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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润泽滩阙遇友(节选)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锈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有几句口号为证:


        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
        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
        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
        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
        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
        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


        且说嘉靖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浑家喻氏,夫妻两口,别无男女。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那大户人家积得多的便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施复是个小户儿,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一日,已积了四匹,逐匹把来方方折好,将个布袱儿包裹,一径来到市中。只见人烟辏集,语话喧阗,甚是热闹。施复到个相熟行家来卖。见门首拥着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家跕在柜身里,展看绸匹,估喝价钱。施复分开众人,把绸递与主人家。主人家接来,解开包袱,逐匹翻看一过,将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递与一个客人道:“这施一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好银子与他。”那客人真个只拣细丝称准,付与施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争添上一二分,也就罢了。讨张纸包好银子,放在兜肚里,收了等子包袱,向主人家拱一拱手,叫声有劳,转身便走。行不上半箭之地,一眼觑见一家街沿之下,一个小小青布包儿。施复趱步向前,拾起袖过,走到一个空处,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银子,又有三四件小块,兼着一文太平钱儿。把手掂一掂,约有六两多重。心中欢喜道:“今日好造化!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凑做本钱。”连忙包好,也揣在兜肚里,望家中而回。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家中见开这张机,尽勾日用了。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上一年,共该若干,到来年再添上一张。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千金之富。那时造什么房子,买多少田产。”正算得熟滑,看看将近家中,忽地转过念头,想道:“这银两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甚么紧,落得将来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抛妻弃子,宿水餐风,辛勤挣来之物,今失落了,好不烦恼。如若有本钱的,他拚这帐生意扯直,也还不在心上;倘然是个小经纪,只有这些本钱,或是与我一般样苦挣过日,或卖了绸,或脱了丝,这两锭银乃是养命之根,不争失了,就如绝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没甚过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卖子。倘是个执性的,气恼不过,肮脏送了性命,也未可知。我虽是拾得的,不十分罪过。但日常动念,使得也不安稳。就是有了这银子,未必真个营运发积起来。一向没这东西时,依原将就过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来寻,还了他去,到得安乐。”随复转身而去,正是:


        多少恶念转善,多少善念转恶。
        劝君诸善奉行,但是诸恶莫作。


        当下施复来到拾银之处,靠在行家柜边,等了半日,不见失主来寻。他本空心出门的,腹中渐渐饥饿。欲待回家吃了饭再来,犹恐失主一时间来,又不相遇。只得忍着等候。少顷,只见一个村庄后生,汗流满面,闯进行家,高声叫道:“主人家,适来银子忘记在柜上,你可曾检得么?”主人家道:“你这人好混帐!早上交银子与了你,这时节却来问我,你若忘在柜上时,莫说一包,再有几包也都拿去了。”那后生连把脚跌道: “这是我的种田工本,如今没了,却怎么好?”施复问道:“约莫有多少?”那后生道:“起初在这里卖的丝银六两二钱。”施复道:“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数?”那后生道:“两整锭,又是三四块小的,一个青布银包包的。”施复道:“恁样,不消着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便去兜肚里摸出来,递与那人。那人连声称谢。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那时往来的人, 当做奇事,拥上一堆,都问道:“在那里拾的?”施复指道:“在这阶沿头拾的。”那后生道:“难得老哥这样好心,在此等候还人。若落在他人手里,安肯如此。如今到是我拾得的了。情愿与老哥各分一半。”施复道:“我若要,何不全取了,却分你这一半?”那后生道:“既这般,送一两谢仪与老哥买果儿吃。”施复笑道:“你这人是个呆子!六两三两都不要,要你一两银子何用!”那后生道:“老哥,银子又不要,何以相报?”众人道:“看这位老兄,是个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报。不若请到酒肆中吃三杯,见你的意罢了。”那后生道:“说得是。”便来邀施复同去。施复道:“不消得,不消得,我家中有事,莫要担阁我工夫。”转身就走。那后生留之不住。众人道:“你这人好造化!掉了银子,一文钱不费,便捞到手。”那行家道:“便是,不想世间原有这等好人。”把银包藏了。向主人说声打搅,下阶而去。众人亦赞叹而散。也有说:“施复是个呆子,拾了银子不会将去受用,却騃站着等人来还。”也有说:“这人积此阴德,后来必有好处。”不题众人。且说施复回到家里,浑家问道:“为甚么去了这大半日?”施复道:“不要说起,将到家了,因着一件事,覆身转去,担阁了这一回。”浑家道:“有甚事担阁?”施复将还银之事,说向浑家。浑家道:“这件事也做得好。 自古道:‘横财不富命穷人。’倘然命里没时,得了他反生灾作难,到未可知。”施复道:“我正为这个缘故,所以还了他去。”当下夫妇二人,不以拾银为喜,反以还银为安。衣冠君子中,多有见利忘义的,不意愚夫愚妇到有这等见识。


        从来作事要同心,夫唱妻和种德深。
        万贯钱财如粪土,一分仁义值千金。


        自此之后,施复每年养蚕,大有利息,渐渐活动。那育蚕有十体,二光,八宜等法,三稀五广之忌。第一要择蚕种。蚕种好,做成茧小而明厚坚细,可以缫丝。如蚕种不好,但堪为绵纩,不能缫丝,其利便差数倍。第二要时运。有造化的,就蚕种不好,依般做成丝茧。若造化低的,好蚕种, 也要变做绵茧,北蚕三眠,南蚕俱是四眠。眠起饲叶,各要及时。又蚕性畏寒怕热,惟温和为得候。昼夜之间,分为四时。朝暮类春秋,正昼如夏,深夜如冬,故调护最难。江南有谣云:


        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
        秧要日时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那施复一来蚕种拣得好:二来有些时运。凡养的蚕,并无一个绵茧;缫下丝来,细员匀紧,洁净光莹,再没一根粗节不匀的,每筐蚕,又比别家分外多缫出许多丝来。照常织下的绸拿上市去,人看时光彩润泽,都增价竞买,比往常每匹平添钱多银子。因有这些顺溜,几年间,就增上三四张绸机, 家中颇颇饶裕。里中遂庆个号儿叫做施润泽。却又生下一个儿子,寄名观音大士,叫做观保。年才二岁,生得眉目清秀,到好个孩子。话休烦絮。那年又值养蚕之时,才过了三眠,合镇阙了桑叶,施复家也只勾两日之用。心下慌张,无处去买。大率蚕市时,天色不时阴雨,蚕受了寒湿之气,又食了冷露之叶,便僵死,十分之中,就只好存其半。这桑叶就有余了。那年天气温暖,家家无恙,叶遂短阙。且说施复正没处买桑叶,十分焦躁,忽见邻家传说洞庭山余下桑叶甚多,合了十来家过湖去买。施复听见,带了些银两,把被窝打包儿,也来赶船。这时也是未牌时候,开船摇橹,离了本镇。过了平望,来到一个乡村,地名滩阙。这去处在太湖之傍, 离盛泽有四十里之远。天已傍晚,过湖不及,遂移舟进一小港泊住,稳缆停桡,打点收拾晚食,却忘带了打火刀石。众人道:“那个上涯去取讨个火种便好?”施复却如神差鬼使一般,便答应道:“待我去。”取了一把麻骨,跳上岸来。见家家都闭着门儿。你道为何,天色未晚,人家就闭了门?那养蚕人家,最忌生人来冲。从蚕出至成茧之时,约有四十来日,家家紧闭门户,无人往来。任你天大事情,也不敢上门。当下施复走过几家,初时甚以为怪,道:“这些人家,想是怕鬼拖了人去, 日色还在天上,便都闭了门。”忽地想起道:“呸! 自己是老看蚕,到忘记了这取火乃养蚕家最忌的。却兜揽这帐!如今那里去讨?”欲待转来,又想道:“方才不应承来,到也罢了。若空身回转,教别个来取得时,反是老大没趣。或者有家儿不养蚕的也未可知。”依旧又走向前去。只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他也不管三七廿一,做两步跨到檐下,却又不敢进去。站在门外,舒颈望着里边,叫声:“有人么?”里边一个女人走出来,问道:”什么人?”施复满面陪着笑道:“大娘子,要相求个火儿。”妇人道:“这时节,别人家是不肯的。只我家没忌讳。便点个与你也不妨得。”施复道:“如此,多谢了!”即将麻骨递与,妇人接过手,进去点出火来。施复接了,谢声打搅,回身便走。走不上两家门面,背后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转来,掉落东西了。”施复听得,想道:“却不知掉了甚的?”又覆走转去。妇人说道:“你一个兜肚落在此了。”递还施复。施复谢道:“难得大娘子这等善心。”妇人道:“何足为谢!向年我丈夫在盛泽卖丝,落掉六两多银子,遇着个好人拾得,住在那里等候。我丈夫寻去,原封不动,把来还了,连酒也不要吃一滴儿。这样人方是真正善心人!”施复见说,却与他昔年还银之事相合,甚是骇异,问道:“这事有几年了?”妇人把指头抡算道:“已有六年了。”施复道:“不瞒大娘子说,我也是盛泽人,六年前也曾拾过一个卖丝官人六两多银子,等候失主来寻,还了去。他要请我,也不要吃他的。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妇人道:“有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来,认一认可是?”施复恐众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将及点完。乃道:“大娘子,相认的事甚缓,求得个黄同纸去引火时,一发感谢不尽。”妇人也不回言,径往里边去了。顷刻间,同一个后生跑出来。彼此睁眼一认,虽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正是昔年还银义士。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下那后生躬身作揖道:“常想老哥,无从叩拜,不意今日天赐下顾。”施复还礼不迭。二人作过揖,那妇人也来见个礼。后生道:“向年承老哥厚情,只因一时仑忙,忘记问得尊姓大号住处。后来几遍到贵镇卖丝,问主人家,却又不相认。四面寻访数次,再不能遇见。不期到在敝乡相会。请里面坐。”施复道:“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几个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不消坐罢。”后生道:“何不一发请来?”施复道:“岂有此理!”后生道:“既如此;送了火去来坐罢。”便教浑家取个火来。妇人即忙进去。后生问道:“老哥尊姓大号?今到那里去?”施复道:“小子姓施名复,号润泽。今因缺了桑叶,要往洞庭山去买。”后生道:“若要桑叶,我家尽有,老哥今晚住在寒舍,让众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么?”施复见说他家有叶,好不欢喜。乃道:“若宅上有时,便省了小子过湖,待我回覆众人自去。”妇人将出火来,后生接了,说:“我与老哥同去。”又分付浑家,快收拾夜饭。当下二人拿了火来至船边,把火递上船去。众人一个个眼都望穿,将施复埋怨道:“讨个火什么难事!却去这许多时?”施复道:“不要说起,这里也都看蚕,没处去讨。落后相遇着这位相熟朋友,说了几句话,故此迟了,莫要见怪!”又道:“这朋友偶有余叶在家中,我已买下,不得相陪列位过湖了。包袱在舱中,相烦拿来与我。”众人检出付与。那后生便来接道:“待我拿罢!”施复叫道:“列位,暂时抛撇,归家相会。”别了众人,随那后生转来。乃问道:“适来忙促,不曾问得老哥贵姓大号。”答道:“小子姓朱名恩,表字子义。”施复道:“今年贵庚多少?”答道:“二十八岁。”施复道:“恁样,小子叨长老哥八年!”又问:“令尊令堂同居么?”朱恩道:“先父弃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岁了,吃一口长素。”二人一头说,不觉已至门首。朱恩推开门,请施复屋里坐下。那棹上已点得灯烛。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来。”声犹未了,浑家已把出两杯茶,就门帘内递与朱恩。朱恩接过来,递一杯与施复。自己拿一杯相陪。又问道:“大嫂,鸡可曾宰么?”浑家道:“专等你来相帮。”朱恩听了,连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鸡。原来这鸡就罩在堂屋中左边。施复即上前扯住道:“既承相爱,即小菜饭儿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杀生!况且此时鸡已上宿,不争我来又害他性命,于心何忍!”朱恩晓得他是个质直之人,遂依他说,仍复坐下道:“既如此说,明日宰来相请。”叫浑家道:“不要宰鸡了,随分有现成东西,快将来吃罢。莫饿坏了客人。酒烫热些。”施复道:“正是忙日子,却来蒿恼。幸喜老哥家没忌讳还好。”朱恩道:“不瞒你说,旧时敝乡这一带,第一忌讳是我家。如今只有我家无忌讳。”施复道:“这却为何?”朱恩道:“自从那年老哥还银之后,我就悟了这道理。凡事是有个定数,断不由人,故此绝不忌讳,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见神见鬼,全不在忌讳上来。妖由人兴,信有之也。”施复道:“老哥是明理之人,说得极是。”朱恩又道:“又有一节奇事,常年我家养十筐蚕, 自己园上叶吃不来,还要买些。今年看了十五筐,这园上桑又不曾增一棵两棵,如今够了自家,尚余许多,却好又济了老哥之用。这桑叶却象为老哥而生,可不是个定数?”施复道:“老哥高见,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会,也是个定数。向日你因失银与我识面;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见还。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会。”朱恩道:“看起来,我与老哥乃前生结下缘分,才得如此。意欲结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施复道:“小子别无兄弟。若不相弃,可知好哩。”当下二人就堂中八拜为交,认为兄弟。施复又请朱恩母亲出来拜见了。朱恩重复唤浑家出来,见了结义伯伯。一家都欢欢喜喜。不一时,将出酒肴,无非鱼肉之类。二人对酌。朱恩问道:“大哥有几位令郎?”施复答道:“只有一个,刚才二岁。不知贤弟有几个?”朱恩道:“止有一个女儿,也才二岁。”便教浑家抱出来,与施复观看。朱恩又道:“大哥,我与你兄弟之间,再结个儿女亲家何如?”施复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两下联了姻事,愈加亲热。杯来盏去,直饮至更余方止。朱恩寻扇板门,把凳子两头阁着,支个铺儿在堂中右边,将荐席铺上。施复打开包裹,取出被来丹好。朱恩叫声安置,将中门闭上,向里面去了。施复吹息灯火,上铺卧下,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听得鸡在笼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这鸡为甚么只管咭舌?”约莫一个更次,众鸡忽然乱叫起来,却象被什么咬住一般。施复只道是黄鼠狼来偷鸡,霍地立起身,将衣服披着急来看这鸡。说时迟,那时快,才下铺,走不上三四步,只听得一时响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东西打在铺上,把施复吓得半步也走不动。且说朱恩同母亲浑家正在那里饲蚕,听得鸡叫,也认做黄鼠狼来偷,急点火出来看。才动步,忽听见这一响,惊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怎么处?”飞奔出来。母妻也惊骇,道:“坏了,坏了!”接脚追随。朱恩开了中门,才跨出脚,就见施复站在中间,又惊又喜道:“哥哥,险些儿吓杀我也!亏你如何走得起身,脱了这祸?”施复道:“若不是鸡叫得慌,起身来看,此时已为齑粉矣。不知是甚东西打将下来?”朱恩道:“乃是一根车轴阁在上边,不知怎地却掉下来?”将火照时,那扇门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车轴滚在壁边,有巴斗粗大。施复看了,伸出舌头缩不上去。此时朱恩母妻见施复无恙, 已自进去了。那鸡也寂然无声。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杀鸡,谁想就亏他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杀生。有诗为证。


        昔闻杨宝酬恩雀,今见施君报德鸡。
        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杀复何为?


        当下朱恩点上灯烛,卷起铺盖,取出稻草,就地上打个铺儿与施复睡了。到次早起身,外边却已下雨。吃过早饭,施复便要回家。朱恩道:“难得大哥到此!须住一日,明早送回。”施复道:“你我正在忙时,总然留这一日,各不安稳。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空闲时,大家宽心相叙几日。”朱恩道:“不妨得!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这里话一日儿。”朱恩母亲也出来苦留。施复只得往下。到已牌时分,忽然作起大风,扬沙拔木,非常利害。接着风,就是一阵大雨。朱恩道:“大哥,天遣你遇着了我,不去得还好。他们过湖的,有些担险哩。”施复道:“便是。不想起这等大风,真个好怕人子!”那风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了。施复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时,朱恩桑叶已采得完备。他家自有船只,都装好了。吃了饭,打点起身。施复意欲还他叶钱,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贤弟,想你必不受我叶钱,我到不虚文了。但你家中脱不得身,送我去便担阁两日工夫。若有人顾一个摇去,却不两便?”朱恩道:“正要认着大哥家中,下次好来往,如何不要我去?家中也不消得我”。施复见他执意要去,不好阻挡。遂作别朱恩母妻,下了船。朱恩把船摇动。刚过午,就到了盛泽。施复把船泊住,两人搬桑叶上岸。那些邻家也因昨日这风,却担着愁担子,俱在门首等候消息。见施复到时,齐道:“好了,回来也!”急走来问道:“他们那里去了不见?共买得几多叶?”施复答道:“我在滩阙遇见亲戚家,有些余叶送我,不曾同众人过湖”。众人俱道:“好造化,不知过湖的怎样光景哩?”施复道:“料然没事。”众人道:“只愿如此便好。”施复就央几个相熟的,将叶相帮搬到家里。谢声有劳,众人自去。浑家接着,道:“我正在这里忧你,昨日恁样大风,不知如何过了湖?”施复道:“且过来见了朱叔叔,慢慢与你细说。”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还了礼。施复道:“贤弟请坐,大娘快取茶来,引孩子来见丈人。”喻氏从不曾见过朱恩,听见叫他是贤弟,又称他是孩子丈人,心中惑突,正不知是兀谁。忙忙点出两杯茶,引出小斯来。施复接过茶,递与朱恩。 自己且不吃茶,便抱小厮过来,与朱恩看。朱恩见生得清秀,甚是欢喜。放下茶,接过来抱在手中。这小厮却如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施复向浑家说道:“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银子的。他家住在滩阙。”喻氏道:“原来就是向年失银的。如何却得相遇?”施复乃将前晚讨火落了兜肚,因而言及,方才相会留住在家,结为兄弟。又与儿女联姻,并不要宰鸡,亏鸡警报,得免车轴之难。所以不曾过湖。今日将叶送回。前后事细细说了一遍。喻氏又惊又喜,感激不尽。即忙收拾酒肴款待。正吃酒间,忽闻得邻家一片哭声。施复心中怪异。走出来问时,却是昨日过湖买叶的翻了船,十来个人都淹死了,只有一个人得了一块船板,浮起不死。亏渔船上救了回来报信。施复闻得,吃这惊不小。进来说向朱恩与浑家听了,合掌向天称谢。又道:“若非贤弟相留,我此时亦在劫中矣。”朱恩道:“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报,与我何干!”施复留朱恩住了一宿。到次早,朝膳已毕,施复道:“本该留贤弟闲玩几日,便是晓得你家中事忙,不敢担误在此。过了蚕事,然后来相请。”朱恩道:“这里原是不时往来的,何必要请。”施复又买两盒礼物相送。朱恩却也不辞。别了喻氏,解缆开船。施复送出镇上,方才分手。正是:

只为还金恩义重,今朝难舍弟兄情。


        且说施复是年蚕丝利息比别年更多几倍。欲要又添张机儿,怎奈家中窄隘,摆不下机床。大凡人时运到来, 自然诸事遇巧。施复刚愁无处安放机床,恰好间壁邻家住着两间小房,连年因蚕桑失利,嫌道住居风水不好,急切要把来出脱,正凑了施复之便。那邻家起初没售主时,情原减价与人。及至施复肯与成交,却又道方员无真假,比原价反要增厚,故意作难刁蹬,直征个心满意足,方才移去。那房子还拆得如马坊一般。施复一面唤匠人修理,一面择吉铺设机床。 自己将把锄头去垦机坑。约摸锄了一尺多深,忽锄出一块大方砖来。揭起砖时,下面圆圆一个坛口,满满都是烂米。施复说道:“可惜这一坛米,如何却埋在地下?”又想道:“上边虽然烂了,中间或者还好。”丢了锄头,把手去捧那烂米。还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东西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件,却是腰间细两头趫,凑心的细丝锭儿。施复欲待运动,恐怕被匠人们撞见,沸扬开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报知浑家。直至晚上, 匠人去后,方才搬运起来,约有千金之数。夫妻们好不欢喜!施复因免了两次大难,又得了这注财乡,愈加好善。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竭力为之。做不得的,他也不敢勉强。因此里中随有长者之名。夫妻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营运。不上十年,就长有数千金家事。又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开起三四十张绸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儿子观保,请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取名德胤。行聘礼定了朱恩女儿为媳。俗语说得好:六亲合一运,那朱恩家事也颇颇长起。二人不时往来,情分胜如嫡亲。
        话休烦絮。且说施复新居房子,别屋都好,惟有厅堂摊塌坏了,看看要倒。只得兴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惯了,不做财主身分, 日逐也随着做工的搬瓦弄砖,拿水提泥。众人不晓得他是勤俭,都认做借意监工,没一个敢怠惰偷力。工作半月有余,择了吉日良时,立柱上梁。众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止存施复一人,两边检点,柱脚若不平准的,便把来垫稳。看到左边中间柱脚歪斜,把砖去垫。偏有这等作怪的事,左垫也不平,右垫又不稳。索性拆开来看,却原来下面有块三角沙石,尖头正向着上边,所以垫不平。乃道:“这些匠工精鸟帐!这块石怎么不去了,留在下边?”便将手去一攀,这石随手而起。拿开石看时,到吃一惊。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银子,其锭大小不一。上面有几个一样大的,腰间都束着红绒,其色甚是鲜明。又喜又怪。喜的是得这一大注财物,怪的是这几锭红绒束的银子,他不知藏下几多年了,颜色还这般鲜明。当下不管好歹,将衣服做个兜儿,抓上许多,原把那块石盖好,飞奔进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见,连忙来问:“是那里来的?”施复无暇答应。见儿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观保快同我来!”口中便说,脚下乱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来至外边,教儿子看守, 自己分几次搬完。这些匠人酒还吃未完哩。施复搬完了,方与浑家说知其故。夫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门闭上,将银收藏,约有二千余金。红绒束的,止有八锭,每锭准准三两。收拾已完,施复要拜天地。换了巾帽长衣,开门出来。那些匠人,手忙脚乱,打点安柱上梁。见柱脚倒乱,乃道:“这是谁个弄坏了?又要费一番手脚。”施复道:“你们垫得不好,须还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长所为,谁敢再言。流水自去收拾,那晓其中奥妙。施复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时正是卯时了,快些竖起来。”众匠人闻言,七手八脚。一会儿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里边托出一大盘抛梁馒首,分散众人。邻里们都将着杲酒来与施复把盏庆贺。施复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兴头。就吃得个半醺。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复送客去后,将巾帽长衣脱下,依原随身短衣,相帮众人。到已牌时分,偶然走至外边,忽见一个老儿庞眉白发,年约六十已外,来到门首,相了一回,乃问道:“这里可是施家么?”施复道:“正是,你要寻那个?”老儿道:“要寻你们家长,问句话儿。”施复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话说?请里面坐了。”那老儿紧见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真个是么?”施复笑道:“我不过是平常人,那个肯假!”老儿举一举手,道:“老汉不为礼了。乞借一步话说。”拉到半边, 问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时上梁安柱么?”施复道:“正是。”老儿又道:“官人可曾在左边中间柱下得些财采?”施复见问及这事,心下大惊,想道:“他却如何晓得?莫不是个仙人。”因道着心事,不敢隐瞒,答道:“果然有些。”老儿又道:“内中可有八个红绒束的锭么?”施复一发骇异,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这般详细?”老儿道:“这八锭银子,乃是老汉的,所以知得。”施复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却在我家柱下?”那老儿道:“有个缘故。老汉叫做薄有寿,就住在南镇上东首,止有老荆两口,别无子女。门首开个糕饼粉面茶食点心铺子, 日常用度有余,积至三两,便倾成一个锭儿。老荆孩子气,把红绒束在中间,无非尊重之意。因墙卑室浅,恐露人眼目,缝在一个暖枕之内, 自谓万无一失。积了这几年,共得八锭,以为老夫妻身后之用,尽有余了。不想今早五鼓时分,老汉梦见枕边走出八个白衣小厮,腰间俱束红绦,在床前商议道:‘今日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应去的,都已到齐了。我们也该去矣。’有一个问道:‘他们都在那一个所在?’一个道:‘在左边中间柱下。’说罢,往外便走。有一个道:‘我们住在这里一向,如不别而行,觉道忒薄情了。’遂俱覆转身向老汉道:‘久承照管,如今却要抛撇,幸勿见怪!’那时老汉梦中,不认得那八个小厮是谁,也不晓得是何处来的。问他道:‘八位小官人是几时来的?如何都不相认?’小厮答道:‘我们自到你家,与你只会得一面,你就把我们撇在脑后,故此我们便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又指腰间红绦道:‘这还是初会这次,承你送的。你记得了么?’老汉一时想不着几时与他的,心中止挂欠无子,见其清秀,欲要他做个干儿,又对他道:‘既承你们到此,何不住在这里;父子相看,帮我做个人家?怎么又要往别处去?’八个小厮笑道:‘你要我们做儿子,不过要送终之意。但我们该旺处去的。你这老官儿消受不起。’道罢,一齐往外而去。老汉此时觉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门首,再三留之,头也不回。惟闻得说道:‘天色晏了,快走罢。’一齐乱跑。老汉追将上去,被草根绊了一交,惊醒转来,与老荆说知,就疑惑这八锭银子作怪。到早上拆开枕看时,都已去了。欲要试验此梦,故特来相访,不想果然。”
        施复听罢,大惊道:“有这样奇事!老翁不必烦恼,同我到里面来坐。”薄老道:“这事已验,不必坐了。”施复道:“你老人家许多路来,料必也饿了。见成点心吃些去也好。”这薄老儿见留他吃点心,到也不辞,便随进来。只见新竖起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巨壮,众匠人一个个乒乒乓乓,耳边惟闻斧凿之声,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为何这般勤谨?大凡新竖屋那日,定有个犒劳筵席,利市赏钱。这些匠人打点吃酒要钱,见家主进来,故便假殷勤讨好。薄老儿看着如此热闹,心下嗟叹道:“怪道这东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处去!原来他家恁般兴头!咦,这银子却也势利得狠哩!”不一时,来至一小客座中,施复请他坐下,急到里边向浑家说知其事。喻氏亦甚怪异,乃对施复道:“这银子既是他送终之物,何不把来送还,做个人情也好。施复道:“正有此念,故来与你商量。”喻氏取出那八锭银子,把块布包好。施复袖了,分付讨些酒食与他吃。复到客座中摸出包来,道:“你看,可是那八锭么?”薄老儿接过打开一看,分毫不差,乃道:“正是这八个怪物!”那老儿把来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对着银子说道:“我想你缝在枕中,如何便会出了黄江泾。到此有十里之远,人也怕走,还要趁个船儿。你又没有脚,怎地一回儿就到了这里?”口中便说,心下又转着苦挣之难,失去之易,不觉眼中落下两点泪来。施复道:“老翁不必心伤!小子情愿送还,赠你老人家百年之用。”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汉无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讨恁般烦恼吃!”施复道:“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无妨。”薄老只把手来摇道:“不要,不要!老汉也是个知命的,勉强来,一定不妙。”施复因他坚执不要,又到里边与浑家商议。喻氏道:“他虽不要,只我们心上过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这十锭不起,一二锭量也不打紧。”施复道:“他执意一锭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个道理在此。把两锭裹在馒头里,少顷送与他作点心。到家看见, 自然罢了。难道又送来不成?”施复道:“此见甚妙。”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复对面相陪。薄老道:“没事打搅官人,不当人子!”施复道:“见成菜酒,何足挂齿!”当下三杯两盏,吃了一回。薄老儿不十分会饮,不觉半醉。施复讨饭与他吃罢,将要起身作谢,家人托出两个馒头。施复道:“两个粗点心,带在路上去吃。”薄老道:“老汉酒醉饭饱,连夜饭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点心?”施复道:“总不吃,带回家去便了。”薄老儿道:“不消得,不消得!老汉家中做这项生意的, 日逐自有。官人留下赏人罢。”施复把来推在袖里道:“我这馒头馅好,比你铺中滋味不同。将回去吃,便晓得。”那老儿见其意殷勤,不好固辞,乃道:“没甚事到此,又吃又袖,罪过,罪过!”拱拱手道:“多谢了!”往外就走。施复送出门前,那老儿自言自语道:“来便来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复见他醉了,恐怕遗失了这两个馒头,乃道:“老翁,不打紧,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那老儿点头道:“官人,难得你这样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复唤个家人,分付道:“你把船送这大伯子回去,务要送至家中,认了住处, 下次好去拜访。”家人应诺。
        薄老儿相辞下船, 离了镇上,望黄江泾而去。那老儿因多了几杯酒,一路上问长问短,十分健谈。不一时已到,将船泊住,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中。妈妈接着,便问:“老官儿,可有这事么?”老儿答道:“千真万真。”口中便说,却去袖里摸出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家人道:“一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这馒头转送你当茶罢。”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却把与我?”薄老道:“你官人送我, 已领过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家人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相别下船。依旧摇回。到自己河下,把船缆好,拿着馒头上岸。恰好施复出来,一眼看见,问道:“这馒头我送薄老官的。你如何拿了回来?”答道:“是他转送小人当茶,再三推辞不脱,勉强受了他的。”施复暗笑道:“原来这两锭银那老儿还没福受用,却又转送别人。”想道:“或者到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乃分付道:“这两个馒头滋味,比别的不同,莫要又与别人。”答应道:“小人晓得。”那人来到里边寻着老婆,将馒头递与。还未开言说是那里来的,被伙伴中叫到外边吃酒去了。原来那人已有两个儿女,正害着疳膨食积病症。当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 “若被小男女看见,偷去吃了,到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换些别样点心哄他罢。”即便走来向主母道:“大娘,丈夫适才不知那里拿这两个馒头。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倘看见偷吃了,这病却不一发加重!欲要求大娘换甚不伤脾胃的点心,哄那两个男女。”说罢,将馒头放在桌上。喻氏不知其细,遂拣几件付与他去。将馒头放过。少顷,施复进来,把薄老转与家人馒头之事,说向浑家,又道:“谁想到是他的造化!”喻氏听了,乃知把来换点心的就是,答道:“原来如此!却也奇异!”便去拿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道:“你拍这馒头开来看。”施复不知何意,随手拍开,只听得棹上当的一响。举目看时,乃是一锭红绒束的银子。 问道:“馒头如何你又取了他的?”喻氏将那婆娘来换点心之事说出。夫妻二人,不胜嗟叹。方知银子赶人,麾之不去;命里无时,求之不来。施复因怜念薄老儿,时常送些钱米与他,到做了亲戚往来。死后,又买块地儿殡葬。后来施德胤长大,娶朱恩女儿过门,夫妻孝顺。施复之富,冠于一镇。夫妇二人,各寿至八十外,无疾而终。至今子孙蕃衍,与滩阙朱氏,世为姻谊云。有诗为证:


        六金还取事虽微,感德天心早鉴知。
        滩阙巧逢恩义报,好人到底得便宜。


        “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概括了冯梦龙“三言”的主要特征,同时也反映了他对小说(尤其是小说情节的敷衍)有一种极致的追求。
        宋代罗烨对话本情节曾有专论:“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敷衍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热闹处敷得越长久”,点明了“冷淡”、“敷衍”的奥妙。而小说比话本更注重情节的结撰,所谓虚实相间,繁简得当,浓淡相宜,小说方能熠熠生辉。冯梦龙深谙其要,所著《施润泽滩阙遇友》正突出地体现了明代文人对话本进行再创造,着力于情节加工润色的特点。
        《施润泽滩阙遇友》写的是市井小民拾金不昧、济人之困,友爱互助的故事,作者对材料的构筑颇具匠心,显示了古典白话小说的成熟。故事情节依直线发展,从施润泽拾银、还银到遇友、得银、发家、最后寿终正寝,时间跨度为五十余年。作者忌讳平均用力,而是大胆取舍,只在枝茎肯綮之处着力泼墨,其余用淡笔处理。故事曲折动人、摇曳多姿、有声有色。
        凡故事的“热闹处”无疑都凝聚许多精华,需要作者倾注心血,刻意敷衍。本篇故事中的环境描写及心理描写正是热闹之所在。
        正文起笔处便是大段环境描写,一幅江南水乡生机盎然的风情画即在眼前:“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纾之声,通霄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作者将主人公安排在这样一个“锦绣之乡”、“绫罗之地”。人物的言行举止、观念性格无不与这特定的年代、民族、地区发生直接间接、偶然必然的联系。环境确是人物思想的物质表现。作者烘云托月的技法使得笔下人物活脱脱地从社会舞台上走出来。紧接着引用一首民谣:“江南处处蚕桑忙,缲成万缕千丝长,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 自然引起人们的丰富联想:煦暖的春风、嫩绿的桑叶、雪白的蚕茧、锦簇的绸缎、抽绎的女子,来往的客商、满耳的轰响……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一片繁荣景象。明代的封建经济发展已经孕育了资本主义萌芽,富庶的江南、长江三角洲一带率先发展。《吴江县志》记载了那段历史:盛泽由五十户的小村子变成拥有五万人的大镇,“绫罗纱绸出盛泽镇,奔走衣被遍天下。富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而来,摩肩边袂,如一都会焉”,“每日中为市,舟楫塞巷,街道肩摩,盖其繁荣喧盛。”施润泽是镇上普普通通的“登机鸣杼者”, 自食其力,因拾金不昧,得免两大灾难,又因此得两项财宝,从而家业发达。但他却依旧积德行善,昼夜营运,省吃俭用,不到十年,便积得数千金家产,一张绸机变成三四十张,家业更趋富足。作者用施润泽的发家史来艺术地反映历史上盛泽的发展史,这从客观上形成了小说的认识价值。从艺术手段讲,如果没有人物出场前这番尽兴描述,恐怕讲故事时就少不得罗嗦,而且人物缺少着实的烘托,势必变得苍白无力。由于冯梦龙在此热闹处敷演得长久,世态人情便打上了鲜明的地域、民族、时代的印记。
        作者着意敷演的另一处,是施润泽拾银、还银时的大段内心独白。冯梦龙清醒地认识到编纂“三言”的宗旨是“喻世”“警世”“醒世”,即为改变世风,唤醒世人,使“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冯梦龙《古今小说序》)。他希望人们“勿但以故事阅传奇,直把作一具青铜,朝夕照自家面孔可矣。”(冯梦龙《〈酒家佣〉传奇序》)他鞭挞势利小人,也赞誉厚德君子,为的是“令人为良友……为树德之士,为积善之家”。他宣扬“万贯钱财如粪土,一分仁义值金千”,“好人到底得便宜”的观念。尽管其中掺杂了不少因果报应的封建糟粕,但毕竟表示了他对社会净化所持的积极态度。
        中国古代文学中大段的心理描写并不多见,明代小说家中的佼佼者,已注意细致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同时注意与环境的协调关系。这表明,通俗文学有了一个长足的进步。施润泽拾金而不昧的复杂心理是情节发展中的重头戏,作者不惜用浓墨重彩:施润泽家在热闹非凡、竞争激烈的盛泽,不过是个养蚕纺织的小户儿,妻络夫织,艰辛度日。一天,他将织得的四匹绸拿到市上卖,回家途中,“行不上半箭之地”,便一眼觑见一个小青皮包,里边竟有六两多重银子,“今日好造化!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凑作本钱”。意外之财在手,勾起了灵魂深处的发财欲念。施润泽小本经营,正愁没本钱呢!繁荣和竞争的“副产品”是趋利忘义,市井小民也难免受其影响。他们一面勤谨作活,一面又闪着发迹欲念,就连被行家主人看作忠厚人的施润泽也不例外。再看他发现小青皮包儿时的神态动作,“趋步向前,拾起袖过”,既想摭拾银两占得便宜,又要遮人耳目,这种小手工业者矛盾复杂的心态竟被作者的传神之笔写活了。施润泽揣好银子,暗自欢喜,不禁打起如意算盘来,朝思暮想的生意经就要念成:一年、十年之后,造房买田得千金之富……,然而作者将笔锋一转,写道:“正算得熟滑……忽地转过念头”,施润泽毕竟与专事盘剥的牙行、转手倒卖的商贾不同。一贯谨慎精细的施润泽惊喜之余必定要仔细掂量,正如客商付钱后,他定要自己摸出等子准一准,争着添上一二分那样:他不肯吃亏,但又不敢占便宜。于是对失主的境况做了种种假想:如果是富人,那么失落六两银子不过“牯牛身上拔根毫毛”;如果是客商就不同了,“抛妻弃子,宿水餐风”,一旦“辛勤挣来之物,今失落了”那将“好不烦恼”,刚才心安理得的施润泽开始于心不忍了。倘然是个小经纪,同自己一样地苦挣过日……那么这两锭银便成了养命之根……,一旦失落“就如绝了咽喉之气”,直到联想良善之家“鬻身卖子”以至“送了性命”时,几乎汗如雨下了。作者从容不迫地将人物的思想活动敷演出来。拾得银子的施润泽自寻烦恼,设身处地地为失主着想,完全符合思维发展的逻辑。小手工业者虽已得温饱,但他们社会地位低下,财力单薄,生活不稳,因此压抑感、危机感时刻笼罩心头。他们昼夜辛劳,害怕坑蒙拐骗,遭遇不测。尽管他们急需改变现状,但更看重朋友情分,要求维护互相救助的传统道德,因为他们毕竟忠厚老实,安分守己,稍有越轨,便心里打鼓。“我虽是拾得的,不十分罪过。但日常动念,使得也不安稳”,施润泽已经开始后退了。他为给自己找个“台阶”,便想:“有了银子,未必真个营运发积起来”,多么微妙的心理活动。“一向没这东西时,依原将就过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来寻,还了他去,到得安乐”。到此为止,发财的欲火终于平息。一经作出抉择,便义无反顾,不再彷徨犹豫,即使是空心出门,腹中饥饿,他也“忍着等候”。作者让主人公自言语、暗思量,让思想性格观念的不同侧面自相矛盾,然后自行抉择,合乎情理,入木三分。从而成功地塑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相互同情、帮助,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小手工业者求得生存发展的良药,繁华背后的倾轧迫使他们起来自我保护,相互维护。失主朱恩知恩图报,济人之困,同样反映了这一阶层人们的心理。“做好事,得好报”,于己有利,于世有补,这正是作者希冀的太平盛世。为此冯梦龙极力赞美这种市民式的友谊和信义,甚至于故意夸张“行善”的社会效果,主人公灵魂得以净化,精神得以慰藉,于是乎便可消灾弥祸,发家致富。从全篇看,这段精细入微的心理刻画是情节发展的关键,正如李渔在《闲情偶记》中所说:“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冯梦龙在此处“极摹”“备写”,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使人物增辉,故事添色。此外,“热闹处”的精心敷演当然也为“冷淡处的稍加提掇”,俭省笔墨提供了方便。冯梦龙可谓得其个中之昧。
        繁简得当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手段,而对准焦点,调正焦距,在关键筋节处大加敷演又是这手段的关键。“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巴尔扎克在《论艺术家》中所讲的道理明白地告诉人们:所谓“热闹处”的敷演就是指内涵要尽量地丰富,尽量地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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