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爱在人间

         作者简介 赵丽宏,青年散文家,1951年出生,上海市崇明县人。 不到二十岁即下乡插队落户,学过木工,后任文学期刊编辑。著有散文 集《生命草》、《诗魂》、《维纳斯在海边》,以及散文诗集《人生遐想》等。
         内容概要
        

青妹和黑子

        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执著地注视着我,就像拂晓的天空里两颗一 眨一眨的亮星。这是青妹,韦木匠的孙女,金秀秀的女儿,一个刚满六 岁的小姑娘。进村头一天,她就成了我的好朋友。那天走进村子,突然 从路旁的砖瓦堆后边窜出一条狗来,这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浑身 乌油闪亮,不见一根杂毛。它拦住了我的去路,气势汹汹地高声吠叫着, 大有扑上来咬我的架势。以前曾在书中看到,碰到狗要咬人时,只要俯 身作捡石子状,狗就会吓得逃走。于是我连忙俯下身子,然而大黑狗却 无动于衷,依然大叫着向我逼近。正当我惊慌失措时,砖瓦堆后面走出 一个小女孩。“黑子,回来。”她只是轻轻喊了一声,大黑狗便停止了吠 叫,乖乖地走到她身边,驯顺地蹲下来了。“别动!”她拍了拍狗脑袋, 然后歪着头问我:“你找哪一家?”“找韦木匠。”“我晓得了,”她从头到 脚打量了我一遍,笑眯眯地说:“你是上海来的小木匠。”“来,跟我来。” 她带着她的黑子蹦蹦跳跳地引我走进了村子……她还有点怕生,开始 那几天,老不跟我讲话,只是偷偷地注视着我,我一发现她,她就笑着 躲开了。不知怎地,我觉得在她那水灵灵的天真和稚气中,似乎有几分 只有成人才可能具备的成熟。渐渐地,我们熟起来,每天傍晚,只要我 一回家,她就悄悄地来找我了,手里老是捧着一条毛巾:“叔叔,擦汗。” 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像一股小小的清澈的泉水,滋润着我的疲倦的心。 而黑子却不肯认我作朋友。只要有机会,它就要向我示威,不是恶狠狠 大叫一阵,就是龇着利牙呼哧呼哧地吐气,一双贼亮的眼睛死死盯住 我,充满了敌意。要不是青妹喝住它,好几次我又险些被它咬了。我有 点怕它,有时候真想用棍子揍它一顿,可是想到它和青妹亲热的样子, 就不忍心下手了。我非常感到纳闷,对我这个外乡人,她和它的态度为 什么会截然不同呢?听人说,狗总是绝对服从主人的,黑子是怎么回事 呢?“叔叔,你在看什么?”“看湖。”“不是湖,是氿,氿!”一天傍晚, 我一个人坐在铺满卵石的湖滩上出神,青妹又悄悄跑来找我了,她伏在 我的滕盖上,睁大了一双明澈的眼睛,像摇船送我来的那个艄公一样, 认真地纠正着我的错误。“为什么要叫氿呢?”她眨巴着大眼睛,手托腮 帮想了一会儿,调皮地笑着回答我:“为什么?它生下来就叫氿嘛!”我 们一起笑起来,笑声在水面上飘荡……“汪!”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狗叫。 回头一看,是黑子,它蹲在离我们十来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看着我们。 我们的笑声也许使它不安了,它站了起来,紧张地摇动着尾巴。“别吵!” 青妹朝它挥挥手,它又蹲下来,默默地看着我们。世界变得多么宁静。 晚霞,落在了没有一丝涟漪的湖里,无声无息地飘漾着,燃烧着,变幻 出一幅又一幅神奇的图画。远处,从湖心的芦苇荡里,飘来一两声水鸟 的鸣叫,哀哀的,不知道是什么鸟……“叔叔,”青妹那细声细气的声 音又响起来了,“听妈妈说,上海好得像一个天堂,你为啥要到这里来 呢?”想不到她也这么问我。到这里后,许多人都这样问过我。怎么回 答她呢?我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楚,什么也说不出来……青妹依然仰起 脸,圆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期待我的回答。“讲个故事给你听吧”。我扯 开话题,给她讲起了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她听得入迷了,终于忘记 了那个未得到解答的问题……青妹成了故事迷,每天傍晚都要缠着我 讲故事。于是我搜索枯肠,把小时候读过的《安徒生童话》、《格林童 话》、《伊索寓言》中的那些故事,一个一个回忆起来,慢慢地讲给她听。 那宁静的湖滩,成了我们常常去的地方,青妹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孩子, 她常常会用一些天真而又新鲜的问题打断我的故事,有时使我愕然,有 时使我不得不在故事中添一些枝叶。和她在一起时,我也变得爱幻想 了。黑子像个黑色幽灵似地紧跟着我们。青妹听我讲故事时,它总是在 离我们十来米远的地方蹲着,一对炯炯的眼珠牢牢盯住我们,像是在守 护,又像是在监视……一天傍晚,我和小孟一家人围着一张方桌吃晚 饭。青妹在桌子的另一边独自坐在小板凳上吃着,黑子照例在她的身边 转悠。我一边喝粥,一边专注地想着心事。突然,桌子底下有一团软绵 绵的东西触到了我的膝盖上。我猛地一惊:是黑子!它想干嘛?我来不 及思索得更多,抬起腿重重踢了一脚。谁知这软绵绵的东西贴得我更近 了!我憋足气力,又使劲踢了一脚。“卜通”。软绵绵的东西倒在地上了, 紧接着,“哇”地炸出一阵尖厉的哭声。啊,我的心仿佛被一双粗暴的 手狠狠捏了一下!我踢的不是黑子,是青妹,是青妹呵!她从桌子底下 钻到我身边来,大概是想逗我乐一下。我赶紧丢下粥碗,从桌子底下一 把拉起青妹,然后不顾一切地抱起她就往外走。屋外就是湖滩。我抱紧 了青妹,踏着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跌跌撞撞地走,嘴里连连急问:“踢痛 了没有?青妹,踢痛了没有?”她在我怀抱里伤心地呜咽:“叔叔……为 啥踢我?叔叔,我想跑过来,吓吓叔叔……”“我以为是黑子……是黑 子,青妹还痛么?”“不痛,叔叔,不痛了。”她仰起小脸,瞪着泪汪汪 的眼睛惊奇地看我。大颗大颗的泪珠在我脸上滚动……“不痛了,叔叔, 你看我笑……”,她急急忙忙用小手在我的脸上抹着,真的咧开小嘴笑 了……踢在青妹身上的这两脚,使我难受了很长时间。只要想起,我的 心里就会隐隐作痛。
         作品鉴赏 赵丽宏《爱在人间》是一本内容丰富、文体也多样的散 文集,是他开始创作散文十年间的一个成果。书名“爱在人间”出自一 直铭记在他心里的一段巴金的话:“我一刻也不停止我的笔,它点燃火 烧我自己,到了我成为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感情也不会在人间消 失。”巴金是赵丽宏敬重的前辈,曾为他写过这样两句话:“写自己最熟 悉的,写自己感受最深的。”赵丽宏细读过不少散文大家的作品,在 《我认识的散文家们》一文里,他写下了对这些散文家的印象:普列希 文、鲁迅、阿索林、泰戈尔、波德莱尔、纪伯伦、朱自清、巴乌斯托夫 斯基、东山魁夷等。在散文创作中,赵丽宏追求倾吐真情,只发出属于 他自己的、出自心灵的声音,反对追风趋时,言不由衷,讲违心话,掺 杂虚假和不真实,他认为这是可悲的。他的散文的特点,是通过真来表 现美;他文章里表达的情绪,无论是欢悦、欣喜、忧郁、痛苦,悲愤, 看去都觉得真诚善良,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因而都是美的。他的散文的 另一个特点,是追求散文里的诗意,这主要表现在向读者展示灵魂,倾 吐挚烈的感情,同时,又内涵丰富,尽量做到言已尽而意无穷,有余味, 可以让人咀嚼,引起读者的思索,产生作品之外的联想。他的散文创作 的第三个特点,是追求作品产生强烈而又久远的魅力,也就是通常所谓 生命力。他认为这种魅力和生命力来自作者的真诚以及对社会、生活和 人生的独到见解,它决不会轻易消失。只要有读者,这些作品便能使人 产生共鸣。他相信,随着时光的流逝,有很多风云一时的作品会被人们 遗忘,而充满着真情,包涵着深刻的人生经验的散文,却一定会越来越 被人们喜爱。简而言之,赵丽宏的散文作品真诚,具有诗意和包涵着人 生经验,而且进行了多种笔法、多种表现手段的尝试。黑格尔说过: “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 显现出来。”既然赵丽宏追求感性素材的心灵化,他的创作也就较好地 避免了他所不赞成的追风趋时和风云一时的情形,而是对于自己所熟 悉和感受最深的东西的诉说。从这本散文集来看,他从自己的经历开始 散文创作,然后寻访山川名胜,然后是各体散文的尝试,最后是长篇散 文作品。《氿畔》中“青妹和黑子”一节很有特色,两个形象互相烘托, 避免了平铺直叙。《自新大陆》一文构思新颖、真实感人。作者与友人 同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却陷入了各自不同的往事的沉 思。一位回忆奋斗道路上的曲折痛苦,一位回忆中流击水的危险和紧 张,乐曲与回忆交织在一起,浑然一体。《面向长江的城门》是一篇奉 节(古夔府)游记。奉节因杜甫的诗而著称于世,作者到这里来寻访杜 甫的足迹,他失望了,城里没有什么古迹。但这里有彭咏梧烈士的陵墓。 于是,作者寻访江姐丈夫彭咏梧烈士的陵墓。散文就以此作线索,写出 了今日奉节的面貌和奉节人民的精神面貌。这样的作品,确是洋溢着真 诚和诗意。这本散文集的“第四辑”,可以说都是一些散文诗,言简意 赅,意味隽永,含义丰富,体察入微。请读这样一些题目,是否令人神 往呢?《面对着急流》、《灯下,往事的升华》、《敲门》、《帆思》、《海、海、 海》、《致大雁》、《玫瑰和七弦琴》、《小黑屋琐记》、《人生的一瞬》、《愿 你的枝头长出真的叶子》等。其中《物语微思》很有意趣,以推倒禁锢 思想的墙开始,而以为笼中鸟悲哀结束,境界很高,对话体的寓言作品, 成了散文佳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