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中宦者

         明万历中,有宦于浙者,贪虐自纵,托其子捆载而归,选勇士数人,督役夫而行。至苕中,见一翁策蹇至,相与谈,甚洽。抵暮过长林,翁忽曰:“公子装归之物,皆非理所得,曷不假我?以为娱老之具。”公子怒。诸勇士厉声呵之。翁加鞭而前,行约半里许,飞一弹,中一勇士之指,诸勇士皆持兵欲与角。又数弹遍中其指。复跃至,谓役夫曰:“随我行则生若!”诸通士悉投兵而拜。公子乃挥役夫去,怅然自失,反走诉于其父,乃令人广捕。
        逾月,公子访求技勇,偕游西湖。见此翁行堤上,两少年从之。公子命从者突出擒之。翁大笑。一少年略举手,而仆者三人,余人遂不敢动。翁谓公子曰:“姑至我舟中小酌可乎?”则画舫泊于九溪,揖公子,及群从登焉。酒肴之陈,非人世所易有。所言者皆述生平赈贫恤困,锄抑强暴之事。公子欲启口。辄献巨觥。酒酣,翁掀髯曰:“为我达尊公,无相觅也。”呼童设笔砚,疾扫数行;携公子手,登岸共览十八涧之胜。坐石上听瀑声,笑谓公子曰:“宜勉为贤人,干父之蛊,我欲将此水涤尔尘襟也。”出一缄与别,谓:一二日间,消息可到。勿以微物琐琐长者为。”公子归语其父。开缄视之,则历数其罪状也。翼日,父子晨起,各云所卧之枕,截而为两,旁有白绢,大书曰:“官改前非,子改父恶;以枕代尔,尚其戒之。”自此召还捕者。竦然自戢。父子俱得令名。
        《浙中宦者》,选自吴雷发的《香天谈薮》。宦指作官。这是一篇劝戒贪官改恶从善的故事。
        明朝万历年间,浙江有一位作官的,为人贪婪残暴,胡作非为。他让儿子为他押运搜刮来的财物。路上碰到一位老翁,指斥这些财富都是不义之财,并夺走了财物。公子派手下人捉拿老翁,都被老翁打败。不久,公子游西湖时又遇到了老翁。老翁邀公子到游船上饮酒,一边将自己生平“赈贫恤困,锄抑强暴”的事情讲给公子,告诫他不要再像他父亲那样“贪虐自纵”,并当场写了一封信,内中历数其父平时的罪恶,要公子转交其父。第二天清早,父子二人的枕头都被截为两段,以示微警。从此,父子二人幡然改过。故事反映了劳动人民对贪官污吏的痛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的反抗精神,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明、清两代是封建社会的末期,中国的封建制度已经日趋衰微、到了穷途末路。社会政治黑暗腐败,封建官僚的贪污勒索、巧取豪夺愈演愈烈、变本加厉。像《官场现形记》讽刺的那样的贪官多如牛毛,比比皆是。在这种情况下,人民企望能有神通广大的侠义之士截取贪官的不义之财,警戒他们改恶从善,这是可以理解的。当然,这种愿望只是作者的理想,在那个黑暗的社会里,这种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小说篇幅虽短,仅得五百余字,却结构紧凑,故事完整,情节离奇曲折,构思巧妙,富于变化。故事的中心情节是老翁半路截走赃官贪污勒索来的财物,劝诫赃官父子改过自新。试想公子一行,有役夫若干,勇士数人,可谓威风凛凛,神气十足。然而一位骑着劣马的老翁,却能从这大队人马中夺走大批财物,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公子喝令手下人去追赶老翁时,老翁孤身一人,又骑着一匹劣蹇之马,似乎很难逃躲。然而老翁只用几只飞弹,便化险为夷,挫败了公子的追捕。在西子湖畔,公子与老翁再次相遇,公子又派人去捉他。而结果,非但没有捉住,宦者及公子父子二人反而被老翁劝诫、感召得“竦然自戢”,幡然悔悟。老翁在画舫上,十八涧边劝戒公子的情节,老翁剖枕警告宦者父子改过的情节。都写得曲折有致,而且悬念丛生,一波三折,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构思情节、结构故事的能力。
        书中人物着墨不多,却都形象鲜明,各具特色。故事里的主要形象是老翁和宦者父子。老翁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虽然其貌不扬,却有勇有谋,深明大义,颇有传奇色彩。他只身一人。便巧妙地制服了公子徒众,给了公子以深刻的教训。在西湖船上,老翁谆谆劝告公子,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还要恩威并重,剖枕以警之,不由得宦者父子不就范。公子的为人,从其对老翁的态度便可见之一斑。他在押运途中被老翁打败,便要父亲用官府的力量去抓人。在西湖与老翁相遇时,仍要马上抓人。可见其人凶悍、残暴,绝非善良之辈。至于宦者本人,书中绝少涉及,然而阅毕整篇故事,宦者的凶残、贪吝也就昭然若揭了。
        小说描摹细腻,笔墨精练,质朴无华,寓意深远。书中精彩之处在于老翁劝诫公子一段:“翁谓公子曰:‘姑至我舟中小酌可乎?’则画舫泊于九溪,揖公子,及群从登焉。酒肴之陈,非人世所易有。所言者皆述生平赈贫恤困,锄抑强暴之事。公子欲启口,辄献巨觥。酒酣,翁掀髯曰:‘为我达尊公,无相觅也。’呼童设笔砚,疾扫数行;携公子手,登岸共览十八涧之胜。坐石上听瀑声,笑谓公子曰:‘宜勉为贤人,干父之蛊,我欲将此水涤尔尘襟也。’”坐于涧边石上,耳闻飞瀑之声,一鹤发老翁向一公子讲颂道理,意境深远,令人玩味。老翁“我欲将此水涤尔尘襟”一句,语带双关,耐人深思,既令人想象到十八涧边飞瀑四溅,沾湿衣襟的诗情画意,又可领会到老翁语重心长,欲涤荡公子心中污浊的深刻寓意。小说文笔极简洁。形容老翁与公子饮酒时酒宴的丰盛,仅用“酒肴之陈,非人世所易有”几字,佳酿珍馔,尽都囊括。又如叙述父子二人幡然改过,只用“自此召还捕者。竦然自戢。父子俱得令名”几字,便把他们改过的情况做了交代,言简意赅,点到即止。但把整饬封建吏治、惩罚贪官的希望寄寓于“锄抑强暴”的高侠义士身上,只不过是作者的理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