人,他在中国文学的新 时期恢复了诗创作和理论批评的活力,他和牛汉合编的“七月诗派”诗 选《白色花》对于当代诗坛有重要影响,他的诗集《另一只歌》荣获中 国作家协会新时期优秀诗集奖。绿原在诗歌理论上和翻译介绍西方诗 歌方面的活动,都为诗坛所注意。绿原的第一本诗集《童话》出版于 1942年,浪漫主义气息较浓,带有童话色彩;在艺术风格上,有的刚 健清新,赞扬革命进取,有的调子抑郁,抒写一个流浪到异乡的青年的 哀愁。抗战胜利后绿原又出版了诗集《又是一个开始》,这里的诗,思 想明朗,视野开阔,现实主义精神大为增强,感情深沉,具有较强的感 染力。绿原的诗作在形式上接受了外国现代诗歌的影响,多数诗采用自 由体,有些诗句还采用马雅可夫斯基常用的阶梯式,诗句口语化,音节 自然,便于朗诵,在青年知识分子中产生过积极的影响。绿原在新时期 的创作继承了他的过去,又有着重发展。《酸葡萄集》是意味深长的诗, 也是见解独特的诗论,或者说是用诗的语言、诗的形式写成的特殊的诗 论。“酸葡萄”的含义是:因吃不到葡萄而嫌它酸,在这里也许是暗示 诗人寻找诗歌所经历的酸楚历程,或者是说诗歌对于很多作者来说都 犹如酸葡萄。《我的苦恼》所抒写的,是对于诗与生活关系的理解,这 见解之所以非常深刻,是因为诗人经过了很多的苦恼才悟出来的,才毫 不犹豫地肯定下来的。要想写诗,只懂诗源于生活是很不够的,甚至有 了想像和感情都还不成。诗人在这里写下了也许是自人类有诗歌理论 以来未曾有人写过的比喻,他说诗歌只是一团火,而且只有光焰在闪 烁。这是最有创意也是最深刻的比喻。正如有人把写电影剧本比喻成 “着电”,写诗就是“着火”,其特点是燃烧自己,燃烧自己的生命,消 耗自己的血肉。很多人有了生活,甚至有了技巧,最后也有了崇高的写 作动机,但仍然找不到诗在哪里,原因就在于他没有把自己变成可燃 体。这样的作者理解的现实主义就是镜子或摄影机,或新闻故事。把生 活理解为只是一团火,而把文学创作理解为生命的燃烧,也许可以说这 是绿原诗歌观的核心。《我寻找你》写诗人在中断诗创作的岁月里,在 漫漫长途中上下求索寻找诗的历程;这个历程之所以能最终坚持下来, 是因为诗人的自信,因为没有失掉自信。《所以,诗……》一首写出了 诗人对于诗的要求。在这里诗人强调诗只能是这样:用最短、最干净的 词句,写最要紧的印象;把最真实的诗意,赶快用最简洁的方式表达。 不是说普天下所有的诗都得遵照这个模式,而是说这样的诗是对于在 人生途程上跑得气咻咻的人来说的。然而,无论如何,这首诗最后几句 是经典的至理:“诗永远是/人类最想说/而又没有说过/而又非说不可/ 而又只好这样说的/话。”尽管这最后一句诗差不多把前面几句诗的含 义都解构了,然而这节诗所包含的道理仍然是重要而深刻的。《另一只 歌》是一首重要的诗,因为它与诗集同题。一个经历过不少人生坎坷, 又博览过无尽的西方文学作品与理论的人,他要唱这“另一只歌”,他 喜欢这“另一只歌”,这其中的道理肯定是很深奥的;当然也不排除诗 人之所说这些话,是因为他“只好这样说”。如果这些话表明了诗人的 审美志趣,那么,我们在欣赏绿原诗创作时,这些诗句将会提供启示。 《西德拾穗录》是诗人旅德诗抄,一共十首,在诗人的作品中,别有特 色。其中《少女雕像》一首,刻画、抒情都符合把最真实的诗意,用最 简洁的方式表达出来,用最短、最干净的词句,把最要紧的印象一口气 说出来的要求。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的真实心态,在这里得到了“一点 也不在乎”的真实表现。《从古典画廊到现代画廊》这一首,全诗都是 由向导先生的话分行排列,显出了诗的客观性,诗人并不隐藏自己的惊 诧和困惑,然而这正是诗人之所以为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