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军 拂晓前的葬礼

         作者简介 王兆军,1947年生。山东临沂人。1981年毕业于复旦 大学。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拂晓前的葬礼》,获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 小说奖。还有《盲流世家》,散文《家乡的炊烟》等。
         内容概要 大学即将毕业,我为撰写毕业论文《农民心理浅析》,利 用毕业实习时间,选择了我下乡插队的地方鲁南,去了解我最缺乏的 “农民心理”这类材料。我从省城坐车到终点站,先找到吕锋,他给我 安排好住处,又带上来四个菜两瓶啤酒,他告诉我他要去老家清河公社 农机厂蹲点。我觉得很奇怪,他曾跟我说过他不喜欢他的家乡,而且我 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记得我下乡的头一天,团支书田家贵领着我们到 大苇塘村,走到村口,大榆树上绑着一个人,就是吕锋,从老乡的议论 中我们大体弄清楚了:大队团支部副书记吕锋,与村里的赤脚医生小石 榴私通,被大队党支部书记田福申派民兵捉住,示众儆百。吕锋的未婚 妻闻讯前来,退掉聘礼,当场毁约。小石榴送饺子给情夫,被情夫吕锋 踢翻面盆。我们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打算离开这禾场。这时,一个中等 身材穿一身破旧军装的汉子走过来,坦然地走到大榆树边,毅然举起铁 锹,铲断了麻绳。这一幕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到了晚上,我才知道他 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田家祥,他来看望我们知青,送我们一人一块毛 巾,一支钢笔。我们向他回赠了一件刺绣:“请青春焕发出革命光芒”。 还叫我感兴趣的是他的说话,下午在禾场上,他天神一样严峻,话那么 少,现在,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叫人听起来声声入耳,又温暖, 又清楚,分寸恰当,进退得体,真是判若两人!我想:我要注意农民是 怎么讲话的。那夜我们曾要求也住到工地上去,田家祥没有同意。就我 当时所知,大苇塘村真可谓名副其实的“最艰苦的地方”了。全村除了 田家坟那边有二三百亩黄沙土之外,其余全是黑粘土,这种土小麦、大 豆、玉米它全不喜长,就喜长茅草,到处都是茅草;而且拔不绝挖不尽。 小麦亩产量只有一二百斤,稍微可高产点的就是红薯,于是红薯就成为 这里的传统主食。人吃的是红薯,饲料也是红薯;上街换点钱,也用红 薯干。文化生活就更不用说了,公鸡斗架是最好的舞蹈节目,接着孩子 打呼噜是最好的音乐。因为交不起放映费,公社放映队一年顶多来两 次。没有电,家家户户用煤油灯。不通汽车,全村有多半人没有见过大 客车。大概由于这里土质不好,人们定居的时间不很长,人口不算稠密, 不到两千口人的大苇塘村占有三千多亩耕地,可以说是全县人均耕地 最多的。多少年来,县、社都说大苇塘村有潜力,可潜力就是挖不出来, 后来公社派过一次工作组,给支部加进两个年轻人:一是田家祥,一是 田家贵,两人都当过兵,和吕锋三个人都是同一年复员的。这二人进了 班子以后,村里真是变了样。田福申料理村里的事务,就派这“哼哈” 二将带兵去战天斗地,向黑土涝洼地要粮了。我们知青全部参加农田基 本建设野战兵团,我就当炊事员。整整一个冬天,大苇塘村人干得热火 朝天。田家祥名义上搞的是“大批判”开路,以得上司的重视,实质上 他在工地上搞的全是计额工分制。每一节土方工程,每一个运石的车辆 都规定了定额,干不到定额就扣工分,而生产队分给他家的活,他总是 按质量要求干完,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快过年了,最后的工程还没有完 工。于是他和吕锋商量,提出“大年初一不休闲,吃了饺子接着干”的 口号,并向公社和县委做了汇报,除夕之夜,我们八个知青没有一个回 家过年的。田家祥、吕锋、田家贵也都没回家。在这个除夕之夜,我突 然感到我的心被田家祥牵动了。大年初一,田家祥主持绑了一个出工晚 了的社员。最后又罚那个社员20斤小麦,罚款十块。这一天县委书记 亲自来看他们,田家祥恰到好处地感谢了上级领导的关怀,详细而不夸 张地介绍了大苇塘村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经验,广大干群战天斗地的 英雄事迹以及它的典型意义。深领上级领导的意图,这样大苇塘村就成 了地县委抓的典型。吕锋说田家祥为了争这个典型,脑子都熬干了,县 里为了抓好这个典型,调动全公社劳动力帮着干,解决种子、农药、技 术员等问题。这样工程进度很快,清明节前一天,全部土方工程宣告结 束,大队人马撤走了,留下三千多亩整修一新的农田。田家祥在这场运 动中大大提高了威望。他的意志、力量、铁一样的手段、精明的算计赢 得了大苇塘村每一个成年人的赞许,也赢得了我一个少女的心。我的所 有的幸福只是在于能经常听到他的声音。一天晚上,我放水回来,赶上 田家祥病了,我跑去叫吕锋,又叫来小石榴,小石榴诊断他得了胆道蛔 虫,喝了她自制的乌梅汤就会好的。送小石榴回家的路上,我了解到了 小石榴不幸的婚姻,也了解到田家祥不幸的婚姻和他家过去贫穷困苦 的生活。乡村八月,田野美极了,大苇塘村人都深浸一片欢乐当中,不 料发生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变。在全村党员大会上,选举产生了新支 部。田家祥被提为党支部书记。当了二十多年支部书记,被公认为一定 要当到寿终正寝才罢休的田福申从此要一下子变为一个一般党员了。 这个选举结果令田福申、田福珍大失所望。小石榴拍手称快,我也立即 拍手叫好。最后新的党支部被批准了,田家祥书记,副书记田家贵,委 员田福申等三人。五名之内的吕锋被刷了下来了。不久,大队革委会的 组成人员名单也公布了,革委会主任:吕锋。我担任文书。十月末,新 粮一下来,田家祥便要分粮,在怎么分粮的问题上,他和吕锋发生过一 场争论:吕锋主张按人劳肥三结合分到底;田家祥主张先按人口分。最 后还是服从了田家祥。两个人的分歧也没有公开。不过,田家祥认为吕 锋家工分多,吕锋认为田家人口多,两个各有一点怀疑对方的私心。接 下的一件事是田福申申请一块房基地,准备盖房子,正赶上三秋大忙季 节,吕锋没有同意,田福申不罢休,又去找田家贵,田家贵说自己也要 盖房子,便一起去找田家祥,田家祥立即批准田福申盖房。田家贵的房 明年再说。吕锋对田家祥的作法很不满意。但田家祥一意孤行,在放慰 问电影开片之前,讲了他为什么让田福申盖房。电影开始后,田家祥、 吕锋、田家贵又为此争论了一番,田家祥断言田福申不会盖房了。事情 正如田家祥所料,田福申确没盖房。秋收结束后,田家祥要建一块语录 壁,请全村水平最高的泥瓦匠田家坤动手,地点是他选的,图样也是他 设计的,语录是他写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字写好,人们都走 了,只有田家祥和吕锋还在争论什么,他们声音不高,但可以听得见谁 也没有说服谁。数度春风,几场暖雨过后,知青点又来了几个新兵,其 中有县委副书记的女儿杜艳。因为有省城和当地这两部分,知青内部也 分了两派。大队干部中,还算团结,但矛盾也显露出来,渐渐地公开化。 使田家祥感到难办的三件事:一是小石榴经常在外边散布“田家祥不讲 良心”的臭风。二是田家坤经常讲古,而且特别爱讲皇帝登基后杀忠臣 的故事。三是和小苇塘村的矛盾。这两个村子是世仇宿怨了。近来小苇 塘村公开和大苇塘村在各个方面闹别扭。另外还有一件说不出口而又 叫我为难的事,村子里忽然传出风来,说我和田家祥有什么不正当的关 系。晓红是我知青里最好的朋友,她安慰我开导我,排遣我的忧愁和烦 恼,此时又把我派到小学当老师,文书的工作交给了田家贵。我和学生 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学校成了我的伊甸园。这时吕锋来通知我回生产队 劳动。在双重压力下我病倒了,田家祥来看我,说有回城的名额就让我 先走。名额下来了,报到县里两张表,只有晓云被批准了。我的表被退 回来。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找到田家祥,没好气地说:“看你 办的这事!”他听这话很受刺激,他到县里去找人,晚上回来他醉得很 厉害,他把杜艳叫到大队部,杜艳手里拿着一张表。不久我回家看望妈 妈。田家祥来省城参加劳模大会,曾来看望我,我们还一起照了像,但 我收到田家祥的一封信,还有一个字条:“王晓云同志,那卷照片千万 不要印!”回到大苇塘村,吕锋向我介绍了村里的情况,正当三秋大忙 之际,小苇塘村和大苇塘村发生了械斗。回来后大苇塘村杀猪庆贺。一 波未平一波又起,村子里又出现了新的不安宁,在一次大会,田家祥在 乡亲们面前询问我,把别人诬陷我和他的传言都一一否决。田家祥在大 会上边说边骂诽谤他的人,最后把造谣的福申和福珍押到公社去了。说 来很奇怪,我很快被招回省城工作,而且非常顺利。听吕锋讲我走后, 吕锋重新思索了人生,决定要离开生他养他的家乡,报考了大学,收到 录取通知书后,田家祥对吕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再有了大事, 我可去问谁呢?”他还硬是把吕锋送到省农学院。第一年暑假,吕锋回 家,去看田家祥,田家祥盖了六间很气派的新房。吕锋劝他多了解点外 边的世界,他却说:“咱大苇塘就是天地为中央。”以后,田家祥变得也 越来越狭隘、刚愎自用、偏颇固执。他公报私仇,拆了田家坤的房子, 又不给他房基地。他侮辱小石榴,被田家坤当场抓住。对新成长起来的 一代农民,他看不惯,充满了嫉恨。虽然在永顺的促动下,田家祥干了 一些事情,田家祥准备干十次事情,而最后一件没干成,就是让小石榴 当赤脚医生,小石榴没答应。与田家祥成就相辉映的,就是永顺、小石 榴、田家坤的事业也取得了令人眼馋的成功。而且田永顺靠着历史变革 时期所特有的强有力的催化剂,很快地成熟了。我到大苇塘村看见了田 家祥,我忽然发现这样一个实际的变化:我先前看到的田家祥,头上总 有一圈光环,现在已经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作品鉴赏 中篇小说《拂晓前的葬礼》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成功 地塑造了一个颇具鲜明时代特色和个性特征的农民形象田家祥。以他 所经历的命运的宠儿——时代的弄潮儿——农村改革的弃儿的变化过 程为线索,向读者展示了一个集善恶美于一身的典型人物,同时为读者 描绘了一幅70年代至80年代中国农村风云变幻的图画。
        作品主人公田家祥的人物性格是矛盾的、也是对立的。他是一位朴 实的农民,他生活在最底层,有着底层人的自卑;他了解农民的痛苦, 也了解农民的心态;他又是机智聪明的,他当过兵,见过世面,练过口 才,他知道怎样才能做一个带头人。要想改变穷的面貌,就要改造自然, 向荒山洼地要粮,要苦干,他自己的苦比别人吃得还多,他为事业,牺 牲了自己的幸福,用“泰山石敢当”挡住了一个姑娘炽热的爱情。他有 时又是狡黠的,他能审度形势,会适应形势。他用大批判开头,瞒混了 上级的检查,还当上了典型,使上级领导支援了他的人力和财力,完成 了他要干的事情。同时也暴露出了他农民自身的局限。他想当村里数一 数二的厉害人物,在他为此奋斗的时候,他可以和社员同甘共苦,可以 牺牲自己的一切利益,但当他当了领导,真正成为村里“数一”厉害的 人物后,他又逐渐变得自私、狭隘、保守、平庸、虚伪、凶暴。最后成 为一个麻木不仁、阻碍新时代前进的绊脚石。他又是善于玩弄权术的, 比如,他罚不出工的社员的款,而后又让人送鸡蛋去慰问。他让吕锋在 底下搞小动作,挤掉了大队老支书田福申,又造成一个他不在家的事 实。在社员中树立起了他的威信。作者妙就妙在本书的写法上。作者先 写一个“我”认识的田家祥,一个刚毅、成熟、稳重、机智、能干、充 满智慧的田家祥,一个头上带着光环的田家祥形象,一个“我”深爱着 的农民形象。然后,又让吕锋,田家祥最信赖的伙伴、以前海誓山盟的 朋友讲出“隐衷”,把“我”不在大苇塘村以后的田家祥又展现给读者, 此时的田家祥已变成一个平庸、顽固、专制的农民暴君,他以自己的权 利打击报复社员,玩弄权术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少的东西。这样,看似 前后松散的结构,却又首尾呼应,完成了田家祥“他以农民的伟大完成 了他的进取,他又以农民的渺小完成了他的衰颓”悲剧性格的塑造,这 样一个有血有肉的、栩栩如生的、立体的田家祥形象凸现在读者的面 前。我们不得不佩服他,又不得不为他发出叹息。作者还成功地塑造了 众多的农民形象。像“乡村装不下的小诸葛”吕锋,他同田家祥一起长 大,一同当兵,又一起回到家乡,他们是海誓山盟、永不互相背叛的朋 友,他帮助田家祥走到了辉煌的顶点。最后又离开他,支持新一代农民 田永顺。吕锋是作者作为一个有时代感的农民形象塑造的,他是田家祥 映衬的人物,也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一个形象。一个能挣脱出自身局限的 农民形象。还有老实厚道、性情懦弱的田老汉,正直、善良、又工于心 计的田家坤;保守无能的田福申、田福珍;自私自利,胸无大志的田家 贵;忍受苦痛、美丽、风流的小石榴。还有作为新一代农民形象塑造的 田永顺等。在众多的农民群像中,作者运笔自如刻画了栩栩如生的农民 群像,可见作者是熟悉农民的,作者挖掘了农民的心态。作品的结构分 三大部分,“我”的回忆,吕锋的讲述,“我”亲眼所见,用这样交错的 手法谋构全篇,看似松散,但对塑造田家祥这个典型形象,却起着非常 重要的作用。作品稍感欠缺的是,田永顺形象的刻画还有欠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