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其氏 真相

         作者简介 辛其氏,广东顺德人,1950年生于香港,并在港接受 教育。现任文职,公余从事新文学创作。早年投稿《中国学生周报》;近 作散见于《星岛日报》、《大拇指半月刊》及《素叶文学》。曾出版散文 集《每逢佳节》,小说集《青色的月牙》。辛其氏近年以充满突破精神的 前卫短篇小说崛起文坛,风格独特,探索广泛而深刻,笔法翻陈出新, 坚持纯粹的艺术精神,渐为港台和海外文坛所重视。其力作《真相》为 批评家欧阳子誉为 “一篇惊人的小说杰作”。
         内容概要 程雨和程云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刚来到人世,妈妈就 因产后体弱而去世,她俩几乎是自出娘胎就为一切事物相争打斗呕气。 爸爸明显对程雨有所偏爱,祖父则有意爱抚程云。上学了,姐妹俩又由 生活细节上的不和睦发展到学业方面去,长期在分数与名次上竞争,更 加把对方视为敌人。一次,学校彩排一个歌舞剧,未挑选妹妹,程云一 腔怒气,认为这只因她与姐姐程雨长得相像,教师没有理由要两个完全 一样的人同在剧中演出。那天俩人放学一起回家,经过一条简陋的板 桥,腐朽的一块木板突然断裂,姐姐程雨整个掉到了河里,当她的头浮 出水面,高呼救命时,却见妹妹袖手旁观,冷漠而阴森地目送着她被急 湍的水流冲向下游。这件事对程雨刺激很大,她开始避着程云,直至后 来祖父对她表露了他的一番心愿,她更尽可能避免与妹妹有所冲突。祖 父早已察觉姐妹们之间的不和睦和疏离,担心他回归泥土后,程云将处 于更孤独的境地,他希望程雨能藉着父亲对她的爱宠而荫及小妹。争斗 是没有意义的,不该让心中滋生怨妒的种籽,腐蚀彼此的灵魂。祖父死 后,程云更加沉默。嗣后,她积极地参加学校各类大小运动,俨然是一 个少年领袖。在当时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中,程雨的消极态度经常受到 程云的训斥,她的早恋又被程云无情践踏,于失望和痛心之中,程雨九 死一生逃到香港。后来听说爸爸因她的逃离受到百般留难,妹妹大义灭 亲,残酷地揭发批判他的种种“罪行”,终于父亲不堪折磨,悲愤自杀。 程雨到香港不久就认识了管工郭祖民,俩人都是父母双亡,同命相怜。 俩人经过八年不懈的努力,终于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厂和一层楼 房,准备年中结婚。正在这时,程雨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让她 带二万元到新界去交换妹妹程云。程云来了之后,被安插在祖民工厂的 写字楼里,尽管程雨想假以时日,尽释前嫌,但妹妹程云似乎仍有意与 她保持距离。她很少向姐姐提出要求,有什么事都直接跟祖民说去,并 着意摹仿程雨的服饰发型,使人难辨真假。一次,程雨提早下班去祖民 的工厂看程云,却见祖民正挽着程云的腰非常亲密,程云眼中又闪出带 有侵略性的寒光逼视着她,程雨这才明白妹妹仍在与她争斗,处心积虑 要夺去她的一切。程雨相信自己和祖的感情,决定为了自身的幸福,不 再退缩。经过相互谅解,程雨与祖的感情犹如一件宝物失而复得。祖民 告诉程雨,深藏在程云体内有一股原始的动力,令人难以抗拒。但她的 性格有暴戾的素质,她每一刻都在燃烧,不惜伤害别人,亦同时伤害自 己,是破坏力极强的台风和海啸,和她在一起十分刺激亦令人相当疲 倦,而程雨是一个安全稳定温柔的避风港。祖对自己意志力的薄弱感到 惭愧,渴望得到程雨的原谅。与此同时,祖民的厂里接不到订单,经济 一时拮据,他们只好把婚事再延迟到年底。一天,程雨买了些东西就径 直送到新居,打开房门却发现祖与程云正在床上说笑,程云穿着她买来 预备新婚时用的白睡袍,斜躺在她精心挑选的床褥子上。程雨头痛似 裂,不知道如何离开那里,又在街上走了多少时候,这段时间在她的生 命里是一片空白,待她恢复了意识,想起祖民那一副绝望而软弱的表 情,决定重回他们计划建设的新居。她忽地对祖是这样的不放心,当她 离开的时候,门后面似乎传来了祖惨烈而凄楚的呼声。程雨捻亮了灯, 赫然发现祖僵硬的身体横在厅中。程雨环顾四周,知道妹妹已苦心做过 安排,要嫁祸于她。程雨苦苦思索,祖已死去,生存在这世上对她已毫 无意义,她决定成全妹妹设计的圈套,向妹妹最终表示她的爱心。法院 认定程雨误杀罪名成立,判处她15年有期徒刑。程雨在狱中生活过得 十分平静,每天研读圣经和祈祷,还请修女把她的那层楼卖掉,所得的 钱都捐献给了教会,希望出狱后主能够接受她,做他的仆人。一天傍晚, 狱警交给她一封信,上面有美国的邮戳,信中写着:“程雨,我现在已 身在美国。我十分抱歉你如今在狱中的处境,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 后悔我设立的圈套,成全了你的舍身成仁,令你以为自己是个至高无上 的主宰,因为了你,我才可以避过一场灾劫。从小到大,对于你成天摆 出一副柔弱哀怜的姿态,而永远毫无原则地宣示你的所谓爱心,我感到 作呕,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虚假的外衣,现出本来面目?我恨你, 以纯良的姿态来蛊惑世人,我要拆穿你的假情假意。是的,我有计划地 从你身边夺去祖,但后来,我发觉自己也爱上他了,我们三个人是不能 并存的,那一天当他追出房门呼唤你的时候,我心如刀割,丧失理智。 我得不到的东西必教任何人也同样得不到,我以为你会向我报复,但你 没有,曾经深爱的人死了,你居然可以无动于衷,你居然安稳地踏进我 的圈套,你究竟要向世人证明什么?要向我证明什么?我讨厌你这种伪 善的姿态,你不要以为我会心存感激,我不会容许自己成就你的完美。 我们的争斗将永远持续下去,你无法逃避。”下款署名程云。程雨读罢 了信,一任纸页自手中下坠。
         作品鉴赏 辛其氏的《真相》是一篇能够给人以强烈震撼的小说, 但若追问起这动人心魄的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又难以一语中的。也许是 由于这篇小说写得比较抽象,具有着多重意义的暗示和启示,所以可以 多方面地接近和挖掘它意义的宝藏。十分清楚的是程雨和程云这一对 孪生姐妹的关系在这篇小说中形成了两项对立的基本结构,她们之间 所进行的有你无我的不能并存的“争斗”是这篇作品的基本形式。这样, 我们无妨从这一形式去窥视《真相》的意义。程雨和程云从小到大都为 着一切事物相争打斗呕气,尽管姐姐心地善良,性格软弱,但在面临威 胁到自己的至关利益时,也不能不为了自身的幸福“不再退缩”。程雨 和程云的生存处境反映了人在社会中存在的两个极端: 一个生来就处 于受宠拥有的地位;一人生来就要去争宠,去从别人手里夺回自己也该 享受到的权利。而她们的处世态度也代表了人性的两个极端,姐姐程雨 在人世争斗中,尽可能地容忍别人的进逼,采取了一种退缩和逃避的态 度,甚至认为如果别人因为她的吃亏而得着了好处,未尝不是她生存的 价值,这显然是人类文明所一贯标榜的“善”的一面;而妹妹程云则是 专抢别人手中的东西,对拱手相送的不屑一顾,对“我得不到的东西, 必教任何人也同样得不到”,这显然是人类文化所一贯批判的“恶”的 一面。尽管作者对程雨和程云的善恶分类很模式化,但她对善恶的态度 却不是从固有的道德观念出发,而是从人的生命力的角度对善与恶的 力量重新进行了观照。妹妹程云尽管“恶”,但充满了一股原始的动力, 赤裸、粗犷、新鲜,令人难以抗拒,让人情愿为了她而毁灭自己;姐姐 程雨尽管“善”,但面对恶却暴露了人类理性的全部软弱无力和虚假。正 如妹妹程云在最后的信中所揭露的 “你对我的忍让无疑是从你所受的 过剩的爱中予以施舍”,你的所谓爱心,“无非是要成就自己的完美”,这 也正是这篇小说所要揭示的 “真相”之一。与 “善”相应的不再是 “真”,而是“假”;与恶相应的不再是“假”,而是“真”,这一与固有 的成型的价值观念的错位,也许是这篇小说获取震撼人心的效果的原 因之一。在程雨、程云与郭祖民之间所构成的三角关系中,反映了人与 人之间无法共存的争斗关系,也许可以把郭祖民看作是人类所共同追 求的幸福的象征,无论是以恶的手段,还是以善的方式,最终的目的都 是为了得到“他”,而争斗的结果又只能是破坏和毁灭“他”,这就是人 类所面临的尴尬处境,为了幸福,不能不互相争斗,而争斗又必然毁灭 幸福,争斗没有出路,忍让、退缩也毫无价值。联想到作者在另一篇小 说《青色的月牙》中所揭示的残酷事实:文明世界中所进行的你争我夺 与蛮荒的大自然中所悄悄运行的弱肉强食的规律,正有着无奈的相似, 大概这也是作者剥掉种种文明的“美词和藉口”,所看透的人世的“真 相”。姐姐程雨最终“舍身成仁”,向善趋于极端,也即泯灭了人生的一 切欲求,这种人生方式也无异于她的自投囚牢。当然,需要说明的是作 者对于程雨的“善”,也正如对程云的“恶”,并未完全采取批判否定的 态度,尽管人世的争斗是绝对的无情的,但人类的善心和爱心仍像程云 身上所迸发的生命力一样,不失为一种理想,一种在冷酷的人世中慰人 或自慰的精神。事实上,每一事物为另一事物而存在,也正如它们之间 的争斗一样无奈,不论自觉与被迫,这种关联也是不可避免的。程雨和 程云的争斗,最终不是程雨自觉为程云牺牲,就是程云被迫为程雨牺 牲,二者没有调和的余地。程雨和程云虽一样外表,但两副心肠,或者 也可以说,虽两副心肠,但一样外表,她们之间的相反相生,相辅相成 造就了人世的风风雨雨,其利其弊,其益其害,谁能廓清,又谁能逃避。 《真相》的意义是难以尽述的,从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的角度都可 找到富有启发性的意义内容。小说的叙述方法也很巧妙,开篇就以姐姐 程雨的内心剖白和追述设下悬疑的“扣子”,使姐姐程雨为什么要把这 件不幸事延揽到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事的疑虑紧紧抓 住读者的心。而且由于小说的叙述者始终是姐姐程雨,她如何想的如何 做的非常清楚,而妹妹程云却只知她如何做的,不知她如何想的,直至 最后程云的来信,才揭开了她之所以恶、以及作恶的理由,事件的“真 相”与意义的“真相”同时暴露,从而产生了多重的,几倍的震撼人心 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