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时节得钞傲妻(第五十六回节选)
却说常时节,自那日席上求了西门庆的事情,还不得个到手,房主又日夜催迸了不的。恰遇西门庆自从在东京来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常言道见面情难尽,一个不见,却告诉谁?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浑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说的常时节有口无言,呆登登不敢做声。到了明日,早起身寻了应伯爵,来到一个酒店内。只见小小茅檐儿,靠着一湾流水,门前绿树阴中露出酒望子来;五七个火家,搬酒搬肉不住的走;店里横着一张柜台,挂几样鲜鱼鹅鸭之类,倒洁净可坐,便请伯爵店里吃三杯去。伯爵道:“这却不当生受。”常时节拉了到店里坐下。量酒打上酒来,摆下一盘薰肉,一盘鲜鱼。酒过两巡,常时节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门大官人说的事情,这几日通不能勾会。房子又催迸的紧,昨晚被房下聒絮了半夜,耐不的,五更抽身,专求哥趁早大官人还没出门时,慢慢地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应伯爵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两个又吃过几杯,应伯爵便推早酒不吃罢。常时节又劝一杯,算还酒钱,一同出门,径奔西门庆屋里来。
……
且说常时节和应伯爵来到厅上,问知大官人在屋里,欢的坐着。……两人坐着等了一回,西门庆才走出来,二人作了揖,便请坐地。……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间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迸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做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哩。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了,人走动,也只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西门庆道:“我当先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了这番,费了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要房子时,我就替他兑银子买。如今又恁地要紧。”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勾住了?”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着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交他成就了这桩事罢。”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西门庆便叫书童:“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书童应诺去了。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时节道:“这一包碎银,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打开与常时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时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只等你寻下房子,一搅果和你交易。你又没曾寻的。如今即忙便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常时节又称谢不迭。……
常时节作谢起身,袖着银子,欢的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那浑家闹炒炒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 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是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 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 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智!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 自家也有几分惭愧了,禁不的吊下泪来。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那妇人一发吊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采他,人就道我簿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人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多亏了应二哥,不知费许多唇舌,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一顿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又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 办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妇人道:“且到那时再作理会。”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 万年千载不生尘。
常二与妇人两个说了一回,那妇人道:“你那里吃饭来没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妇人道:“仔细拴着银子。我等你,就来。”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便走。不一时,买了米,栲栳上又放着一大块羊肉儿,笑哈哈跑进门来。那妇人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那妇人笑指着常二骂道:“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那妇人听说,笑的走井边打水去了。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桌儿上,便叫:“哥吃饭。”常二道:“我才在大官人屋里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 自吃些罢。”那妇人便一个自吃了,收了家活,打发常二去买衣服。常二袖着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一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月白云绸衫儿,红绫袄子儿,白绸子裙儿,共五件; 自家也对身买了件鹅黄绫袄子,丁香色绸直身儿;又有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打做一包,背着来到家中,教妇人打开看看。那妇人忙打开来瞧着,便问:“多少银子买的?”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买来。”妇人道:“虽没的便宜,却直这些银子。”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当日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吊在东洋大海去了。不在话下。
“常时节得钞傲妻”一段在《金瓶梅》的第五十六回。常时节在西门庆的十弟兄中排行第九,在“得钞傲妻”之前,出场较少,于情节没有什么作为,仅具名姓的一名帮闲食客而已。这些帮闲食客,出现在情节中,大多是在西门庆的客厅里、青楼妓院中、闹市酒楼上或者郊外花园中,都是扮演为主子凑趣的角色。而这一段文字却突然向我们展开了帮闲常时节的家庭生活,便我们看到了常时节的另外一面,知道他除帮嫖贴食之外别无谋生技能,家中有一个老婆,房租缴不出,连正经一日三餐也维持不下去,冬天将近而寒衣尚无着落。原来这位在酒席上和棋盘前谈笑风生的常时节还有这样的家庭生活!
但是这段文字的主要魅力还在它以冷静的观察、揶揄的笔调描摹了世情,在一场家庭喜剧中表现了深度的人生的悲哀。
常言道:酒肉朋友没有友谊,柴米夫妻没有情义。常时节无钱之时,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伸不直腰。老婆一次又一次逼他出门,逼他向西门庆去乞讨,他虽然是以帮闲为业,但还没有堕落到应伯爵那样彻底不要脸的地步,他多少还有点薄薄的面皮,且又慑于西门庆的豪气,故而不愿或不敢那样死皮赖脸向西门庆讨钱,可是又慑于老婆的威逼,不能不又扣西门庆的大门。第五十五回描写常时节好容易候着西门庆从东京回来,要向西门庆讨钱买房,但吃了一天酒,却总开不了口,待到席散即要告辞的时候,才“低了脸,半含半吐”地开言说:“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哥。”西门庆回说眼下正忙,等韩伙计货船回来再说。常时节碰了一个软钉子回来,老婆仍不肯放过,天天只将他辱骂:“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庆大官,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这些话,对于尚有一点自尊的常时节来说,句句都是尖酸的刀子,但常时节也只得忍气吞声,不但忍气吞声,而且还要再次去扣西门大官的大门。不过他终于明白自己与西门庆交情的深浅份量,知道了须得求应伯爵帮助,为此特地请应伯爵到酒店去吃了一顿。这一着果然奏效,由于应伯爵在旁撮合,从西门庆那里得到十二两银子——虽然韩伙计货船仍未回来。
常时节有了钱,头也抬起来了,腰也伸得直了,在老婆面前换了一副嘴脸。
小说对他在妻子面前之傲,是写得十分精彩的。前文已把他老婆的泼悍以及他在老婆面前的怯懦写足了,有了这些描写作为铺垫,他得钞之傲就映衬得格外鲜明。常时节怀钞进门,迎来的仍是老婆的一顿恶骂:“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是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她甚至不肯细想一下,今天丈夫回家满面春风是为什么。常时节揣着银两回来,一路上或许只是想着如何与老婆商量安排用场,禁不住喜气洋洋,没料到推开家门,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他昔日淤积在胸中的怨气突然冲开了怯懦的闸门,但他不是以牙还牙,而是不失几分幽默地进行嘲弄。他只不开口,任老婆骂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等老婆回过神来,由酸脸变作笑脸时,他的笑脸反倒变成了酸脸。直到他老婆伤心地掉下泪来,他的怨气才算出尽,方结束这场小小的闹剧。
这段方字的确充满了戏剧性。常时节夫妻无钱之诟谇,有钱之欢欣,以及这诟谇与欢欣之转化,都写得极自然,极生动,透彻地道出了世态人情。夫妻有钱时卿卿我我,无钱时冤家对头,非常时节一家而已!明代中期,商品经济已有了长足的发展,封建制度已经烂熟而行将瓦解,维系夫妻关系的封建礼法也已崩坏,金钱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这种情形,市井社会尤其明显。常时节的出身,小说没有明确交代,从他好逸恶劳,一技无成,只会帮嫖贴食等等行径来看,大约也是一个破落户。他属于西门庆的帮闲一类,但为人并不很坏,至少在对待他的老婆上,还能够设身处地想一想,有几分善意存焉。在市井社会中,这算是一对平平常常的夫妻。按封建制度,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必须从一而终,常时节再无钱,他的妻子也只能诟谇而不能离异。另一方面,常时节虽然受尽妻子的辱骂,却不能将妻子“休”掉,因为他无钱,未必能够再娶。这就是这对夫妻日日诟谇而又日日厮守的道理。他们之间,很难说有什么真正的不计事俗功利的爱情。这样的夫妻,共不得患难,大约更共不得荣华,感情统统被事俗功利,也就是被金钱吞食掉了。
作者对于常时节的这位不遵妇道的浑家,起初有大张挞伐之势。一写再写她逼着常时节去向西门庆告贷,一写再写她出语伤人;特别是常时节进得门时,写她“闹炒炒嚷将出来”,当常时节亮出银子时,写她“喜的抢近前来”,把她前后对常时节的态度作了强烈的对比。这样无情无义的泼妇,常时节傲她一傲,似乎并不过分。但是,常时节又何尝是一个贤夫呢?既无兼济天下的志向和学问,又无半点手艺可以谋生,穷得叮当响,可还要吃喝玩乐,成天在豪门里混闲饭,把老婆晾在家里挨饿受冻,还让她去应付逼租的房主。所以,对她的泼悍,常时节并不认真恼怒,他明白“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作者写到这里,对这位妇人谴责的态度已大大软化了。
相反,作者写常时节拿着银子傲视妻子的时候,似乎很有一点解气,但细细品味一下,却使人感到常时节的“傲”实在是可悲而又可怜的。他手里攥的十二两银子,并非自己劳动创造而来,乃是从一个恶霸财主那儿乞讨得来,以这种财富而自傲,难道不是十分可悲而又可怜吗?常时节的“得钞傲妻”,很自然使人想到《孟子》里的著名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孟轲笔下的那位齐人,终日在外乞讨要饭,回家却向妻妾吹嘘炫耀,胡诌自己是在富贵人家赴宴而来,常时节固然没有蒙骗自己的妻子,但拿乞讨来的银子就在妻子面前大肆炫耀,其灵魂之卑微,见识之浅薄,却与齐人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异。
作者理想的夫妻关系跳不出以“夫为妻纲”、“三从四德”为伦理基础的贤夫贤妻的模式,但是眼前的这常时节夫妇,夫不成夫,妻不成妻,金钱主宰着恩爱,利害代替了情肠,作者对此怀着一种莫可奈何的忧愤。作者并不直露地去慷慨陈词,而是小心翼翼地照实描写,细致地描写这对夫妻为了柴米油盐而激起的感情波浪,真实地描摹这对夫妻有钱无钱的两种心态,从而把那个社会的世态人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常时节得钞傲妻”在《金瓶梅》通部小说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其后的情节中,不但常时节的妻子没有再次出现,就是常时节也渐次消声匿迹,然而,这段插曲却成了不朽之文。后世的戏剧曲艺艺术家不只一次地把它改编成独立的节目加以搬演,其原因就正在它真切地描摹和调侃了世态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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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常时节和应伯爵来到厅上,问知大官人在屋里,欢的坐着。……两人坐着等了一回,西门庆才走出来,二人作了揖,便请坐地。……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间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迸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做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哩。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了,人走动,也只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西门庆道:“我当先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了这番,费了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要房子时,我就替他兑银子买。如今又恁地要紧。”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勾住了?”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着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交他成就了这桩事罢。”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西门庆便叫书童:“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书童应诺去了。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时节道:“这一包碎银,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打开与常时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时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只等你寻下房子,一搅果和你交易。你又没曾寻的。如今即忙便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常时节又称谢不迭。……
常时节作谢起身,袖着银子,欢的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那浑家闹炒炒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 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是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 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 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智!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 自家也有几分惭愧了,禁不的吊下泪来。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那妇人一发吊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采他,人就道我簿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人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多亏了应二哥,不知费许多唇舌,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一顿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又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 办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妇人道:“且到那时再作理会。”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 万年千载不生尘。
常二与妇人两个说了一回,那妇人道:“你那里吃饭来没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妇人道:“仔细拴着银子。我等你,就来。”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便走。不一时,买了米,栲栳上又放着一大块羊肉儿,笑哈哈跑进门来。那妇人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那妇人笑指着常二骂道:“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那妇人听说,笑的走井边打水去了。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桌儿上,便叫:“哥吃饭。”常二道:“我才在大官人屋里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 自吃些罢。”那妇人便一个自吃了,收了家活,打发常二去买衣服。常二袖着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一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月白云绸衫儿,红绫袄子儿,白绸子裙儿,共五件; 自家也对身买了件鹅黄绫袄子,丁香色绸直身儿;又有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打做一包,背着来到家中,教妇人打开看看。那妇人忙打开来瞧着,便问:“多少银子买的?”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买来。”妇人道:“虽没的便宜,却直这些银子。”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当日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吊在东洋大海去了。不在话下。
“常时节得钞傲妻”一段在《金瓶梅》的第五十六回。常时节在西门庆的十弟兄中排行第九,在“得钞傲妻”之前,出场较少,于情节没有什么作为,仅具名姓的一名帮闲食客而已。这些帮闲食客,出现在情节中,大多是在西门庆的客厅里、青楼妓院中、闹市酒楼上或者郊外花园中,都是扮演为主子凑趣的角色。而这一段文字却突然向我们展开了帮闲常时节的家庭生活,便我们看到了常时节的另外一面,知道他除帮嫖贴食之外别无谋生技能,家中有一个老婆,房租缴不出,连正经一日三餐也维持不下去,冬天将近而寒衣尚无着落。原来这位在酒席上和棋盘前谈笑风生的常时节还有这样的家庭生活!
但是这段文字的主要魅力还在它以冷静的观察、揶揄的笔调描摹了世情,在一场家庭喜剧中表现了深度的人生的悲哀。
常言道:酒肉朋友没有友谊,柴米夫妻没有情义。常时节无钱之时,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伸不直腰。老婆一次又一次逼他出门,逼他向西门庆去乞讨,他虽然是以帮闲为业,但还没有堕落到应伯爵那样彻底不要脸的地步,他多少还有点薄薄的面皮,且又慑于西门庆的豪气,故而不愿或不敢那样死皮赖脸向西门庆讨钱,可是又慑于老婆的威逼,不能不又扣西门庆的大门。第五十五回描写常时节好容易候着西门庆从东京回来,要向西门庆讨钱买房,但吃了一天酒,却总开不了口,待到席散即要告辞的时候,才“低了脸,半含半吐”地开言说:“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哥。”西门庆回说眼下正忙,等韩伙计货船回来再说。常时节碰了一个软钉子回来,老婆仍不肯放过,天天只将他辱骂:“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庆大官,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这些话,对于尚有一点自尊的常时节来说,句句都是尖酸的刀子,但常时节也只得忍气吞声,不但忍气吞声,而且还要再次去扣西门大官的大门。不过他终于明白自己与西门庆交情的深浅份量,知道了须得求应伯爵帮助,为此特地请应伯爵到酒店去吃了一顿。这一着果然奏效,由于应伯爵在旁撮合,从西门庆那里得到十二两银子——虽然韩伙计货船仍未回来。
常时节有了钱,头也抬起来了,腰也伸得直了,在老婆面前换了一副嘴脸。
小说对他在妻子面前之傲,是写得十分精彩的。前文已把他老婆的泼悍以及他在老婆面前的怯懦写足了,有了这些描写作为铺垫,他得钞之傲就映衬得格外鲜明。常时节怀钞进门,迎来的仍是老婆的一顿恶骂:“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是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她甚至不肯细想一下,今天丈夫回家满面春风是为什么。常时节揣着银两回来,一路上或许只是想着如何与老婆商量安排用场,禁不住喜气洋洋,没料到推开家门,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他昔日淤积在胸中的怨气突然冲开了怯懦的闸门,但他不是以牙还牙,而是不失几分幽默地进行嘲弄。他只不开口,任老婆骂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等老婆回过神来,由酸脸变作笑脸时,他的笑脸反倒变成了酸脸。直到他老婆伤心地掉下泪来,他的怨气才算出尽,方结束这场小小的闹剧。
这段方字的确充满了戏剧性。常时节夫妻无钱之诟谇,有钱之欢欣,以及这诟谇与欢欣之转化,都写得极自然,极生动,透彻地道出了世态人情。夫妻有钱时卿卿我我,无钱时冤家对头,非常时节一家而已!明代中期,商品经济已有了长足的发展,封建制度已经烂熟而行将瓦解,维系夫妻关系的封建礼法也已崩坏,金钱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这种情形,市井社会尤其明显。常时节的出身,小说没有明确交代,从他好逸恶劳,一技无成,只会帮嫖贴食等等行径来看,大约也是一个破落户。他属于西门庆的帮闲一类,但为人并不很坏,至少在对待他的老婆上,还能够设身处地想一想,有几分善意存焉。在市井社会中,这算是一对平平常常的夫妻。按封建制度,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必须从一而终,常时节再无钱,他的妻子也只能诟谇而不能离异。另一方面,常时节虽然受尽妻子的辱骂,却不能将妻子“休”掉,因为他无钱,未必能够再娶。这就是这对夫妻日日诟谇而又日日厮守的道理。他们之间,很难说有什么真正的不计事俗功利的爱情。这样的夫妻,共不得患难,大约更共不得荣华,感情统统被事俗功利,也就是被金钱吞食掉了。
作者对于常时节的这位不遵妇道的浑家,起初有大张挞伐之势。一写再写她逼着常时节去向西门庆告贷,一写再写她出语伤人;特别是常时节进得门时,写她“闹炒炒嚷将出来”,当常时节亮出银子时,写她“喜的抢近前来”,把她前后对常时节的态度作了强烈的对比。这样无情无义的泼妇,常时节傲她一傲,似乎并不过分。但是,常时节又何尝是一个贤夫呢?既无兼济天下的志向和学问,又无半点手艺可以谋生,穷得叮当响,可还要吃喝玩乐,成天在豪门里混闲饭,把老婆晾在家里挨饿受冻,还让她去应付逼租的房主。所以,对她的泼悍,常时节并不认真恼怒,他明白“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作者写到这里,对这位妇人谴责的态度已大大软化了。
相反,作者写常时节拿着银子傲视妻子的时候,似乎很有一点解气,但细细品味一下,却使人感到常时节的“傲”实在是可悲而又可怜的。他手里攥的十二两银子,并非自己劳动创造而来,乃是从一个恶霸财主那儿乞讨得来,以这种财富而自傲,难道不是十分可悲而又可怜吗?常时节的“得钞傲妻”,很自然使人想到《孟子》里的著名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孟轲笔下的那位齐人,终日在外乞讨要饭,回家却向妻妾吹嘘炫耀,胡诌自己是在富贵人家赴宴而来,常时节固然没有蒙骗自己的妻子,但拿乞讨来的银子就在妻子面前大肆炫耀,其灵魂之卑微,见识之浅薄,却与齐人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异。
作者理想的夫妻关系跳不出以“夫为妻纲”、“三从四德”为伦理基础的贤夫贤妻的模式,但是眼前的这常时节夫妇,夫不成夫,妻不成妻,金钱主宰着恩爱,利害代替了情肠,作者对此怀着一种莫可奈何的忧愤。作者并不直露地去慷慨陈词,而是小心翼翼地照实描写,细致地描写这对夫妻为了柴米油盐而激起的感情波浪,真实地描摹这对夫妻有钱无钱的两种心态,从而把那个社会的世态人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常时节得钞傲妻”在《金瓶梅》通部小说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其后的情节中,不但常时节的妻子没有再次出现,就是常时节也渐次消声匿迹,然而,这段插曲却成了不朽之文。后世的戏剧曲艺艺术家不只一次地把它改编成独立的节目加以搬演,其原因就正在它真切地描摹和调侃了世态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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