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宴请宋巡按(第四十九回节选)

         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西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队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道,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着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绸,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面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史见邀,同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西门庆知道手下跟从人多,阶下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用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勾千两金银。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说:“年兄无事,再消坐一时,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 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乎侑觞而已,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徐容图报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因分付把乐人都打发散去,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摆设珍羞果品上来。二人饮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并许多酒器,何以克当?”西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问道:“宋公祖尊号?”蔡御史道:“号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我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才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亲。”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跷蹊。”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跷蹊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笑了。西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舡上去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舡长行。”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分付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早来接。”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
        西门庆饮酒中间,因题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分付,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那边,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甚么打紧。”一面把来保叫至近前跪下,分付:“与你蔡爷磕头。”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勾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
        ……当下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完备。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手下管待酒饭,与了二两赏钱,打发去了。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 向前花枝招飐磕头。但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
        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要留题。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拧而就,作诗一首。
        西门庆原是清河县的一个破落户,三五年间便暴发而成为山东的巨富,发迹而成为掌管地方刑狱的提刑千户,其中的奥妙在哪里呢?奥妙就在西门庆与官府的勾结。他杀了武大郎,夺了潘金莲,武松告他不倒,是因为他有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关系。富商的寡孀孟玉楼肯携了一笔可观的财产改嫁给他,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媒婆薛嫂语)。他用一副沉甸甸的生辰担,从蔡太师那里换来理刑副千户的乌纱帽,有了这顶乌纱,他聚敛财富就更容易、更肆无忌惮。仅苗青杀人一案,就得贿银五百两,诸如此类就可想而知了。曾御史参劾他,他靠了蔡太师的关系,不但参劾奏章不能上达,而且使曾御史连降数级,最后削职除名。西门庆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勾结官府欺行霸市的商人,后来自己做了官,更是一个典型的官商。他凭借手中的权力,放官吏债,偷税漏税、投机倒把……无所不为。
        这一段描写西门庆宴请新上任的山东宋巡按和巡盐蔡御史,生动地揭露了西门庆与官府勾结的内幕,维妙维肖地描画出西门庆、宋巡按和蔡御史的市侩灵魂。
        西门庆虽然是一个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的市井棍徒,但他深知官府乃是他生存的根基,勾结官府是他发家致富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手段,故而十分熟悉交通官府的门道。巡按是朝廷派往一省巡察地方的大员,掌握着地方官员升降荣辱的命运。上一任山东巡按曾孝序举劾他贪鄙不职,险些叫他丢官破家,所以他必须与新任巡按拉上关系。西门庆想请宋巡按到家中做客,但此事却不易做到,新上任的巡按一般不会到自己管辖地区的官吏家中做客,更何况宋巡按与西门庆素不相识。与宋巡按同行的是蔡御史。这蔡御史当年中状元后回乡省亲路过清河县,曾得到西门庆丰厚的馈赠,加上他和西门庆都是蔡京门下,都是蔡京的干儿子,自然与西门庆的关系非同寻常。西门庆打听到蔡御史与宋巡按同行,先期派人去买通蔡御史,请蔡御史抬出了蔡太师,抬出了蔡太师的管家,宋巡按虽不十分愿意,却怕得罪当权的蔡京,只好让轿子抬到了清河县的西门庆的家。
        西门庆把宋巡按迎请到家,是轰动东平府的一大新闻,实际上是西门庆向全州显示自己的政治势力。西门庆的这一目的毫无疑问是达到了:“当时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但西门庆还有两个具体的目的,一是了结苗青命案,二是提前取到三万盐引。为了拉拢宋巡按和蔡御史,西门庆这天的宴席花了上千两银子,送给两人的礼物,每人都是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所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这两桩心事无不如愿以偿。盐引是政府授予商人运销官盐的凭证。其制始于宋之盐钞,崇宁以后,钞法败坏,乃改发盐引。凡商人运盐,限以时日,视地远近各给以引。西门庆要提前十天拿到盐引,是要抢在别的盐商之前发卖,以牟取暴利。早放盐引,此事就在巡盐蔡御史手里,一笔挥就的事,蔡御史一口答应。所谓苗青一案,乃是苗青伙同两个船家杀死自己的主人,劫夺了主人的钱财。事发后,两船家被捕,并供出了苗青。苗青用一千两银了买通西门庆和夏提刑,得以逍遥法外。可是前任山东巡按曾孝序过问此案,下令逮捕苗青重新审理。曾孝序任满调走,可苗青仍然在押,须请宋巡按放人。西门庆没得机会与宋巡按谈及此事,便请蔡御史转求宋巡按,那宋巡按吃了西门庆的,又拿了西门庆的,且又都在蔡太师的门下,遂做了顺风人情,将苗青放了,又立即斩决了两个船家,死无对证,苗青命案从此了结。
        作者对于封建官僚政治的腐败是有切肤之痛的。他评论西门庆与宋巡按的交易时引诗一首云:“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人情与公道的矛盾是人治社会不可解决的矛盾,公道要由君主的昏与明、官吏的浊与清来决定,而封建君主的昏与明及官吏的浊与清,则是由他们各自的良心来决定,而良心在商品社会里是可以出卖的。宋巡按的良心就是被一张大桌席换走了,而蔡御史早已丧失了作为人的灵魂。
        《金瓶梅》揭露了封建政治的腐败,这种揭露又是通过人物塑造来实现的。在这一段文字中写了三个人物:西门庆、宋巡按和蔡御史。
        宋巡按着墨不多,但寥寥数笔,就已勾勒出这位官僚贪鄙的面目。他新任山东巡按,要摆出新官上任清廉明察的姿态,西门庆请他赴家宴,他最初表现出拒绝的意向,但蔡御史抬出蔡太师和翟管家来,他便立即依从了。原来宋巡按也是蔡京门下出身。宋巡按瞬息变化的心态,一下子便暴露了他结党营私的本质。这宋巡按大约是初涉官场,还不谙熟官场应酬的门道,酒宴未酣就要告辞,他大概以为西门庆只是请吃而已,不料西门庆这时抬出一张大桌席,金银宝器灿烂夺目,他一时竟不知所措。不是他不想得到好处,而是没有想到一下就得到如此之多。这巡按大员的油水,他是第一次领略了。比较起蔡御史来,他是要“浮躁”得多。当蔡御史提出放苗青时,他已经毫不思索就照办了。一张大桌席就买下了巡按大人的良心,这巡按的价值真够可怜的了。未及三年,宋巡按便老练起来。借西门庆的府第给侯巡抚饯行,千两以上的酒宴,他只拿出十二个官僚凑起来的十二两银子;他还点着索要西门庆堂上摆着的八仙鼎。由于宋巡按的提携,西门庆得到的考语是:“才干有为,英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果仰”,结论当然是加官晋级。
        西门庆与蔡御史都是贪婪鄙俗之辈,然而两人又有所不同,西门庆目不识丁,而蔡御史毕竟熬过寒窗之苦,处处要摆出一副儒雅的风度。一个是市井棍徒附庸风雅,一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两人在饮宴之后的一段对话极为精彩:
        ……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让至翡翠轩,……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花枝招飐磕头。……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要留题。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
        “东山之游”,是指东晋谢安辞官隐居在会稽东山,虽然放情于山水,然而每次游赏必携妓女同行。西门庆在自己商人市侩的花园里用妓女陪伴蔡御史,挟妓而游,两者固然相似,但利欲薰心,鄙俗不堪的蔡御史如何能与心忧天下,飘逸潇洒的谢安同日而语?蔡御史竟飘飘然,恬不知耻以谢安自命,并把面前满身铜臭气的西门庆比为王羲之(曾为右军将军,习称“右军”)。东晋王羲之曾与一些文人“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撰有著名的《兰亭集序》,是历史上有名的风雅文人。鄙俗装扮成高雅,则不但更加鄙俗,而且显得滑稽。
        作者对官场上的这种肮脏的交易,对于官僚士大夫的这种卑劣的市侩灵魂,怀着极端的不满和强烈的厌恶之情,而讽刺的笔法恰好表达作者的审美评价。作者巧妙地运用了对比和夸张。苗青命案和盐引的交易,行贿和徇私,这些位居要职的官僚们的骨子里是这样的贪婪,另一方面,他们的谈吐和举止,却要装模作样地高雅有致,灵魂和外衣形成鲜明对比。西门庆的谈吐显然与平日判若两人,这当然是夸张,但夸张并不失真,恰恰因为它符合比现象更真实的真实,所以才产生讽刺效果,使这帮人在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来。